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故都又見重歸鶴 逋客何堪不了情
鐵摩勒越看越覺得奇怪,不但是驚奇於她們劍法的精妙,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看不出她們的師承。鐵摩勒暗自想道:「薛嵩、聶鋒我都曾經和他們較量過,薛嵩的劍法甚是平常,這且不說;聶鋒的劍法雖然高明得多,但也遠遠比不上這兩個女孩子的奇詭多變,路數也完全不同!看來她們的劍法絕不是父親教的!」
這時,聶隱娘與薛紅線已經鬥了將近百招,薛紅線踏著九宮八卦方位,極力搶攻,聶隱娘沉著應付,守中帶攻,一劍一劍的反削回去,穩健輕靈,兼而有之,看來功力似比薛紅線略勝一籌。
鐵摩勒正自心想:「小的這個恐怕就要輸了。」薛紅線也似乎知道自己要輸,突然使出個出奇制勝的險招,腳尖一點,修地身形掠起,凌空刺下。鐵摩勒識得這一招是「白猿竄枝」,乃是袁公劍法中一招精妙的招數,鐵摩勒曾見空空兒使過,當年他的姑丈段圭漳就是敗在這一招的。但薛紅線用這一招卻和空空兒又不盡相同,空空兒是身形平射出去,而她則是凌空擊刺,方位和劍勢都有變化,不過都是妙到毫巔,真可說得上是「異曲同工」。
鐵摩勒禁不住大聲喝彩,就在彩聲之中,只見聶隱娘雙腿下彎,纖腰後仰,木劍往上一封,她用的是「鐵板橋」的功夫,雙足牢牢釘在地上,腰板幾乎放平,薛紅線的木劍在她面門刺過,只差幾分。聶隱娘這一招用得更險更妙,但過後鐵摩勒自己尋思,也只有這一招才能應付。
但聽得「卜」的一聲,聶隱娘的木劍架上去,薛紅線的木劍擊下來,雙劍相交,薛紅線的衝力較大,聶隱娘的功力較高,兩炳木劍登時都脫手飛出,兩個女孩子也已笑吟吟的拉著手兒站在一起。
薛紅線道:「表姐,還是我輸了!」這時鐵摩勒方才看得清楚,薛紅線的身上有七點灰點,聶隱娘身上只有三處。即是說在她們斗劍的過程中,薛紅線中了對方的七劍,而聶隱娘則僅中了三劍。
聶隱娘道:「不,你已經比上次進步多了,上次我讓你三招,結果也是和今天一樣。你比我小兩歲,過兩年你會強過我的。」
薛紅線道:「咱們別自己私評,還是向這位王叔叔請教吧,看看有什麼使得不對的地方,要是和敵人真打的話,管不管用?」
鐵摩勒笑道:「你們的劍法比我高明,這是問道於盲了。」他說的當然有點謙虛,不過也是實話,要是只論劍術,鐵摩勒未必勝她們。
這兩個女孩子哪裡肯休,正在纏他,忽聽得有人叫道:「線姑,你該回家啦!」一個裝束似是保母的婦人走了進來。
這婦人的相貌甚是可怖,臉上交叉兩道傷痕,額角上有幾個瘡疤,眼皮倒卷,裂開幾條,臉上幾乎沒有半點血色。但雖然如此,卻並不感到可憎,甚至再多看兩眼之後,還感到她有一種天然風韻,遠比庸脂俗粉可比。她氣度雍容,舉止嫻靜,體態苗條,雖然她頭髮已經花白,但可以斷定:在她年輕的時候,容貌未曾毀壞之前,一定是個出自名門的美人胎子!
