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品茗談心 喜有良朋永認夜 因詞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閃
辛龍子眼睛一亮,原來是看見齊真君的屍體就橫躺在自己身邊,自己那柄寶劍,尚插在他的胸膛,露出半截,耀眼生輝。辛龍子愛劍如命,一生尋求寶劍,不想一得寶劍,未滿一月,便遭大劫,此際,他見了自己的寶劍,不覺苦苦掙扎,在雪地上又慢慢地移動自己的軀體,滾到齊真君的旁邊,抓著劍柄,慢慢地把它拔了出來,深情地看了一眼,長嘆叫道:「凌未風呀,我辜負了你所贈的寶劍了!」把劍尖貼著胸膛,正想自盡,忽然有人叫道:「凌大俠、凌大俠!」辛龍子手指一松,寶劍落地,冰崖旁邊閃出一個人來,辛龍子驚喜叫道:「韓志邦,原來是你!」
韓志邦是從西藏來的。當清軍侵入回疆之後,蒙藏本已嚴密戒備,後來見清軍在回疆推進,極為緩慢,兩個多月,尚未進至伊犁,不覺鬆懈下來。不料清軍在侵入回疆之時,已暗中分出一支奇兵,由皇子允題率領,突然攻入南藏,把達賴活佛俘虜了,另立新的達賴。韓志邦和西藏喇嘛的感情極好,在清軍迫近拉薩之時,冒險逃出,到回疆去討救兵。這日,黃昏時分,經過慕士塔格山,見山谷中滿坑滿谷都是清軍的屍體,有些未死的還在悲慘呻吟,不覺毛骨悚然,爬到山腰,驀然聽得辛龍子在大叫凌未風,兩人相見,幾乎疑是惡夢。
韓志邦見辛龍子通身血紅,奄奄一息,駭然問道:「辛龍子,你怎樣了?」取出隨身攜帶的金創葯,便待給他揩血敷傷,辛龍子呻吟道:「你不用理我,把那柄寶劍撿起來!」韓志邦哪裡肯依,一定要替辛龍子治傷,辛龍子睜著怪眼罵道:「我臨死你還不聽我的話,快、快、把那柄寶劍拿過來,趁我還有三分氣在,如遲就不及了。」韓志邦無奈,將劍撿起遞去,辛龍子並不接劍,又吩咐道:「你雙手捧劍,平放頭頂,跪下來,跪下來!」韓志邦詫極問道:「為什麼?」辛龍子道:「我要你宣誓歸入武當門下,我今日替去世的師尊收徒!」韓志邦見辛龍子雙眼圓睜,直叮著自己,知道若不答應,他死不瞑目,只好跪下。辛龍子精神一振,聽了韓志邦宣誓皈依之後,吁口氣道:「師弟,你為人樸訥誠實,本門戒律我不必說了,以後自有人告訴你。現在你把寶劍給我。」接過寶劍,在劍鞘中抽出一張絲絹,上面寫滿文字,還畫有圖式,辛龍子道:「這是我手抄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的副本,還有我的體會心得,都寫上去了。正本我埋在駱駝峰的石窟中,這本副本我已譯成漢文,達摩秘複本來是你發現的,但你以前不是本門中人,所以我暫借去。」韓志邦這才恍然辛龍子要自己入武當門的用意,忙再跪下叩謝。辛龍子運一口氣,強自支持,叫韓志邦在冰崖之下、冰河之邊,借著冰雪的光輝,看清文字,他口講指划,給韓志邦講解這武林不傳之秘。
辛龍子講完之後,已是氣若遊絲,猶自掙扎問道:「你懂了么?」韓志邦其實並不很懂,但見辛龍子如此苦楚,不忍叫他再講下去,略一躊躇,點點頭道:「多謝師兄,我全懂了。」辛龍子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你若不懂,我特准你拿秘本去請教凌未風,只是他今日生死如何,我也毫不知道!」韓志邦駭極問道:「什麼,凌大俠和你都中了敵人暗算了?」辛龍子只剩最後一口氣,不答韓志邦的問話,連著往下說道:「還有桂仲明和張華昭二人,也應當人我武當之門,他們就算你的徒弟吧!」桂仲明是石天成臨終拜託辛龍子指點的,至於張華昭則是因為取得了優曇仙花,由卓一航遺命要辛龍子教的,韓志邦還待問時,辛龍子對寶劍一指,說道:「給你!」怪眼一翻,溢然長逝!
