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七 世間安得兩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
吳生從未想過會在肅州遇到月朵,他甚至都沒想過還能再見到月朵。亂世之中人如草芥,尋常百姓就更是無根浮萍,在大勢的洪流中身不由己,況且吳生也沒覺得他與月朵有多麼深的糾葛,依照最合理的設想,便是他在河西為官,而月朵則在偏遠的部落過自己的生活。世界太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有自己的掙扎,都很難走出局限自己的那片天地,無論彼此的生活過得是否如意,雙方都不會再有甚麼交集,哪怕是有,頂多不過是偶然的遇見,寒暄或者不寒暄,就再度分別,沉入各自的生活,成家或者生子,相忘於江湖,彼此都無牽挂,縱然偶爾會回想起,也不過是輕聲一嘆,略微感懷。
吳生沒有想過再去部落,即便要去,那也是辦差,絕不可能是因為挂念,月朵是個回鶻人,與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長,連共患難都談不上,也不是他吳生的知音,沒有讓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歷經過一些磨難與挫折之後,吳生那顆原本未經世事、白紙一樣的心,早已不是那麼單純,他看見了世道的本來面目,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適者生存強者生存,他必須接受並適應世道生存法則,某些原則與堅持,該拋棄的要拋棄,該圓滑的要圓滑,該轉變的要轉變,所以他接受了不回軍中的「命運」,那是因為在河西為官,在大軍後方為官,無疑安全得多,而且被何晨光看重,他的仕途會很光明,等到河西初步建設好,吳生也會有一個光明前途,這些都是他先前求之不得的,吳生自認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伯樂相中有貴人提攜,他沒有道理蹉跎歲月,一輩子只做個升斗小民,繁華洛陽錦繡揚州,他怎麼去不得?五品官四品官三品大員,他怎麼想不得?
相應的,心境變化的吳生,也不會對往事太過看重,更不會對一個回鶻女子如何挂念,更何況還是一個與自己並無太多糾葛,並不能給自己帶來什麼的笨女子,眼下的吳生,連對玉娘的牽挂都少了,雖然安靜下來的時候會常常想起,但也僅此而已,肅州與靈州相距甚遠,眼下肅州諸事繁忙,他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差事上,不可能回靈州去跟玉娘成親,如是,縱然玉娘現在對他分外挂念,但在三五年沒什麼見面機會的情況下,玉娘也勢必嫁於他人,相夫教子,與他相忘於江湖。那年那場大戰那間小藥鋪里,那個含淚為他著甲的小娘子,終究會化作天際一抹流雲,消散在他的視野中生命里。
即便玉娘會等一段時間,會念一段時間,但對吳生而言,他也不必對玉娘念念不忘,如今他不再是邊軍小卒,而是朝廷命官,在官場如魚得水,往後有遠大前程,他的妻子,也不該是目不識丁的藥鋪小娘子,不該是只能縫衣補襪掃地做飯的小娘子,那樣的小娘子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相不了他這個夫也教不了他的子,無法跟他舉案齊眉琴瑟相合,他的妻子,應該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秀外慧中,有才能,能幫他主持內務將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條,有手腕,能把妾室們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威嚴,能讓下人們都本本分分,有眼光,能把他的兒子教育成帝國俊彥,有魅力,能夠與同僚妻妾打成一片,有智慧,能在他疲憊的時候知道他在憂思什麼,有家世,能讓娘家人與他在官場上相互扶持,所以他註定了不能娶玉娘,他這條鯉魚已經躍過了龍門,就像科舉高中的進士一樣,註定了要拋棄鄉下青梅竹馬的痴情人。
吳生依然是個唐人,哪怕做了文官,外寇入侵的時候,他依然能死戰城頭,他依然有一顆熱忱的心,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為民做主懲奸除惡,但這並不妨礙他離開軍營捨棄玉娘追尋自己的抱負,世間有許多顏色不能黑白區分,世間有許多人不能以好壞論斷,大千世界,個人悲歡,誰又看到了全部?