鐵摩勒一見,禁不住心頭一震,又悲又喜。想道:「這一定是盧夫人無疑了。可憐她為了保全貞節而自毀容顏,在這十年中不知曾受了多少苦難。」
果然便聽得薛紅線說道:「盧媽,我正玩得高興呢,我還不想回家。」這一聲「盧媽」,證實了鐵摩勒的推斷無差。
盧夫人柔聲說道:「你已玩了半天了,你瞧你的衣裳都濕透了,是不是剛練過劍來?你肯用心練劍,我很歡喜,但出了這麼多汗,就該回去換衣裳了。要是生出病來,怎麼得了啊!」對薛紅線的痛惜之情,溢於言表。
鐵摩勒又禁不住心中一動,想道:「是了,這個薛紅線一定就是她的女兒。想必是薛嵩夫婦見這孩子可愛,認了她作女兒。
卻要她本來的母親作為保母,不許她表露身份。」
薛紅線揪著小嘴兒撒嬌道:「盧媽,你先回去,我不會生病的,生病了也不怪你。你不知道,今天來了一位王叔叔,他的本領可高強呢,我們正要請他指點劍法呢!王叔叔,王叔叔,你佩有長劍,一定懂得劍法,也抖幾手給我們瞧瞧好不好?」她像游魚似的,從盧夫人身邊溜開,又來纏鐵摩勒了。
盧夫人望了鐵摩勒一眼,她不知鐵摩勒是誰,一時倒不好說話,想等待這位「王叔叔」幫她勸說,鐵摩勒卻已拔出劍來,說道:「也好,指點你們,我不敢當,咱們倒可以琢磨琢磨!」
兩個女孩子拍掌叫道:「好極了,讓我們看看你的劍法,那更是求之不得!」
盧夫人正自心想:「這客人真不通情。」忽聽得鐵摩勒彈劍歌道:「寶劍欲出鞘,將斷佞人頭。豈為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聲音悲壯,大有燕趙豪俠彈劍悲歌之慨!
這幾句詩正是段圭漳平日所喜歡朗吟的。當年,在他準備去刺殺安祿山的前夕,就曾經像鐵摩勒如今這樣,彈劍高歌。
盧夫人聽了,不覺大吃一驚,定睛看著鐵摩勒,忍不住兩點淚滴了下來。幸而雄紅線正在纏著鐵摩勒,沒有察覺。
這兩個女孩子聽得奇怪,問道:「叔叔,你可是背劍訣么?」鐵摩勒胡亂點了點頭,薛紅線道:『你要一口氣連使六招么?」原來她們初學劍術的時候,都是每學一招,便要先念一句劍訣的。薛紅線聽出他是共念了六句,卻聽不明白他是說些什麼。心裡在想:「這位王叔叔所念的劍訣,倒像盧媽教我念的詩句一般。」
鐵摩勒道:「不錯,我該套劍法縣不能拆開本_地地的勝。
前面一段是六六三十六招,後面一段是四十二十八機前而具。
六把自成一節,後面是每七招自成一節。」
薛紅線拍手笑道:「你的劍訣比我們的劍訣好聽得多,一定是好的了,趕快練給我們瞧。」
鐵摩勒道:「我是要練給你們瞧,但是小孩子也應該聽大人的話,你先換衣服去,免得盧媽為你擔心。」
薛紅線急於要看鐵摩勒的劍法,嚼著嘴兒說道:「換衣服不打緊,只是我一回家,我媽就不會讓我回來了。她一定說,你今天已經玩得夠了,要去明天再去吧。」
鐵摩勒笑道:「那麼,你就明天再來吧,反正我明天也還未走。」
淡紅線道:「不成呀,要是你現在不練給我瞧,我今天晚上會睡不著。」
聶隱娘道:「我有一個辦法,我只比你高一點兒,我去年的衣裳一定合你身材,你到我房裡來換過一套舊衣裳吧。」
薛紅線道:「好,到底是表姐你想得周到。盧媽,你在這裡等著我,我看了這位叔叔的劍術就和你一道回家。」盧夫人道:「你媽等著你呢!」薛紅線道:「你給我撒個謊兒,就說那個時候才找見我不就行了?園子這麼大,我們倘若不在練武場上,本來你就不容易找見我們的。咱們三人一樣說法,還怕騙不過嗎?」盧夫人道:』『呀,你真淘氣。好,你就去換衣裳!吧,快去快來。」
這兩個女孩子走後,盧夫人露出疑惑的眼光,說道:「清恕老婆子冒昧,請問少爺,你剛才念的是什麼詩句?」鐵摩箭道:「我也不知,我是聽得一個人常常在念,我聽得多了,也跟著背熟了。」
盧夫人道:「這個人呢,他還在世上嗎?」鐵摩勒道:「他遭過許多災難,您是上天憐他大仇未報,暗中保佑他,每次災難,他都逃過了。說不定他不久就會到長安來。」盧夫人經過了這番試探,對鐵摩勒已不再懷疑,連忙問道:「你是誰?你既與那人相識,又怎麼會到這裡來?」