韓志邦取了寶劍,在冰河中洗抹乾凈,正想挖一墓穴,將辛龍子埋葬,忽見幽谷下火把宛若長龍,慢慢向上移動。韓志邦心想,自己是討救兵來的,這隊人馬,若是敵人,被他們上得山來,自己插翼難逃,看來公誼私情不能兼頤,只好讓辛龍子彼流冰所埋了。他滴了幾滴眼淚,悵觸一代怪俠,如此收場,翻過山坡,急急向南進發。
誰知這隊人馬,既不是草原馬幫,也不是清軍兵士,乃是哈薩克年輕酋長呼克濟所帶的人。孟祿逃走之後,孟曼麗絲起頭瞞他,當晚她整夜失眠,心中總像被一條小毒蛇吞嚙似的十分難過。
孟曼麗絲忽然醒過來道:「我們草原上有句成語:對所愛的人隱瞞,就像把污泥撒下甘泉,天下最美的東西也變了昧,這成語說得對呀!我為什麼要瞞著所愛的人?若告訴了他,能把我的爸爸追回來,也是一件好事。」第二日一早,她就去告訴呼克濟,呼克濟帶人搜索,進入慕士塔格山,只見山谷中橫七豎八堆著無數清兵屍體,大吃一驚,正待細看,忽聽得銀鈴似的少女聲音叫道:「你們是些什麼人?是馬幫嗎?」冰河腳下,一個紅衣少女,懷抱一人,似精靈般的冉冉升起,呼克濟和孟曼麗絲都看得呆了。
孟曼麗絲迎上雲道:「姑娘,我們是哈薩克的戰士,你又是什麼人?這麼多清兵是誰殺的!」那個紅衣少女大喜跳躍,叫道:「哦,哈薩克的戰士!那你們一定知道凌未風的了?」呼克濟道:「凌未風,那怎能不知?他是我們一族的恩人!敢問女挾和凌大俠可是相識?」紅衣少女嫣然笑道:「我們都是凌大俠的好朋友,我叫武瓊瑤,我手中抱著的叫劉郁芳,……」武瓊瑤生性頑皮,見呼克濟和孟曼麗絲態度親熱,笑著接下去道:「她和凌未風就像你們兩人一樣要好!」孟曼麗絲杏臉飛霞,呼克濟則刮目相看,急忙問劉郁芳傷得怎樣?
