章六十九 獨在異鄉為異客 何處是家有家人(

章六十九 獨在異鄉為異客 何處是家有家人(

等著別人打上門,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心裡想的,也只會是如何渡過眼前劫難。

拿著刀槍走出門,才能是去打別人。

心裡想的,自然也就是如何提升實力,好贏得一場場戰鬥。

不變強就變弱,而生存之道總是弱肉強食。

強大是強大者的通行證,弱小是弱小者的墓志銘。

山東六國都被秦國滅了,為何還有人在滿嘴仁義道德幻想和平?

天下大爭,從未停止。

「大唐的和平不靠仁義道德,靠強大的大唐禁軍。」李從璟摸著第五姑娘的小腦袋,笑容溫和像是窗外的秋陽,「人人都說打江山而後守江山,朕不守江山,朕會一直打江山。」

「虎狼之君!」第五姑娘跪坐在旁,給李從璟斟好茶,皺著小巧的鼻子打趣一句。

「虎狼之君,守成之君,亡國之君,多少朝代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李從璟把茶碗遞到嘴邊,吹了吹熱氣,動作略微一頓,「朕寧願我大唐往後的君王,都是虎狼之君,而不要漸漸淪落為守成之君、亡國之君!」

傍晚的夕陽緩緩沉向山巒,帶著一股迫切的意味,一如遠行歸家的遊子,急著要去叩開熟悉的柴扉,晚風從山崗上吹下來,已是帶著直入骨髓的冷意,吳生不由自主緊了緊衣領,在馬背上左右看了看,前後都是低著腦袋行軍的回鶻戰士,從他們冷山冷石一樣的表情中,很難去揣度他們此刻心中的想法。

「今日趕不到了,就在此處紮營。」身前的部落老酋長傳回了上峰指令,帶著幾分無奈,「本想趁夜趕至甘州城,但這野外的唐軍游騎太多,夜裡行軍多有危險。」

身周的回鶻勇士停下腳步,經驗老道的人勘察宿營場地,呼喝著開始分派任務,勇士們陸續下了馬,人群逐漸散開,沒有分到任務的人,解開馱馬上的行囊,準備搭建帳篷,也有人仰頭灌著水囊,順便看幾眼周圍的地勢。

這是一處山坳,周圍的林木稀稀落落,裸露的岩石隨處可見,山風搖曳著落了葉的樹枝,輕微的呼呼聲說不上如泣如訴,倒是近似親人在耳畔的低語,吳生沒來由的有些頭疼,尤其是聽到隊伍後面綿羊的叫喚聲,總覺得心緒不寧。

「吳郎,你沒事吧?」相熟的回鶻戰士見吳生面色蒼白,湊過來關切的問。

吳生搖搖頭,沒有去直視對方的眼睛,「無妨,大抵是西風太冷了些。」

他牽馬穿過喧鬧的人群,微微低著頭走到隊伍後面。把馬拴好,順著山坡攀上幾步,坐上一塊凸起的石頭。望著山前熱鬧忙碌的千百回鶻戰士,吳生想要長舒一口氣趕走一日的疲憊,卻怎麼也吐不出這口氣。

從部落出來,原先的百人小隊匯合了其它隊伍,行軍隊列變得龐大了許多,這也讓吳生施行心頭計劃的難度增加不少,這些時日心思過重憂思過甚,突然的頭疼其實並不突然。

凝望著遠方漸漸落到山頭的夕陽,山前的金輝被陰影寸寸遮蓋,吳生的心頭也好似升起一團陰雲,他索性在山坡上躺下來,想要閉上眼睛休息片刻,奈何眼皮剛一合上,眼前就不停掠過昔日戰陣廝殺的慘烈場面,耳畔也似回蕩起金戈鐵馬之聲,讓他不得不重新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目。