鐵摩勒這才說道:「實不相瞞,段門竇夫人的長兄乃是我的義父,當年我也曾隨段大俠偷入長安,在安賊家中大殺了一場,可惜寡不敵眾,救不了尊夫。」盧夫人吃了一驚道:「你是鐵摩勒么?」鐵摩勒道:「正是。夫人,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盧夫人道:「當日事情過後,聶鋒便告訴我了。你的名字則是他後來打聽到的。聶鋒此人,雖然從賊,尚知是非。我也曾屢次勸說過他,料他遲早必會棄暗投明。你可是知道了他的心跡,才投到他的家中來么?」鐵摩勒道:「這倒是一件巧遇,並非事前約好的。」當下便將巧遇聶鋒之事,約略說了。
盧夫人道:「聶鋒雖然肯庇護你,但今日城中,已是安賊天下。虎穴龍潭,究竟不是安身之所,你還是早早離開為是。」
鐵摩勒道:「我來此不過一日。夫人,你身在虎穴龍潭,已經過了十年了,為何你又不想離開?」
盧夫人雙眉微蹩,低聲問道:「摩勒,你可是想救我出去么?」
鐵摩勒道:「我心有此念,但我已答應了聶鋒,不忍連累於他。我是想等待段大俠到米,由他救你出去。」
盧夫人忙道:「你快點送信給圭漳,叫他切不可輕舉妄動。
現在還不是我離開薛家的時候,他若來了,對我有損無益。我也決不會隨他走的。」
鐵摩勒大為不解。問道:「這卻是為何?」盧夫人道:「依你看來,朝廷要襲滅安賊,是易是難?」她不答覆反而突然問了一句「題外」之話,鐵摩勒更是不解,怔了一怔,答道:『中原淪於夷狄,安賊之勢已成。要襲滅他,談何容易?不過所幸民心都是痛恨賦人,失民者亡,安賊這江山總是坐不穩的,只是遲早而已。」
盧夫人道:「「我留在賊窟,為的就是早日促使安賊敗亡!以前我還只是為報私仇,現在則是兼報國讎了。你想我如何能夠離開!」
盧夫人是個柔弱的女子,但說這幾句話時卻是英氣迫人,令人血脈憤張,胸懷激動。鐵摩勒正待問她,盧夫人已又說道:「不久長安必有大事發生。你聽我的話快點走吧,叫圭漳也切不可來。」
鐵摩勒道:「『我與段大俠也並非約好在此相會的。只是我知道他會來,所以在此等他。」
盧夫人道:「這就糟了。但願他越遲來越好。還有,你想留在此處,就不可隨便找我。我若有事要你幫忙,會叫紅線送信給你。」
鐵摩勒正想問她可能有什麼事情發生,與及她又怎樣準備報仇,那兩個女孩子已經蹦蹦跳跳地走回來了。
她們一回來就嚷道:「叔叔,我們等著瞧你的劍法啦!」
鐵摩勒只得應允她們,拔出劍來,笑道:「你們既然一定要看,我就只好獻拙了,要是練得不對,你們也得給我指點。」她們雖是孩子,但在鐵摩勒眼中,卻把她們當作行家看待,認真的施展出來,一招一式,絲毫不敢含糊。
鐵摩勒施展的是八八六十四手龍形劍法,這一套劍法,走的全是陽剛路數,劍勢雄勁異常,使到疾處,端的是進如猿猴竄枝,退若龍蛇疾走,起如鷹隼衝天,落如猛虎撲地,夭矯變化,不可名狀,不可捉摸,劍光霍霍,劍氣縱橫,方圓數丈之內,沙飛石走!
聶隱娘與薛紅線的劍術是以柔克剛的路數,講究的是輕靈翔動,自不苦鐵摩勒這套劍法的雄悍迫人。雙方路數不同,卻都是上乘劍法。在鐵摩勒看來,她們的劍法是美妙之極;在她們看來,鐵摩勒的劍法也是好看煞人!而且她們比不得鐵摩勒,鐵摩勒是多見識廣,她們則是除了本身所學的這套劍法之外,還沒有見過其他的上乘劍法,所以更是看得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鐵摩勒正自使到最後一招「神龍擺尾」,忽聽得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喝彩道:「好劍法!」
這聲音熟悉非常,鐵摩勒心頭一震,長劍劃了一道圓弧,倏的收招,抬頭看時識見一個少女已站在場邊,可不正是王燕羽!