劉郁芳可真傷得不輕,她被楚昭南和衛士們迫下懸崖,本來萬難逃命,幸她手上有奇門暗器錦雲兜,張在空中,飄飄蕩蕩,減低了下墮的速度,恰好那錦雲兜又剛受楚昭南石彈震裂,鋼須歪斜凌亂,墮到半山,勾著一株虯松,登時止了下墮之勢,但人己昏迷不醒了。
武瓊瑤運白髮魔女的獨門輕功,先覷准一點,落下十餘丈、腳不沾塵,用腳尖一點實地,換勢又躍下十餘丈,這樣看來,也和半空飛墮一樣。劉郁芳在半空飄飄蕩蕩地降落,武瓊瑤看得分明,緊緊追躡,終於救了劉郁芳一命。
當下武瓊瑤將當日惡戰的情形,告訴了呼克濟。這位年輕的酋長熱心得很,一面派人爬上山去找尋凌未風,一面邀請武瓊瑤住到他的營地去,好替劉郁芳治傷。武瓊瑤自然是求之不得。
再說飛紅巾和傅青主他們,自凌未風去后,心中懸懸,但戰情一天天緊張起來,清軍突然急速推進,大軍像風暴般橫掃過草原,飛紅巾執行既定的策略,化整為零,流散在廣闊無邊的草原,當大軍經過的時候,傅青主和飛紅巾在一座高山之上觀望,只見勝旗蔽空,萬馬奔騰,軍容甚盛,傅青主蹩眉說道:「清軍中大有將才,今回的統帥絕不在多鐸之下。」飛紅巾揚鞭笑道:「我們也不輸他,且先把條長蛇的尾巴切了!」待大軍過了十之七八,突然集中兵力將它切斷,打了個漂亮的勝仗。但那股清兵強得很,雖敗不亂,堅守待援。磨了好幾天,清軍後援續到,又只好放走他們。不過亦已把他們消滅了大半。
大軍過後,消息傳來,報道清兵突分兩路,一入蒙古,一入西藏,入西藏的且是皇子允題率領。傅青主喟然對飛紅巾道:「我們這次打個勝仗,但他們這次卻打了個大勝仗,他們明明知道這一帶是南疆各族集結之地,經過時理也不理,故意讓長蛇的尾巴給我們截斷,和我們纏打,蛇頭仍疾馳去了!」飛紅巾一想,果然中了敵人的圈套,有點懊惱,傅青主卻笑道:「他們縱有將才,就全局來說,卻無法挽回敗亡命運。」飛紅巾點點頭道:「沒老百姓幫助的軍隊,遲早都會失敗,我懂得你的話了。」
兩人正在閑話,忽見冒浣蓮和桂仲明並轡馳來,冒浣蓮在馬背上高聲叫道:「傅伯伯,傅伯伯,你猜這次清軍的統帥是誰?」傅青主訝道:「我怎麼會猜得著?你這小鬼頭這樣說,一定是得到什麼風聲了!」桂、冒二人是飛紅個差去察看一個清軍駐紮過的營地的,因此,飛紅巾也連忙問道:「你們在清軍的營地里發現什麼東西了?」
冒浣蓮拉著飛紅巾便走,並對傅青主道:「傅伯伯,你也來看看,看我的猜測對不對?」四人策馬登山,看山腰上清軍駐過的營地,只見截壁連營,犄角相依,犬牙交錯,深有法度。傅青主道:「調度大軍,如臂使指,安營行軍,中規中矩,這位統帥稱得上是大將之才了!」冒浣蓮道:「只怕統兵的不是將軍!」伸手一指對面石壁,傅青主等湊過去看,只見上面刻著幾行擘窠大字,當是寫了之後,叫石工刻的,那幾行字寫得龍飛鳳舞又有清逸之氣,傅青主是書法名家,也不禁贊出聲來,冒浣蓮讀道:
「試望陰山,默然銷魂,無言徘徊。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黃沙一片,匝地無埃。碎葉城荒,拂雲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蜘躕久,忽冰崖轉石,萬壑驚雷!窮邊自足愁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草,駿骨空台,北轉河流,南橫斗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冒浣蓮讀完之後說道:「傅伯伯,你看這首沁園春詞,是不是納蘭容若的風格?」傅青主道:「哀感頑艷,凄惋之中又有豪情,當今之世,也只有納蘭容若才能寫得如此好詞。」冒浣蓮道:「我也深有同感!此詞絕塞生情,邊城寄感,隨軍征戰中隱隱有反戰之思,不是納蘭,誰敢填此?」傅青主拍掌贊道:「你真聰明,猜得對了,統兵的不是將軍,而是皇帝!」飛紅巾道:「你們談詩論詞,我是一竅不通,怎麼你們會從這一首詞而猜到統兵的是皇帝?」傅青主道:「納蘭容若是相國公子,又是一等待衛,若非康熙御駕親征,他怎會隨軍到此邊荒之地?」飛紅巾哼道:「就是皇帝老兒親來,我們也不怕他!」傅青主道:「怕,我們當然不怕,只是康熙親率大軍,可見他對邊疆的重視,我們想正面對抗,那是絕不可能的了。」桂仲明和飛紅巾一樣,也是不解詩詞,見冒浣蓮對壁凝思,忽然想起納蘭容若拉她的手的往事,心中頗為不快。