此處距離甘州城已經不遠,依照大軍的腳程,明日是必然會到的,只是到了彼處之後,吳生實在沒有把握自己能在千軍萬馬之中做甚麼。或許找個機會溜走,悄悄潛回唐營才是正確的選擇,但吳生不甘心,昔日他與同袍在靈州數月血戰,無數手足接連隕落,就是因為河西賊人與夏州亂軍挑起事端,若是此番不能讓他們付出一番代價,吳生自覺無顏面對那些俘虜后試圖逃走不得,而被殘忍殺害的同袍。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灑落臉龐,吳生伸出手擋在眼前,望著金輝從指縫裡流過,他在心頭默默念道:以大義之名,行卑鄙之事。

恍惚間,他看到這樣一幅畫面:在大唐鐵甲縱橫捭闔的身影中,部落里的勇士相繼倒在血火里,而那些平素與他相熟,常拿出私藏劣酒邀他同飲的回鶻人,則在地上掙扎著抱住他的腿,用怨恨的目光一遍遍問他為甚麼。黑煙與人影之後,月朵那穿著破衣爛衫的瘦小身影一步步走過來,綠油油的雙眸像野狼一樣盯著他,堅定而緩慢的舉起了手中黑乎乎的醜陋匕首。然而少女手中的匕首還沒落下,一騎唐軍就從她身後奔過,寒光掠過一道圓弧,她的頭顱高高飛起,不知落在了何處,只剩血泉噴涌的無頭屍身在他面前僵硬的倒下,黑乎乎的匕首砸在他腳上。

吳生無意識的呢喃:「別怪我,我們是敵人,一直都是。」

以世間最有情的大義之名,行世間最無情的卑鄙之事。

吳生猛然坐起身來,腰板挺得筆直,目光猶如鋼鐵。他想,或許趁著今夜,他應該潛逃出營,去聯絡甘州城外的王師,然後領著王師來將這些回鶻人一網打盡。

他忽的一下站起身,正想去做甚麼,不料眼前一陣泛黑,又無力坐了回去。

月黑風高。

吳生躡手躡腳走出帳篷,營中光亮並不強烈,巡邏的戰士剛好走過去一隊,他緊了緊衣領,機警的鑽進了冷風中,按照事先規劃好的路線,向營外走去。途中意外的碰到了熟人,被他以上茅廁為由搪塞過去,對方也沒有疑心的道理。

翻越營牆並不難,為了避過角樓上的崗哨,吳生還是等了許久才等到好時機,因為左右觀望的關係,手腳動作難免有些誤差,木樁子劃破了衣衫,吳生沒有在意,只是回頭確認了一遍有無碎步被留下。

出了營,吳生在營后的山林里繞了一大圈。他自然是不能選擇從前營走的,彼處有太多崗哨,走山路雖然艱難許多,不過要安全不少。因為著急趕路的關係,免不得被林木荊棘劃破衣衫,甚至臉上、手上都漸漸多了許多血痕,出山之前也不知摔了幾回,周身疼痛的地方太多,反而沒有太大感受了,好在沒有崴到腳,倒也算幸運。

從營地到甘州城,大路只有一條,吳生不用擔心走岔,夜裡兩軍游騎斥候的活動也很少,否則一旦遇上,別說跟對方虛以委蛇,很可能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給殺了,即便遇到的是唐軍游騎,對方也不會給他特殊待遇。

沿著大道奔行,一路上吳生極為警惕,一旦聽到馬蹄聲就躲開,等對方過了再繼續趕路,如此折騰了好幾遭,憑著敏捷的身手與幾分幸運,吳生總算到了甘州城外。

兩軍交戰之所,便是夜裡,也有大量將士活動,這個當口誰也不敢大意,游騎崗哨多的可怕,雙方界限分明,回鶻人控制城西,唐軍控制城東,各有各的勢力範圍。吳生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路來不僅奔波還要擔心受怕,縱然他久在邊軍,也大感吃不消。

潛行的時候,吳生最擔心的是遇到同樣在潛行的哨探,他不知道兩軍哨探、游騎今夜的暗語,兩者一旦碰上,他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對方也不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只會立馬將他斬殺。

在靠近唐軍邊營的過程中,吳生被唐軍哨探發現。此時他沒有做賊一樣潛行,而是在大搖大擺的行走,這大抵也是唐軍游騎在圍過來的時候,沒有將他立即射殺的原因。不過身上的回鶻人服飾,還是為他帶來了不少麻煩,望著對準他的一架架短弩,吳生手心裡冒出了許多汗水,好在漢話說得流利無比,幫他渡過了最危險的瞬間。