四目交投,兩人相對,都感到了意外相逢的驚奇;這剎那間,雙方的神情都有點尷尬,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薛、聶二女拍手贊道:「叔叔,你的劍術真行,你聽,不只是我們贊你,王姐姐也贊你了。」這兩個女孩子和王燕羽很親熱,一人一邊,拉著王燕羽的手便走過來,邊走邊說道:「這位王叔叔是新來的客人,本領好得不得了,可是就是有點不老實,他起初還推說不會,老是和我們客氣呢。」
王燕羽定了定神,笑道:「大人怎像你們孩子,你們懂得一點皮毛,就到處誇口,大人就不是這樣了。這不是裝假,這叫做謙虛。」接著裝作不認識鐵摩勒的模樣,大大方方的拉沃一禮,說道:「原來你是新來的客人,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鐵摩勒只得假戲真做,還了一禮說道:「小可姓王名小黑,是從鄉下出來,投靠鄉親的。鄉下人不懂禮貌,小姐,你別見怪。」
聶隱娘道:「我們這位王姐姐的武功以,本明得很呢,她常常來這兒指點我們的,你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盧夫人自從這兩個女孩子出來之後,就一直沒有與鐵摩勒說過話,這時忽然插嘴說道:「這位王小姐是魯國公諱伯通王公爺的掌珠,王公爺和薛大人、聶大人同為一殿之臣,也都是通家之好。王小姐身為公侯千金,卻最是和氣不過,和上下人等都不」
拘禮的。」
盧夫人這幾句話實在是點明王燕羽的身份,好叫鐵摩勒小心在意的。鐵摩勒聽了,心裡想道-『原來王伯通還在長安,而且受安祿山之封,做了什麼『國公』了。如此說來王燕羽還未曾勸得她的父親金盆洗手、閉門封刀。」
王燕羽笑道:「多謝盧媽誇讚。不過她的話也有失實之處。
不錯,我對人是不分上下,但也要那個人對我好,我才會對他好。」說話之時,有意無意地限了鐵摩勒一眼。
這時,聶隱娘還在纏著鐵摩勒與王燕羽要他們二人比試,鐵摩勒聽了盧夫人的話,便佯裝一驚,說道:「原來是一位侯門小姐,小可只是一介鄉民,如何敢與小姐比試?」
王燕羽也笑道:「你別聽這兩個孩子瞎說,我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和小孩子玩耍還可以,怎敢和壯士比武?」
聶隱娘見他們兩人都執意不肯,好生失望,她年紀較大,不好意思再纏,但薛紅線卻還不肯罷休,又拉著王燕羽說道:「你不肯比試,那也罷了,你上次答應教我們的點穴功夫,現在可以教了吧?」
王燕羽道:「我今天只是走來看著你們練劍練得如何了的。
我上次不是說過了么,要學占穴。先得指頭有勁,也就是要懂得怎樣運用內勁才成。這要待你們的劍術練很有火候了,才能夠再學點穴的。好在你們已經有了這位叔叔,你們先叫他多指點一些運勁使劍的法門吧。」盧夫人也道:「紅線,你不要再纏王小姐了。你看,天也快將黑了。你再不回去,我可沒法子在你媽跟前交代啦。」
王燕羽跟著說道:「對啦,你還是聽盧媽的話回家去吧。我今天也還有事情,不能夠和你們再磨下去啦。」
聶隱娘忙道:「王姐姐,你什麼時候再來?」王燕羽道:「我要來的時候自然會來,只要是我喜歡的人,我自然會來見他的。說不定明天就來看你。」說話之時,又有意無意地脫了鐵摩勒一眼。
鐵摩勒心頭一震,一時呆了,竟忘記給王燕羽送行。王燕羽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說道:「這個年頭,只見人們從長安逃出去,少見有人到長安來。王相公,難得你這個時候卻到長安來。外面亂糟糟的,你可得當心些才好啊。可惜我現在就要走了,我倒很想向你打聽打聽長安外面的情形呢。」
盧夫人暗暗吃驚,心道:「莫非她已看出了破綻?」聶隱娘搶著說道:「王叔叔已對我說過,他不會這樣快走的。王姐姐,你明天就來吧。」鐵摩勒只得和她客套幾句,請她約個日期,王燕羽笑道:「我要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說罷,就自己打開園門走了。
看來她是薛聶二家的常客,已到了熟不拘禮的地步。