四人說話間,忽見草原遠處,飛來兩騎快馬,緊緊追逐,兩馬一交,前面的人就回身拚命,再過一陣,看得更是分明,只見後面那騎,乃是個紅衣少女,劍光閃動,不離前面那名騎士的背心,兩人大聲叫嚷,似是互相斥責,忽然雙雙落馬,在草原上鬥起劍來,那紅衣少女劍法精絕,疾似狸貓,矯苦猿猴,劍光起處,起一片精芒冷電,前面那名騎士是個中年漢子,劍法甚怪,腳步蹌蹌踉踉,如醉漢狂舞,竟是辛龍子的怪招家數,飛紅個一聲大喊,策馬衝下山去,大聲叫道:「師妹,住手,都是自己人!」傅青主也緊隨著叫道:「韓大哥住手,我們都在這兒!」
那兩人正是武瓊瑤和韓志邦。原來武瓊瑤和呼克濟爬上山去搜索,只見橫屍遍地,辛龍子和石天成的屍體也在其內,不禁大拗,當下將兩人的骸骨收拾好了,和呼克濟回到喀爾沁草原的營地,劉郁芳悠悠醒轉,執著武瓊瑤的手流下淚來,第一句話就問凌未風怎麼樣了,武瓊瑤告訴她並沒發現凌未風的屍體,她才稍稍安心,但聽了石天成和辛龍子的死訊,又覺十分難過。武瓊瑤安慰了她一陣,看她外傷雖重,但還不至於死,於甚拜託呼克濟和孟曼麗絲好好照料她,立即告辭了,快馬趕回,一來是要向飛紅巾報告消息,二來是要請傅青主去施救。
其時韓志邦已先走了一程,但他的騎術不及武瓊瑤高明,路途也沒武瓊瑤熟悉,中途為了要躲避清軍,尋覓小路,又耽擱了一些時候,將要回到飛紅巾的駐地時,便被武瓊瑤追上,武瓊瑤見他手上的那把寶劍,正是凌未風送給辛龍子那一把,不禁大疑,只道韓志邦乃是走脫的清廷衛士,殺害辛龍子的兇手,上前喝問,韓志邦結結巴巴,不善說話,武諒瑤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動起手未,韓志邦新學怪招,尚未成熟,擋不住武瓊瑤辛辣的劍法,一邊打一邊逃,若不是幸好碰上飛紅牛,險些就要傷在武瓊瑤的利劍之下。
武瓊瑤和韓志邦各將當日的情形說了,飛紅巾和傅青主都不覺潸然淚下,桂仲明更是痛哭尖聲,不久石大娘也知道噩耗,想著這一生坎坷遭遇,恩愛夫妻,二十年離散,好容易冰消誤解,而今又分隔幽明,那份傷心就更不必提了。她欲哭無淚,遙望遠方,良久,忽然撫劍嘆道:「他這樣的死,也還值得!他的師兄九泉有知,也該諒解他了!」韓志邦再說出石天成臨死拜託辛龍子的說話,韓志邦道:「我的武功遠不如桂賢弟,但辛龍子既轉託了我,我就替他收徒,互相研習達摩秘技吧。至於石老能輩的骸骨,將來桂賢弟再帶到劍閣去和桂老前輩合葬。」
當下傅青主略作安排,就和韓志邦、武瓊瑤、易蘭珠、桂仲明、冒浣蓮、石大娘等六人一同出發,留下李思永、武元英、楊一維、華紫山、張華昭等人幫助飛紅巾。
傅青主等快馬趕到喀爾沁草原,劉郁芳養息幾天,傷勢已漸好轉。得傅青主給她醫治,果然葯到回春,不消幾天,劉郁芳身體上的創傷已完全醫好,可是心靈上的創傷卻反加重起來。因為凌未風下落未明,至今仍是毫無消息,易蘭珠也因此精神憔悴,鬱悶難以言宣。但見劉郁芳傷心,她只能抑著哀傷,為她開解。易蘭珠說:「我的叔叔絕世武功,料想有驚無險。」劉郁芳凄然說道:「只怕敵人太多,將他害了。」又道:「若他未死,為何還不回來?」易蘭珠百般安慰,她總是鬱郁不歡。冒浣蓮眼珠一轉,忽然拍掌說道。」我們何不去找納蘭公子,請他打探一下凌大俠的消息?若果凌大俠是被清軍俘虜,他一定會知道的。」飛紅巾道:「百萬軍中,你如何能夠進去?何況他是清帝寵臣,又如何肯告訴你?」冒浣蓮道:「我改裝作牧羊姑娘,傅伯伯陪我去。」傅青主道:「納蘭公子不是常人,若見著了,也許可以得到一些消息。」桂仲明滿懷不悅,但一轉念這是為了凌未風的事,也便不作聲了。
傅青主醫術精湛,他自製有「易容丹」,能改變人的臉型面貌(這其實也沒有什麼神秘,只是一種高明的化裝術而已,不過在他們那個時代,還是被人稱為神奇的)。兩人擦了「易容丹」,形貌仍然保持原來的輪廓,但不是很熟的人已看不出來了。劉郁芳握著冒浣蓮的手,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韓志邦看在眼中,心中也有許多感觸。
且說納蘭容若這次出征,原非所願。他這些年來專心研究易經和唐代以下的經學書籍,正在編一部大書,已定名為《通志堂經解》,他是想以此為「名山事業」的,不料康熙卻拉他到絕塞窮邊,去打回人藏人。他眼見清軍橫越草原,殺害了無數牛羊,帶給草原上的牧民無窮災難,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為貴族。又不能公然叛逆,精神上若悶異常,這日他已隨大軍進到束勒,距離藏邊不遠了,立馬高原,只見漫天飛雪,大地如堆瓊砌玉,山頭如倒掛銀蛇,不覺一片蒼涼之感,想起自己愛妻死後,已無知心之人,欲白首窮經,又被迫隨軍征戰,長嘆一聲,回到營中,提起狼毫,隨手在錦箋上寫道: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掛;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前,萬里西風瀚海沙!」