「帶回去。」為首唐軍哨騎的這句話落在吳生耳中,無異於天籟之音。

「某姓吳名生,乃朔方軍柴克宏將軍麾下,數月前跟隨劉仁贍將軍救援高審思將軍,半路為回鶻人所困,受傷力竭被俘此番隨回鶻軍隊來援甘州,今日方至五十裡外請帶某拜見將軍,某能為大軍領路,擊潰來援之賊軍!」這番話吳生不知說了多少遍,從在營外遇到哨騎,到被帶進軍營丟進帳篷,他的嘴就沒停止過開合。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

唐軍將士把他帶回來,似乎只是單純的抓了個疑似唐人的俘虜,並沒有希望從他身上得到格外的東西。

吳生知道這是正常的,他既非唐軍哨探又非唐軍細作,更不是身份非常的軍中將校,他不過就是個尋常士卒——數月前是。沒有身份還人微言輕,底層將士管不了他,有資格管這事的人沒興趣管他,唐軍將士沒有在看到他的時候,就一刀把他殺了,已經是他的幸運。軍中將校倒是該把他當作敵軍細作來審訊,看他有甚麼企圖——但是唐軍明顯連這個興趣也沒有。即便吳生是敵軍細作,只要關押在營中,也無法還能有所動作,如果吳生不是細作,真的是逃回來的唐軍俘虜,大戰之時就更不會有將校有閑暇來理會他,戰後倒是有可能去查實他的身份,然後找個機會將他帶回靈州——頂多如此而已。

帳篷里不止吳生一人,還有其他被唐軍哨探抓住的人,吳生苦苦哀求看管他的唐軍將士,甚至不惜危言聳聽,希望見一見將軍,但沒有人願意為他傳話。

千百人的軍功,沒有人在意。

吳生求見朔方軍將校,求見柴克宏、劉仁贍,卻被告知朔方軍根本就還沒來——就算來了,柴克宏、劉仁贍也幾乎沒可能知道他這個人,更不會有閑暇來見他這個尋常軍卒。

就這樣,吳生在軍營呆了許久,直到大軍攻克甘州。

然後又過了許久,吳生得知大軍攻佔了肅州。

再然後,王師開始安撫地方。

甘州回鶻正式成為大唐治下之民,吳生的軍功也徹底沒了可能性——甘州已經沒有敵人,沒有敵人,又何來軍功?

再往後,吳生隨著大隊人馬回到了靈州。

在靈州,歷經波折,吳生證明了自己的身份。

遂回家鄉,與家人團聚。

再去靈武縣,見到了玉娘。

與玉娘成親,自此過上尋常生活。

吳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夕陽正好完全沉下西山。

寒冷猶如潮水,從腳底蔓延上來,寸寸沒至頭頂,將他完全淹沒。吳生感到呼吸困難,也感到渾身無力,似乎心跳都變得微弱,行將就木。

他知道,即便他想要立功,王師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他一個尋常小卒,即便是去了王師營地,也沒有人願意理會他,大軍更不會為他這個身份不明的人,而有甚麼行動,他的最好的命運,不過是軍中設立了收容先前被虜至河西的朔方軍民的場所,而他在這個場所里佔據一個普通的位置。

然而吳生更加清楚,他根本不可能走進王師營地,在此之前,五十里的路程,甘州城外的交戰泥潭,足夠他被兩軍哨騎不問青紅皂白的斬殺百十回。

「立功?不可得。回去?不可得。」吳生低聲喃喃,比之臆想中的壯懷激烈,這才是真正的現實,冷冰冰的現實。

「國家總是這樣大,個人總是這樣小.戰爭總是席捲天地,個人總是隨波逐流」吳生把頭埋在雙膝之間,不願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身份貴如張騫,也在草原蹉跎了十多年,身份貴如蘇武,也只能在草原上牧羊,何況是「沒名沒分」的吳生。