只是當月朵抱著吳生的腿,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吳生心頭還是像給甚麼擊中,那一剎那,如有雪山消融。
詢問了月朵的情況后,吳生將她帶回了住處,一路上月朵就像個孩子一樣,低著頭跟在他身後。吳生則是趁機想了些事情,以他如今的官職,帶個回鶻人在身邊沒甚麼問題,權當僕役養著就是了,他和月朵到底較為熟悉,日後帶著月朵,再到回鶻人聚居的地方辦差,也會方便不少。
至於其它還有其它嗎?
吳生雖然習慣了行伍生活,但現在並沒有住在官舍里,而是另外找了個清凈小院,他是讀書人,單獨住出來也方便溫書。小院頗顯破舊,陳設也極為簡單,不過吳生並不在意這些,屋裡已經有個老僕人,負責他的飲食起居。月朵跟著他進門之後,就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小眼睛里充滿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將月朵交給家老,讓他安排對方的食宿,他自個兒就去了書房,點上燈開始處理文案。如今河西百廢待興,正是忙碌的時候,眼下哪怕是回家了,吳生仍舊有許多事要做。
約莫一個時辰后,吳生聽到敲門聲,進來的是端著熱湯的月朵。少女已經洗漱過,換了身新衣裳,因為吳生是唐人的緣故,月朵自然也是穿的唐服,只不過是男裝,也不太合身。
「吃過了?」吳生讓月朵將熱湯放在桌上,停下了手中的筆。
月朵點點頭,放下托盤后,就站在桌旁,有些不知所措。
吳生起身走過來,端起熱湯吃了幾勺,「既然你離開了部落,若是願意跟著我,日後便跟著家老做事,別的我不好說,但要保你吃飽穿暖、不受人欺,卻是沒有問題的。」
月朵怔了半響,小臉上儘是茫然之色。
或許一時之間,她還不能接受主僕身份的調換,又或者,眼下吳生對她的態度,跟她想象中的差了許多。她離開部落歷經艱辛,找到肅州來,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心裡想的,是希望與那個曾今與她相依為命的人,再度相依為命——是的,無論吳生怎樣認為,在她那顆單純到愚笨的心裡,她就是那樣定義兩人曾今的關係。
而眼下,沒有人再需要跟她相依為命,那個曾今是她奴隸的人,已經成了大唐官員,是高高在上手握權柄的大人物,他不僅重新主宰了自己的命運,也能主宰無數河西百姓的命運,就像他現在,隨便揮揮手,就足以讓她衣食無憂,這是月朵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幻想中,她寧願兩人還是一無所有,守著一群比她還要消瘦的小羊,在水草並不豐腴的牧場放牧,沒事的時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白雲在眼前流散,哪怕吃得不好,哪怕那座破舊的小帳篷還會在雨夜裡漏風。
她要的不是施捨,是同甘共苦。
「我這回來,並不是想過富貴日子,我是想找到你,然後帶你回去.」月朵低著頭,聲音低得猶如蚊蠅。
吳生心生啼笑皆非之意,放下湯碗笑道:「我現在是朝廷命官,怎麼可能跟你回部落?莫非你還以為,我仍舊是你的奴隸?」
月朵的頭更低了,聲音也更小,捏著衣角道:「我從未把你當過奴隸」說到這,她遲疑了好半響,才繼續道:「我一直把你當家人。」
最後那兩個字,她抬起頭,看著吳生,用漢話說。
這回輪到吳生愣了愣。不可否認,他心底有一絲感動,但他也知道,這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月朵太過善良,或者說,太過愚笨,說得再清楚些,不過是因為月朵已經無親無故,所以只能依賴彼時的吳生。
那些被俘虜到河西的朔方軍將士、百姓,並不是人人都有這個待遇,即便他們日後與回鶻人相處得好了,本質上也不可能擺脫奴隸的身份。
「那你就呆在這裡吧,不要再回去部落受苦了。」吳生如是說道,原本他想說,他也可以把她當家人,但是說不出口,對方畢竟只是個回鶻人,而且是個目不識丁的女子,他真的能夠幫她改戶籍,讓她姓吳?吳生覺得這不可能。
他並不是沒有想起曾今並肩搏狼的日子,不是沒有想起雨夜加固帳篷的日子,不是沒有想起月朵總是把多半的食物給他,不是沒有想起臨別那日她眼中的不舍和牽挂,只是那又如何呢?