再填上詞牌名「採桑子」,在詞名下注道:「塞上詠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樣,偏愛冷處。不喜繁華。可是我雖別有根芽,卻偏偏生作人間富貴花。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他填好新詞,想找人欣賞,卻又不禁四顧茫然心中自嘆:「愛妻和姑姑死後,想找個人談心也難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蓮來,「不知這位精通音律,妙解詩詞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覺又提起筆來,填了一首「烷溪沙」道: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年。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吹瓊鬢雲偏,情魂銷盡夕陽前!」
擲筆長嘆,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蓮同賞荷花的情景,不覺神馳!正在此時,忽聽得營門外一陣喧嘩鼓噪……
納蘭容若出來觀看,見兵士圍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女,在那裡爭吵,營帳遠處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薩克人打扮,老的短鬃如戟,狀頗粗豪,但細看之下,粗豪中卻又隱有懦雅之氣,那少女長眉如畫,瓜子臉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風韻。兵士們嘻皮笑臉地向那少女調笑,納蘭容若上前喝止,究問情由,那少女道:「我們的羊群給你們兵爺的戰馬衝散了,我還沒向他們索賠,他們反而把我拉到這裡。」納蘭容若皺皺眉頭,料想必是士兵見她貌美,故意擾弄她的,清軍劫瓊牛豐,殘害百姓都是常事,何況衝散羊群。納蘭容若對清軍紀律之壞,甚感痛心,正想叱責,但見那少女侃侃而談,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婦兒見到清軍,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這樣與人理論?因此欲言又止,反詰問那少女道:「你是哪裡的人?大軍駐紮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喲」一聲叫起來道:「偌大一個草原,不許放羊,難道叫我們喝西北風?」納蘭容若面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說道:「我的閨女不懂說話,將軍你多包涵則個。羊群我們也不願要了,你放我們走吧。」納蘭容若故意板起臉孔說道:「不成,非罰不可!」軍士們見納蘭公子非但不加責備,反而袒護他們,大為高興,但又怕納蘭公子真的責罰那個少女,於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罰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聽!」納蘭容若見少女手中拿著一支短笛,微笑說道:「是嗎?」兵士們道:「剛才我們還看見她一面放羊,一面吹著笛子唱歌呢!」納蘭容若面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這次從輕處罰,就罰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著嘴兒,老人道:「兒啊,你就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賭氣,說道:「好!