王燕羽走後,盧夫人也帶了紅線回家,他們二家比鄰而居,有角門相通,甚為方便,盧夫人不便再與鐵摩勒說話,但她委實放心不下,「走出角門之時,故意大聲說道:「快點走吧!」似是在催促孩子,但鐵摩勒當然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
鐵摩勒心亂如麻,琢磨王燕羽臨走時對他說的那番話,心裡想道:「她已說過不願見我的了,怎的她又說要來?還有,她要我當心,這又是什麼意思?看來,這並不是尋常的囑咐。」
聶家的老管家殷勤招待,當晚給鐵摩勒備辦了豐盛的接風酒,以下人的身份伺候他,鐵摩勒好生過意不去,拉他坐了下來,一同喝酒,口口聲聲尊他「老伯」,這管家起先局促不安,但見鐵摩勒甚是隨和,絲毫不拿架子,喝了幾杯,也就漸漸慣了。
鐵摩勒瞧他已有了幾分酒意,說話也漸漸多了,便問他道:「你家小姐真是將門虎女,巾幗英雄,難為她小小年紀,這套劍法也不知是怎麼練出來的?聶將軍南征北討,想必在家的日子不多吧?」那塊家道:「說來這倒是一件奇事,我家小姐的劍術不是她父親教的。她三歲那年,在門前戲耍,有個尼姑路過,便進來求見夫人,夫人以為她是化緣,哪知她卻說道:『這位小姑娘根骨甚好,我想收她做徒弟。』夫人當然不肯,那尼姑說道:」你不肯我也要把她帶走的。』果然那天晚上,門戶緊閉,小姐還是和夫人同一床睡的,半夜裡卻失了蹤。夫人哭得死去活來。過了幾天,老爺回來,聽得夫人訴說,他問明了那尼姑的相貌,反而安慰她道:『這位尼姑是世外高人,求也求不到的,她肯收隱娘為徒,那是隱娘的造化,你哭什麼?」
聽到這裡,鐵摩勒連忙問道:「你可知道那尼姑的法諱?」老管家道:「我家主人沒有說,但聽他的口氣,想必是知道這尼姑的來歷的,不過我不敢打聽。過了五年,小姐八歲,那尼姑方始將她送回。據說那老尼姑已將她脫胎換骨,打好了根基,可以自己練武了。這以後,那老尼姑大約每年來一次,夫人對她的態度亦已大大不同,每次到來,都接她到內室親自款待,我雖是管家,等閑也見不到她。」
鐵摩勒問道:「那麼薛姑娘的劍術是否也是那老尼姑教的?」
那管家道:「我也曾聽得薛姑娘叫那老尼姑做師傅,不過,薛姑娘從小在薛家長大,未聽說她失過蹤,也許她是跟著我家小姐叫的。我們這兩家也是近幾年才作鄰居的。」鐵摩勒道:「這兩個小姑娘倒像是親姐妹一般。」那管家道:「是呀,紅線姑娘聰明伶俐,薛將軍夫婦也很疼愛她的。」鐵摩勒笑道:「父母當然疼愛子女,這何須說?」那管家已有了幾分酒意,低聲說道:「王相公,你不是外人,說給你聽無防,那小姑娘不是薛將軍的親生女兒,聽說她的父親本來是唐朝的官兒,給當今皇上暗地裡害了的,那時皇上還是三鎮節度使,薛將軍在他麾下,那小姑娘還是未滿一歲的嬰兒呢。薛將軍見這孤女可憐,向皇上求情,將她收養下來的。哎呀,這些話本來不應該講的,你知道了可別向外人說。」鐵摩勒道:「老伯放心,我守口如瓶,絕不會泄露半點。」這管家哪裡知道,鐵摩勒對這原名史若梅、今名薛紅線的小姑娘的身世和遭遇,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更詳細。鐵摩勒看到盧夫人對薛紅線的態度,早已懷疑是她的女兒,現在更是得到了證實了。
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時辰,鐵摩勒想要知道的薛、聶二家情形,也差不多都已打聽得一清二楚,不過他為了免使盧夫人受嫌疑,卻從未問過她的事情。晚飯過後,已是將近二更時分,那老管家帶鐵摩勒回房安歇。
鐵摩勒所住的客房靠近花園,官家規矩,內外有別,客房和聶家內眷所住的內房有幾道隔開,距離頗遠。老管家將他當作貴客招待,怕他要人使喚,親自來伺候他,鐵摩勒住在樓上,他就住在樓下。
鐵摩勒心緒不寧,哪裡睡得著覺。心裡在想:「盧夫人不肯離開,又不許我去找她,我該不該再住下去呢?想不到王燕羽竟是常常來這兩家串門的客人,我在這兒,已經給她知道,只怕住下去會有麻煩。」鐵摩勒是早已相信王燕羽不會害他了的,他倒不是怕她告密,而是怕她糾纏。「空空兒托我向段姑丈報信,段姑丈遲早會尋到這裡來,我若離開這兒,更不易見得著他了。」又想:「盧夫人說日內將有大事發生,卻不知是什麼事?我不如多住幾天,她若要人幫忙,我可以給她儘力。」
鐵摩勒正在東思西想,遲疑莫決的時候,忽聽得窗外「卜」的一聲,那兩扇窗門開了,露出一個少女的面孔,正是王燕羽在向他窺視,比他預料的來得更早!