這些都過去了,過去的東西頂多只能懷念,對眼下的生活並無實際幫助,人生不需要太多情感與情懷,他需要戮力實事。如今在河西為官,吳生有太多正事要事需要處理,有太多同僚需要搞好關係,有太多達官顯貴需要相處,他有不錯的才能,可以施展抱負,他有遠大前程,需要不停歇的去爭取,他在意的東西變了,他的精力也有限。
是的,這個大千世界改變了他。但人一旦進入這個世界,怎麼可能不被改變?不改變就意味著沒適應,沒適應談何在這世界活得更好?物慾橫流,有幾人能守住本心?繁花似錦,又能剩幾顆赤子之心?本心之上,赤心之外,經難念飯難吃,有幾人不是在苦苦掙扎?
月朵收拾好碗勺,端著托盤走了出去,再沒說過一句話,甚至都沒有對吳生的「恩賜」有所反應。
吳生默然片刻,就回去書桌后,繼續處理文案。
這天夜裡,吳生做了個夢。
換上唐人女裝的月朵,成了姿采艷麗的少女,她讀書識字撫琴學畫,三年小成五年大成,未及雙十年華,便已成了名聞遐邇的才女,在河西之地備受推崇,吳生每每在家會客,月朵的詩情才華,動輒讓客人嘆服不已,讓他臉上十分有光。
更難得的是,昔日的瘦弱少女,長到現在已是傾國傾城,容貌身材無一不佳,於是,在月朵二十歲那年,吳生納其為妾,從此兩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此事也成為一段佳話,更為河西之地的諸族和睦相處,起到了極好的標杆作用,吳生因此績考上上,被朝廷召入洛陽,大加重用。
夢醒了,天也亮了。
公務繁忙,吳生的早飯一向簡單,一般都是家老將粥、餅送到房中,隨意對付一番。
吃過早飯,吳生正要出門,卻看到月朵正在院門處坐著。見到月朵,吳生怔了怔,因為月朵又換上了那身破舊衣裳,並且一副即將遠行的模樣。
「吳郎,我要走了回部落去。」月朵站起身,低著頭說道,她總是怯怯的,就像一個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世界的孩子。
吳生很是意外,月朵竟然要放著眼前衣食無憂,往後還可能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回去那個偏遠的部落,繼續過那種食不果腹的日子?
「決定了?」吳生沒有勸阻,他心底有些惱火,因為月朵拒絕了他的恩賜,這是對他一片好心的辜負,任何人只要自認好心被辜負了,都不會有好臉色。
「嗯。」月朵點點頭,抬頭看了吳生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你等著。」吳生回去房中片刻,再出來時,手中已經多了兩樣東西,第一件東西,是一個錢袋,第二件東西,是那把賣相醜陋的黑匕首。
吳生將兩樣東西遞給月朵,「這把匕首還給你,這些銀錢你也拿著。」
匕首吳生已經用不著了,且不適合隨身帶著,因為那賣相實在不佳,帶著有失身份。銀錢是吳生的恩賜,雖然月朵辜負了他的好意,但他仍要給她一些錢財,這樣會讓吳生覺得,他仁至義盡了,他的良心上不會有負擔,還會自覺品德高尚,自認為形象高大,總會讓人心裡舒坦,因為有優越感。
月朵呆了半響,眼眶裡蓄滿淚水,她伸手拿回了那把黑乎乎的匕首,卻沒有去看錢袋子一眼。然後她轉身就走,沒兩步,停下來,回頭,深望了吳生一眼,眼神哀絕,卻用力擠出一個笑臉,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跑了,向著遠方。
遠方,遠在天邊的偏僻地方,有一個人丁單薄的部落,在那個貧窮的部落邊緣,有一座破舊的小帳篷,上面有大塊的補丁,夜裡總是漏風,雨天總是漏雨,小帳篷旁,還有個不大的羊圈,裡面有幾十隻瘦骨嶙峋的綿羊,總是餓得咩咩叫喚。
她會回到那裡,形單影隻的生活在那裡,日復一日,春夏秋冬。她有一柄黑乎乎的簡陋匕首,那是她保護自己,保護羊群,保護帳篷的唯一依仗。