很多時候,兩難的選擇常會把人逼瘋,但比這更慘的,是壓根就沒有選擇的資格,只能做一個浮萍,在風雨中接受命運的安排。

心中裝著金戈鐵馬與壯懷激烈的吳生,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認識到了個人的渺小與無奈。

但這不過是開始。就在吳生感到自己一顆心沉到谷底的時候,從不知多遠的遠處,傳來一陣轟然的巨響,如同萬千驚雷在剎那間砸落地面,他愕然抬起頭來,循聲向山那邊望去,就看到彼處暗淡的天際,驟然爆發出晨陽晚霞般的衝天紅光,映透了半邊天,接近著,便是海潮般的沙場殺聲,在彼處轟然響起,彷彿連天都要衝破,連山巒都要震塌。

「怎麼回事?」

巨大的動靜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山前紮營的千百回鶻戰士,全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計,一起向山那邊望去,臉上布滿了震驚與疑惑之色。

吳生在山坡上站起身,扶額遠眺,雖然註定甚麼都看不到。

彼處是甘州城的方向,如此大的動靜似乎只有一種可能,他的心跳不禁加快,一隻手緊緊攢成拳頭。

意識到可能發生了甚麼的不止吳生一人,大軍很快做出應對,又一批游騎被緊急加派出營,趕往甘州城查看情況。不久,有軍令傳下來,除卻加緊修築營地外,所有人等都要做好應戰準備。

突如其來的緊急狀態,讓所有將士都面色凝重,吳生正在低頭沉思間,相熟的回鶻勇士過來對他鄭重叮囑道:「待會兒跟緊我,萬一有事,可不能走丟了,否則連部落都回不去!」

事實上,所有人都已經回不去。

入夜,山那邊的紅光與殺聲漸漸平息,夜半,地面卻忽然震動起來,並且動靜越來越大,黑夜的恐懼與未知的戰局,讓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營地中的火把連接成片,火苗在夜風中飄零的燃燒著。

游騎率先歸來,帶回的是令回鶻戰士絕望的消息:唐軍攻破甘州,葯羅葛狄銀等人率部出逃。

——聽動靜,葯羅葛狄銀殘部應該是沖這邊來了,而唐軍正在追擊。

甘州城的戰況眾人並未親眼所見,但傍晚時分的動靜都聽得真切,那座防備嚴密的重城都已經陷落,可想而知唐軍的勢大,如今葯羅葛狄銀都要出逃,眾回鶻戰士更是不可能存有反擊的心思。

撤退,毫不猶豫的撤退。

沒人想去力挽狂瀾,甚至沒人想去接應葯羅葛狄銀,眾人只想在唐軍追來之前,從這裡遠遠逃離。

蒼涼的夜,被倉惶的大撤退打碎。

吳生被洶湧的人流裹挾,只得跟著眾人奔逃。望著慌張奔走的戰士,望著月夜下跳動的火把海洋,聽著此起彼伏哇哩哇啦的回鶻話,聽著驚惶不定的馬嘶聲與腳步聲,吳生沒來由生出一股不知此時何時、此生何生之感。

他想回家。

亂軍之中,他卻沒得選。

被簇擁在擁擠的洪流中,順著大道向前方奔行,吳生的耳畔卻傳來愈發清晰的交戰聲。驚惶不定的逃竄永遠快不過整齊有序的追擊,身後的唐軍距離他們越來越近,天亮后,唐軍之前的葯羅葛狄銀殘部,開始衝擊他們原本還算齊整的隊列。

這支不曾經歷戰鬥的軍隊,由此不可逆轉的也成了敗軍潰卒。敗軍潰卒沒有秩序可言,丟盔棄甲只為跑得更快,你推我搡相互踐踏只為削減阻礙,四散而走想要脫離恐怖.事實只能是,潰敗得更加徹底。

整個白天過去,唐軍的追殺沒有停止。

這看似不可能,卻真真切切的發生了。

唯一的可能是,唐軍追擊的精騎,早就有了準備,並且在相互交替前進。

潰軍只能直奔肅州。

差些在亂軍中喪命的吳生尚且不知,肅州有甚麼在等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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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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