鐵摩勒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怎麼三更半夜,到這裡來?」王燕羽笑道:「你放心,沒人瞧見的。那老管家已是爛醉如泥,我還不放心,又點了他的昏睡穴,不到紅日高升,他是絕不會醒來的了。」」
鐵摩勒道:「你有什麼事情,明天來不行嗎?哎呀,你,你不懂我的意思。」王燕羽呆了一呆,臉上忽地泛起一片暈紅,嚷道:「原來你是避男女之嫌么?哼,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我雖出身綠林,卻還不是下賤的女子!」
王燕羽這麼一說,鐵摩勒也臊得滿面通紅斤好意思不開門讓她進來了。王燕羽坐了下來,余怒未息,許久許久,都未說話。
鐵摩勒賠罪道:「王姑娘,我是直心眼兒,不會說話,你別見怪。我只怕我們若是往來過密,給展大哥知道,可又要引起誤會了。嗯,展大哥到處找你,你可知道么?」
王燕羽柳眉倒豎,說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倒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可要當心些。哼,我若不是不忍見你遭禍,我才不會來呢。你以為我是想見你嗎?你放心,過了今晚,我是絕不會再來找你的了。」
鐵摩勒道:「我有什麼危險?難道是有人知道我到了長安,向安賊告密了么?」
王燕羽道:「安祿山現在正在大過皇帝痛,在宮裡胡天胡地,什麼事情也不管。但只怕還有別人,要加害於你!我先問你,你到長安來幹什麼?」
鐵摩勒道:「來看看長安城裡的群魔亂舞!」王燕羽道:「我知道你不會與我說實話,但我也猜到一二,是不是唐皇派你來行刺安祿山的?」王燕羽自負聰明,但這回她卻是猜錯了。
鐵摩勒道:「哦,原來你是怕我自不量力,燈蛾撲火,自投羅網么?」王燕羽道:「有一個人,不知你可識得,他就是在三十年前,與我師公展飛龍齊名的火魔頭——七步追魂手羊牧勞!」
此言一出,只見鐵摩勒的面色陡然大變,雙眼就似要噴出火來,怒聲問道:「羊牧勞?這魔頭居然還活在人世么?」
王燕羽也吃了一驚,說道:「敢情你是他的仇家?怪不得他屢次向我父親打聽你。」鐵摩勒定了定神,連忙問道:「這魔頭現在哪兒?」
王燕羽道:「他就在安祿山的身邊,安祿山已禮聘他為大內總管了。前日他還和我父親說起你。」鐵摩勒道:「哦,他說什麼?
是否想要我的性命?」
王燕羽道:「聽他的口氣,他當真是要取你性命。他說,他說……哎,總之沒有好話,你可真得當心。他已經知道你離開唐王了,他也正在猜度你會到長安來呢。」原來前兩日當羊牧勞與王伯通談及鐵摩勒時,正巧王燕羽也在旁邊,當王伯通說到大破飛虎山的往事,羊牧勞就拍案叫道:「可惜,可惜,你殺了竇家五虎,怎的斬草卻不除根,讓鐵崑崙那小雜種走了?」王伯通道:「當時是為了賣空空兒的面子,後悔也來不及了。這小子已跟磨鏡老人學了一身武藝,事事與我作對呢!」羊牧勞道:「王見不必煩憂,這小子我也容他不得。聽說他已給唐王驅逐,我懷疑這是苦肉之計。」王伯通道:「苦肉之計?難道他敢來投降咱們的皇上?」羊牧勞道:「或者不敢假意投降,但可能混人長安,圖謀行刺。」王伯通道:「我的手下許多人認得他,我叫他們留心偵察便是。只是若然查到了他的行蹤,還得我兄親自出手才成。」王燕羽因為怕提起飛虎山的往事,又怕鐵摩勒對她的父親仇恨更深,故此沒有詳細描述他們的對話。
王燕羽正是為了怕鐵摩勒去行刺安祿山,會碰上羊牧勞,這才不避嫌疑,來報消息,並勸鐵摩勒離開長安的。
哪知鐵摩勒聽了,卻是勃然大怒,拍案便罵道:「好呀,他想要我的性命,我也正想要他的性命呢!」
你道鐵摩勒為何如此發怒,原來這羊牧勞乃是他的殺父仇人。
二十五年前,鐵崑崙還在做燕山王的時候,有一天,他的山寨里來了一個客人,這客人便是羊牧勞。他和鐵崑崙雖然相知不深,但因彼此都仰慕對方的武功,故此羊牧勞到來,鐵崑崙當晚就盛筵招待。