吳生望著月朵的身影消失在門前,面色微沉,他心頭震顫著,很清晰,但也很短暫,因為他不願多想什麼。將錢袋隨手交給家老,吳生出門,趕向官署。
他心堅如金,他心硬如鐵。
五年後。
晨陽萬里,涼州城門才剛打開,一支近百人的騎隊,就踩著鋪滿長街的燦爛陽光,轟隆隆出了城,駛上新近整修拓寬過的官道,向西邊而去。
這支騎隊鮮衣怒馬,旗幟鮮明,威風不可一世,官道上的行人遠遠見了,都要停在路邊避讓。隊伍里有兩隊甲士,有兩隊差役,官員數名,書吏數名,為首的兩人,一人著六品文官袍服,一人著五品都尉甲胄,俱都英武不凡。
午時前後,這支隊伍在官道旁的一處驛館歇腳、進食。這座搭建不過四載,卻已三度整修的驛館,規模一年比一年大,過往歇腳的商旅也越來越多,通行西域與中原的商賈,面孔五官服飾各異,卻都操著一口流利官話。
「今日我等急急忙忙出城,這是要去作甚?」在院中歇腳的時候,一名年輕書吏問身邊的同僚。
「拆遷。」那名九品錄事邊喝水邊說道。
「拆遷?」年輕書吏微微一怔,「拆遷需要吳司馬親自出面?對方到底甚麼來頭,還搬動了吳都尉這尊殺神?」
錄事放下水囊,看了看不遠處正在交談的司馬與都尉,低聲對書吏道:「山那邊的一個小部落,只有小几百口子人,硬是不願服從安排,放棄游牧遷到城裡定居,還鬧出了流血事件,這才驚動了州府。至於吳司馬為何會出面.你也不想想,拆遷這事一直都是吳司馬主持的,向來沒出過岔子,如今提拔吳司馬的命令都下來了,他不日就要去洛陽走馬上任,這等關頭,鬧出這樣的事,他能坐得住么?」
「原來如此!」書吏恍然大悟,眼神飄向那兩隊紀律嚴明的甲士,「這回吳司馬連吳都尉都請動了,這事恐怕很難善了。」
「可不是么!那些游牧的回鶻人,放縱慣了,野性難馴,這回惹惱了吳司馬,要是吳司馬跟他們談得不投機哼,吳都尉那兩隊甲士,都是他的親兵,個個身經百戰,要踏平一個小几百口子人的部落,還真的不用費甚麼力氣!」錄事如實道。
翌日,這支騎隊到了某處偏遠之地的一個部落前。
望著草地中的百餘頂帳篷,一向沉默寡言的吳都尉咧嘴一笑,不無揶揄對身邊的吳司馬道:「這就是你曾今做奴隸的地方?」
吳司馬笑容無奈,「正是。」
「那還跟他們談什麼,直接踏平了就是。」吳都尉一揮手。
吳司馬搖搖頭,「不可。」
吳都尉嘿然,「這些年為了拆遷這事,你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條人命,何時見你憐惜過這些人?」
吳司馬嘆息一聲,「河西之地不比草原,要長治久安,就得讓游牧民族放棄游牧,收其甲兵,發放農具,讓他們去種田——學院對河西農事已經改善了許多,朝廷在賦稅上又有照顧,務農足夠他們吃飽穿暖。遷他們到城裡定居,也是便於管制。這是國家大策,沒得商量,碰到冥頑不靈、武力抵抗的惡徒,自然要採取相應手段。但那也只針對首惡,何曾不問青紅皂白,縱兵踏平部落了?」
吳都尉撇撇嘴,「無趣。」
吳司馬笑了笑,「伍長故意這般言辭,不就是為了套我的話?我哪裡會輕易上當。」
言罷,策馬前行。
部落前,有兩幫人正在對峙,吵得不可開交,一方自然是部落里的人,另一方則是前來辦理拆遷事宜的官吏。
騎隊還未走近,已有官吏聞訊趕來,向吳司馬稟報情況,「這些人頑固不化,死活不肯挪窩,我等都把嘴皮子磨爛了,他們也毫不動心,實在是可惡至極!」
吳司馬擺了擺手,沒有多言,讓吳都尉帶甲士遠遠呆著,他自己則帶著幾名官吏行向部落。
部落的人也注意到了吳司馬,尤其是吳都尉的兩隊甲士,這讓他們神色大變。連日來的對峙和不愉快經歷,讓他們也大體能夠意識到,事情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差別只在於按照哪種方式解決。
吳司馬下了馬,官吏們讓開一條道,他走到人群面前,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而當中的一名女子,則是讓他微微怔了怔。
「好久不見。」他說。
出落得擔得起草原明珠之稱的女子,也是一愣。
「好久不見。」良久,她也說。
不久之後,兩人來到部落中央,進了一座帳篷。
吳生四下打量兩眼,微笑道:「這是你的帳篷?與先前那一個可是天壤之別。」
月朵給吳生端上冒著熱氣的奶茶,與他對案而坐,嫣然淺笑:「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哪有一成不變的事。難不成,你還想我住在那座漏風漏雨的小帳篷里?」
「方才我注意看了,那座小帳篷已經不見蹤影。」吳生低頭飲了一口熱茶,雖然不可避免帶有一絲腥味,但稱得上味道甘醇,手上動作頓了頓,「你的官話說的很好。」
一雙會說話的水亮眸子落在吳生臉上,月朵的淺笑風情更甚,梨渦也更美,「河西早就是大唐的天下,不會說官話,如何能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她沒有再提那座小帳篷,似乎有意迴避往日的落魄與齷齪。
吳生放下茶碗,好奇道:「你要跟哪些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月朵輕攏鬢角髮絲,一直沒有挪開的眼神倍顯撫媚,聲音也酥甜誘人,「比如說,跟你吳司馬。」
「既然說起這茬,那就好生說說。」月朵表現出來的美麗風情,無疑有萬千魅力,吳生不得不收斂心神,才能抵擋這種魅惑,「你們的酋長呢?」
「我就是酋長。」月朵眨了眨眼,又神秘又大氣。
「你是酋長?這怎麼可能。」吳生覺得對方是在開玩笑。
「我說過了,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沒有什麼事是一成不變的。」月朵收起眉眼,悠悠道。
吳生怔了怔,「巴布爾呢?」
「死了。」月朵淡淡道。
吳生沉默下來。
他意識到,五年過去了,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他不想問巴布爾是怎麼死的,更不想問月朵怎麼就成了酋長——至少有酋長之實,但他知道他犯了一個錯誤,一個軍事上的常識性錯誤——開戰之前,他沒有充分了解敵情。
對,眼前與月朵的這場座談,已經變成了一場戰爭。
因為她是這個部落的酋長。
吳生的沉默,讓月朵把握到了主動權,她開始提問:「這麼久不見,我還不知你近況如何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應該娶妻生子了?妻子是誰,是你曾今提過的那個玉娘吧?」
「不是。」吳生心頭有些苦澀,他端起茶碗,又飲了一口奶茶,這回卻沒嘗到甚麼味道。
「怎麼會不是呢?不是她,那是誰?」月朵珍珠般的眸子里充滿訝異。
「布政使的千金。」吳生低聲道。
「布政使的千金?」月朵張大了殷桃小嘴,隨即便是莞爾,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揶揄,「這倒也對,藥鋪東家的女兒,自然是比不上布政使千金的。」
吳生不想再談論這些問題,他正色看向月朵,這個讓他感到陌生的月朵,「部落一定要遷到城裡定居,並且棄牧務農,這是朝廷大策,沒得商量。如果你們有什麼要求,可以說來聽聽。」
「要是我們鐵了心不遷呢?」月朵笑著望向吳生,笑里有話,眉眼含春。
吳生道:「你應該知道。」
月朵咯咯笑出聲來,笑得胸脯輕顫,掩嘴輕瞥吳生:「是了,我可是忘了,吳司馬是帶著甲士來的,要是我們不遷,甲士便會大開殺戒吧?」
說著,她眨了眨眼,佯裝神秘道:「也可能不是大開殺戒,只殺我,對嗎?」
吳生沉下臉,臨了嘆息一聲,看著月朵道:「你怕我不忍心殺你?」