酒至半酣,這兩位武學大師不免談論起武功來,羊牧勞道:「鐵兄,你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在掌力上可曾遇到過對手么?」
鐵崑崙道:「老兄號稱七步追魂手,在老兄面前,我就相形見細了。」言下之意,論到掌力,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羊收勞哈哈大笑,說道:「鐵兄過譽了,咱們一個是外家掌力,一個是內家掌力,只怕難分高下呢。」鐵崑崙自認不如,羊牧勞卻只說是「難分高下」,語氣顯然是比鐵崑崙高做得多。
鐵崑崙自認不如,這不過是謙遜之詞,當時有了幾分酒意,便邀羊收勞比試。哪知羊牧勞正是有心前來,要挑動他比試的。
這「比試」二字,先由鐵崑崙口中說出,正合他的心意,但他還故意作態,皺著眉頭說道:「咱們所學不同,原應彼此切磋,但我卻有一點顧慮。鐵兄,你的外家掌力至猛至剛,小弟的內家掌力,亦有幾十年火候,非敢自誇,至今也還未碰過對手,倘若有所誤傷,傷的是小弟,也還罷了,傷及老兄那卻如何是好?」鐵崑崙酒意已濃,聽了這話,更不舒服,立即哈哈大笑道:「老兄盡可不用顧慮,久仰老兄七步追魂,小弟還真想試試呢。莫說誤傷,即是當真給你追了魂去,我也決不怪你。」
當下兩人就在筵前比試,山寨的大小頭目,環立四周,屏息而觀。但見鐵崑崙叱吒風生,每發一掌,屋瓦隨落,牆壁也似乎震動起來;羊牧勞卻是氣定神閑,身隨掌轉,每發一掌,必定移動一步,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式式不同,招招變換,掌力發出,毫無風聲,但站得稍近的人,卻都感到有一股潛力迫來,不由自主的要向後退。座中的行家可以看得出來,論功力兩人都已登峰造極,但羊牧勞以靈活的步法消解對方的力道,卻有點取巧,因之也似乎稍稍佔了一點便宜。
雙方拼到了第七掌,羊牧勞一個轉身,反手拍出,雙掌忽地膠住,但見兩人都是汗如雨下,過了半晌,鐵崑崙笑道:「小弟僥倖未給追魂,咱們可以罷手了吧?」羊牧勞道:「老兄接了我的七步七掌,彼此都未受傷,是不必再強分勝負了。」
旁觀的頭目鬆了口氣,都覺得這樣收場,雙方都有面子。哪料就在雙方收掌這一瞬間,忽聽得鐵崑崙大叫一聲,躍出了一丈開外。
羊牧勞作出了大吃一驚的樣子,叫道:「鐵兄,你怎麼啦?傷在哪裡?小弟有葯。」鐵崑崙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圓睜雙眼喝道:「羊牧勞,你別假惺惺啦!待我傷好之後,還要領教你的真實功夫!」他雖然能夠起身,但聽他的聲音中氣不足,顯然已是受了內傷。
旁觀的頭目明明看見兩人功力悉敵,鐵崑崙卻忽然莫名其妙地受了重傷,再聽他的口氣,不由得都懷疑他是受了羊牧勞的暗算,當下便有幾個忠心耿耿的部下,亮出了兵器來,向羊牧勞喝罵。
羊牧勞冷笑道:「鐵兄,你怎麼說?先前的話還算不算話?」
鐵崑崙揮手道:「讓他走,不必你們替我報仇!」
羊牧勞還故意嘆了口氣,說道:「鐵兄,我一時失手,後悔莫及,想不到你竟把我當作仇人。我沒法子,只好走了。望你早點康復,我再來請教。」
鐵崑崙練有金鐘罩的功夫,眾頭目還以為他只是受了點傷,料無大礙,哪知他當晚就寒熱交作,從此一病不起,竟不能夠親自向羊收勞報那一掌之仇了。
原來他與草牧勞雖然功力悉敵,但羊牧勞練的是內家掌力,在雙方同時收掌之時,鐵崑崙的陽剛掌力是一撤便即收回,而羊牧勞則暗地裡用上了陰勁,收掌之後,他的勁力還未消散,突然乘虛攻人,破了鐵崑崙的金鐘罩,且傷了他的三焦經脈。這可說是「暗算」,但卻非明顯的暗算,因為這是他掌力上另有奧妙之處,所以當時鐵崑崙也只好怪自己過於疏忽,太過把他當作朋友看待,吃了啞虧,說不出來。
鐵崑崙死後,他的部下當然要給他報仇,偵騎四齣,可是草牧勞早已不知去向了。官軍趁著鐵崑崙之死,而幾個大頭目又出去追兇的時候,便乘機攻破山寨。可憐鐵崑崙在燕山經營了幾十年的基業,毀於一旦,而鐵摩勒也成了孤兒,後來才得竇家收為義子。