「你忍心嗎?」月朵傾過身子來,露出胸前兩團雪白,媚眼如絲的瞧著吳生,「你要是忍心,何不現在就殺了我,倒也省事。」
吳生偏過頭去,黑著臉不說話。
月朵四腳並用,如狗一般從小案上爬過來,一隻手搭上吳生的肩膀,輕輕撫過他的胸膛,在吳生耳邊吐氣如蘭,聲音輕的像是在呻吟,「能死在你手裡,我也沒有怨言了,左右是個沒人疼的,活著也沒甚麼意思.」
半日後。
騎隊離開部落。
在他們背後,當地官吏已經在指揮部落的人,開始做遷徙的準備工作。
吳春望著一言不發的吳生,好奇的問:「你用了什麼辦法,讓他們同意遷徙了?」
吳生只是望著前方,並不說話。
吳春嘿然道:「該不會是出賣了肉體吧?那你小子可真是艷福不淺。」
「艷福?」吳生想起帳篷里的情景,不由得苦澀一笑,「這娘們兒可是想殺我。」
「她想殺你?」吳春大為驚訝。
吳生嘆息道:「在試圖殺我之前,她開出的條件,是讓我給她一個正七品的官。」
「正七品?這娘們兒瘋了吧!」吳春瞪大了眼,「部落遷徙后,酋長封官,這本是慣例,但我大唐地方州縣,何時有過女官?即便是對回鶻人特殊相待,正九品倒是可以,說上天頂多從八品!」
說到這,吳春反應過來,看向吳生的眼神就有些怪異,「她在要求正七品之前,不會沒有甚麼好處給你吧?」
「部落財帛,盡數可以給我。」吳生回答。
吳春冷笑一聲,「拿部落的錢財賄賂你,謀取個人前程,這娘們兒倒是真有心。」
轉念一想,吳春又道:「不對啊,這小部落能有幾個錢,就算她跟你有些舊情,也不至於這樣獅子大張口吧?」
吳生喟然長嘆,「再加上伍長想象中的東西,不就夠了?」
「這娘們兒果然色誘你了。」吳春笑起來,搖頭嘖嘖而嘆,「照你以前所言,這娘們兒是個心底善良,單純到愚笨的小丫頭啊,如今怎麼成了這番模樣?」
吳生半響說不出話來,腦海里回憶起以前的畫面,心口有些隱隱作痛,臨了,只得嘆道:「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人浮於事,適應了世道規則,便是隨波逐流。大千世界,個人何其渺小,為了吃飽穿暖,為了心頭的慾望,我們又能如何?初心,那是甚麼?不能果腹不能禦寒,不能帶來尊嚴與虛榮,丟了也就丟了,有甚麼打緊。」
吳春搖搖頭,「你這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自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在河西主持拆遷,也不知碰到過多少這樣的事,之前那些色誘你賄賂你的人都如何了?你打心裡厭惡這些人,從不給他們好果子吃。但這回怎麼就放過了這娘們兒,沒動她一根毫毛不說,還答應了部落提出的那許多條件?」
「有要求可以提,能辦的就辦,他們最後提的那些條件也不太過分。」吳生搪塞道。
吳春冷哼一聲,擺明了不相信。
忽然間,吳春愣住。
他看到吳生淚流滿面。
「你這是怎麼了?」吳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伍長,你說,我之前是不是錯了?」
部落的帳篷外,月朵望著部落里忙忙碌碌的人,身姿雖然依舊端莊,面色雖然依舊含笑,但望向部落外那支騎隊的眼神,卻充滿悵然與寂寥,還有些許狠戾。
五年前,她孤身一人離開部落,歷經千辛萬苦,憑藉不俗運氣,在餓死之前找到了吳生,本以為可以和吳生一起回到部落,繼續安穩的生活,孰料吳生面目大改,讓她幻想落空,她不願接受吳生的施捨,也因為一時適應不了主僕關係的轉變,更受不了吳生高高在上的做派,所以再度歷經千辛萬苦回到部落。
回到部落的月朵,境遇比先前更差,因為兄長已經在外戰死,而分到的奴隸卻不見蹤影,又因部落老酋長死於吳生之手,部落里的人對其橫眉冷眼、大肆欺壓,吃飽穿暖成了奢望不說,連瘦得不成模樣的羊群,都隔三差五丟上幾隻,無數個抱膝獨自抽泣的夜晚,她都想結果自己的生命。
讓她堅持下來的,是恨。
對吳生的恨,對生活本身的恨。
她決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很好,要將欺負她的人都踩在腳下。
在別人驅趕她放牧的時候,她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猝不及防插進了對方腹間。
結果是,她被毒打得差些死去,本就少得可憐的羊群,變得更少了。
當她好不容易從被毒打的傷病中挺過來,她的羊又餓死了許多。
她去放牧,旁人都驚訝她能從傷病中活過來,但他們沒忘記繼續驅趕她、欺負她。
這回,她的匕首,再度插進了蠻橫者的小腹。
不出意外,她再度被毒打,她的羊,再度被賠給受傷的人。
她又撐了過來。
於是,再也沒有人敢驅趕她、欺負她。沒有人願意跟一個打不死的瘋子較勁。
那年寒冬特別難熬,那年春天也特別難熬,因為她的羊太少了。
幸好一支商隊路過,幸好她是個女子。
她跟上了那支商隊,跟了很遠,與好色的商賈達成協議,卻在把對方誘騙到林子里后,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捅進了對方的小腹,再搶了財物潛逃了回去。
自那之後,她的生活漸漸好轉,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在那座破舊的小帳篷里吃飽穿暖。
某一天,她發現巴布爾對她的態度轉變了,給她送了很多好東西。一次在河邊的時候,她驟然發現,河水中的那張臉,竟然是那樣好看。
她以為巴布爾是垂涎她的美色,她猜對了一半,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偷聽到了巴布爾,與前來部落辦事的大唐官吏的談話,於是她知道,善待她是大唐官吏的意思。
她想到了吳生,想到了那個在肅州一副高高在上嘴臉的傢伙,她感到厭惡,但她並不拒絕甚麼,因為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偶然患病的巴布爾,忽然就死了,那本不是可以致命的病。
但是,巴布爾曾今是欺負她最賣力的人。
後來,她和大唐官吏打成一片,就順理成章成了部落的實際酋長。
若非管理這片地區的大唐官吏換了人,換了個頭很鐵的人,恐怕她的部落也不會被逼著拆遷。
因為布政使的女婿,河西行省最有前途的司馬,總在暗中照顧這個部落,不到最後關頭,沒人願意為難這個部落。
月朵望著騎隊消失在視野中,眼神冷得厲害,她近乎咬牙切齒的呢喃:「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一個女人,去體會生活的醜陋,去學會獨自堅強?難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心冷心硬起來,比男人要可怕得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以為你這些年暗中照顧了我,我就會感謝你?我已經不是那個愚笨的少女了!我有野心了,我不滿足了,我總想得到更多了!是你教會了我,人要為自己謀遠大前程,是你教我的,人不應該理會那些過往的情義,是你教我的,人只有自己強大才是真的強大!」
她呢喃著,訴說著,傾城美顏上梨花帶雨。
她奔回那頂部落最大的帳篷里,衝到床榻上捂著被子狠狠抽泣。
她獨自哭泣,在擁有一切的時候,她哭得絲毫不讓於一無所有時。
因為她終於明白,權勢與富貴,終究無法完全填補她內心的空白,無法真正驅散她的孤獨。
她的孤獨與孤苦,曾今被恨意與野心驅散過,曾今被權勢與虛榮遮掩過,但她終究還是意識到,她不可能一輩子靠這些東西活著,靠這些沒有溫度的東西活著。