攻破山寨的是幽州道行兵總管蘇秉,事後鐵崑崙的部下方始得知,原來這羊牧勞便是受了蘇秉的重託來暗算鐵崑崙的,蘇秉立了此功,官升三級,不在話下。但蘇秉也不過只得意了幾年,後來鐵摩勒的義父竇令侃親自率領陵兵,攻人幽州,終於把蘇秉殺了,算是給鐵崑崙報了一半仇。這也是鐵摩勒為什麼將竇令侃視同生父的緣故。
羊牧勞仍是不知下落,這當然是因為鐵崑崙交遊廣闊,他怕鐵家的親友尋仇,所以藏匿起來。竇家因為要與王家爭奪綠林霸權,也無暇去尋覓他。
鐵崑崙與磨鏡老人交情甚厚,臨死之時,曾囑咐部屬要將兒子送到磨鏡老人門下學藝報仇,但又因磨鏡老人行蹤無定,直到過了十多年,鐵摩勒與段圭灣在長安巧遇南霧雲,這才由南霧雲將他引人師門,這時飛虎寨亦已給王伯通滅了。
鐵摩勒在磨鏡老人門下八年,在第五個年頭,磨鏡老人有個朋友從突厥(即今新疆及青海一部)回來,據他說羊牧勞已在突厥死了,而且他還曾親自參加羊牧勞的火喪之禮。這位朋友乃是武林七奇之一的玄空子,磨鏡老人與鐵摩勒都相信他決不會亂說假話,故此鐵摩勒出師之後,念念不忘的只是給義父報仇,而以為父親的仇人已死,根本無須報了。
哪知現在聽王燕羽所說,羊牧勞竟還未死,而且還做了安祿山的「大內總管」!
慘痛的記憶給挑了起來,鐵摩勒禁不住淚咽心酸,淚眼模糊中,現出了他父親的影子,滿面血污的憤怒神情,語語悲涼的臨終囑咐…——仇恨的火焰重新從心中燃起,鐵摩勒咬牙切齒地說道:「羊牧勞他在這兒?好呀,他在這兒,我就偏不離開長安!」
王燕羽吃了一驚,說道:「摩勒,我不知道你與羊牧勞有何冤讎,但我卻親眼見過他綿掌擊石的功夫。那一天,他在御花園中,當著安祿山和許多武土面前炫技,十幾塊石頭堆在一起,他說他只要打碎當中的一塊石頭,說罷,輕輕一掌拍下,那一堆石頭紋風不動,然後他叫人將石頭一塊塊搬開,果然周圍的石頭都是原狀,只有當中的那塊石頭,一觸即成粉碎!嗯,看來他這手功夫,不在我師父之下!摩勒,我不是小覷你的功夫,只怕,只怕鐵摩勒是武學行家,當然知道這手綿掌擊石功夫的厲害,心想:「如此看來,這魔頭的內家掌力確是不容輕視,若然一掌打下,所有的石頭全都碎裂,那還容易,現在他能夠隨心所欲,任意打碎當中的一塊石頭,這內家掌力,已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但鐵摩勒雖是吃驚,卻仍然沉聲說道:「就算他是石頭,我是雞卵,我也得碰他一碰!」
王燕羽柔聲說道:「摩勒,看來你與他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本不該勸你,但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敢說你就比不過他,但現在長安,你是孤掌難鳴,而他卻是羽翼眾多。」
鐵摩勒望了她一眼,見她憂急焦慮的神情現於辭色,哪裡像是仇家的女兒?簡直像似一個非常關心他的姐妹,心中大為感動,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王燕羽又道:「摩勒,作即算是恨我也好,我卻不忍見你受到任何傷害,你倘若要留在長安,我只有一件事情求你,求你不要孤身冒險,去行刺安祿山、」她的意思鐵摩勒理會得到,她不敢勸鐵庫勒放棄報仇,但只要鐵摩勒不入宮行刺,那就當然沒有機會碰到羊牧勞了。
鐵摩勒道:「好,我答應你。我決不單身行刺就是。天快亮了,你走吧!」
王燕羽含著幽怨的目光,凄然一笑,說道:「摩勒,你不必趕我,我也要走了。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單身見你。」說罷,便跳出了窗子,再不回頭。鐵摩勒不自禁地倚著窗兒,望著她的背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消失。正是:燕子穿簾來又去,可憐愛恨總難消。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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