她最想要的,她最該要的,不過是心儀男人的寵愛,那才是世間最溫暖的東西。
而這個,她得不到。
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
草坡上,吳生蹲在地上,吳春站在他身旁,騎隊遠遠停在後面。
「什麼錯了?」吳春拍拍吳生的肩膀,也在他身旁蹲下來。
「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吳生把頭埋在膝間。
吳春笑了笑,「後悔了?」
吳生嗯了一聲,「真後悔。」
吳春問:「為什麼後悔?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後悔,但你現在並沒有失去什麼;人總在犯錯的時候反省,但你現在並沒有犯錯。」
吳生抬起頭來,看向身前的草地,「人在困頓受挫、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時候,總會格外想念家人想念故人,因為於那時一無所有的他們而言,情感便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僅剩的慰藉。但是當人功業有成,得了些許富貴,看到些許前程,觸碰到些許權力后,他們總是把自己看得很高,而把別人看得很低,他們會覺得,到手的這些金銀財富與權力,才是真正寶貴、永恆的東西,可以讓他們有尊嚴有榮譽的東西,甚麼情感情義,都是虛的,根本不值一提——人總是善變,而情感又是人身上最善變的東西,把情感看得太重,那不是自找不快,那不是傻嗎?」
吳春擾擾頭,「既然如此,你應該志得意滿才是,最不濟也是意氣風發,又在後悔甚麼?」
吳生喃喃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吳春更加疑惑。
吳生又把頭埋下,「我覺得我丟掉太多東西了,而這些東西,才是彌足珍貴的。」
吳春搖搖頭,「聽不懂。」
吳生忽然又抬起頭,像是想通了什麼,「伍長,你說,人活著,意義何在,又是為了甚麼?」
吳春張了張嘴,僵了半響,「你這個問題,讓我如何回答?」
吳生眼神一黯,又垂下頭去。
吳春想了想,忽然問:「你是不是後悔,沒有娶玉娘?」
「後悔。」吳生聲若蚊蠅。
「為何?布政使的千金不好?」吳春問。
「不是。」吳生說,「不知道。」
吳春抬起頭,本想拍拍吳生的肩膀以示安慰,卻是半響沒有落下,臨了嘆息道:「你還真是,他娘的糾結。」
「你為何不娶玉娘?」吳生忽然抬頭盯著吳春。
吳春先是一怔,隨即惱火的一巴掌甩在吳生腦袋上,「你不娶,我就得娶?」言罷,訕訕一笑,「問題是人家也不願意嫁我。」
吳生收回目光,看向遠方,沉默了許久,「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
「再少年,又當如何?」
「當娶該娶之人,當珍愛該珍愛之人。」
「這卻是好辦!」
被子已是濕透,疲憊像是暮色,將月朵緊緊包裹。
忽然,帳篷里陡然一亮,月朵拿手遮住眼,向帘子看過去。
吳生就站在那裡,氣喘吁吁。
「你回來作甚?」月朵先是一怔,隨即嫣然一笑,嫵媚道:「莫不是後悔方才錯過了大好時機,這會兒又惦記著我了?」
「跟我走。」吳生大步來到床榻前,一把抓起月朵的手,將她拽起,動作兇猛無雙,眼神和聲音卻是溫柔如水,「我供你一日三餐,讓你笑口常開。」
月朵雙目獃滯,腦中一片空白。
部落外,吳春靠在馬旁,環著雙臂,看向部落的方向,「甚麼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狗屁,還他娘的談什麼人生意義,我呸,不就是大好前程與如花美眷,都他娘的想要麼!」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