吹就吹!」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憤清越的調子來,老人唱詞相和,納蘭容若一聽,聽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寫在石壁上那首「沁園春」,從「試望陰山,黯然消魂,無言徘徊。」一直吹到「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這首詞是納蘭容若半月前駐軍南疆時寫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夠看到?即算看到,怎麼這樣快就到此地?難道是專誠來找自己?心中滿布疑雲,存心試一試她,搖搖頭道:「這支吹得不好,罰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們轟然道好,少女扭不過,眼波流轉,斂襟椅斜陽一福,唱起來道:「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記綉榻閑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成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納蘭一聽,更是驚奇,這首詞乃是他悼亡詞中嘔心瀝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園中,初見冒浣蓮時,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當時冒浣蓮還是男子打扮,聽歌之後,就和自己倚欄談詞,臨流賞荷,納蘭容若心魂一盪,盯了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蓮輪廓,可是臉型相貌,卻又不同,正在驚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轉
納蘭容若暮然想起冒浣蓮那時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動,再仔細看時,覺得那少女身材好熟,竟隱隱似冒浣蓮的輪廓。他大感驚奇,於是斥散士兵,帶這兩「父女」進入帳內。
冒浣蓮昂然不懼,隨納蘭走進清營。納蘭容若獨掘一個帳篷,雖在行軍之中,也布置得非常雅潔。他屏退衛卒,請傅青主和冒浣蓮坐下,微笑說道:「大厚窮荒,知音難覓,今日一會,令人心折,但拙詞淺陋,不值一歌再歌,請姑娘子飲水詞外再譜一調如何?」冒浣蓮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倔而後恭?」將短笛遞給傅青主吹和,輕啟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簿,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甘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相札,君懷。袖。」
這旨「金樓曲」是納蘭好友顧梁汾所作,其中含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康熙初年,納蘭的另一位朋友吳漢槎被充軍到關外的寧古塔,顧梁汾乃是他的知交,特為此填了兩首「金縷曲」寄給納蘭容若,望他援救,冒浣蓮歌的就是其中之一,這兩首詞悲深感切,納蘭容若看了大為感動,就代向父親求情,把吳漢槎救了回來,冒浣蓮而今歌此,其中大有深意。
納蘭容若聰明絕頂,聞歌會意,慨然說道:「姑娘有什麼親朋,無辜被捕了么?」冒浣蓮道:「公子可願援手?」納蘭道:「要看他是何等樣人?若是像吳漢槎那樣的名士,我也願『烏頭馬角終相救』的。」冒浣蓮道:「吳漢槎是狂傲書生,我的朋友卻是一代奇俠。」納蘭動容問道:「誰?」冒浣蓮笑道:「曾令當今皇上寢食不安的凌未風。」納蘭容若悚然一驚,定了眼睛,迫視冒浣蓮和傅青主,冒浣蓮嫣然笑道:「老朋友都認不得了么?」納蘭容若驚喜交集,不覺握著冒浣蓮的雙手,顫聲問道:「冒浣蓮姑娘么?怎麼相貌都變了?這位又是誰人?」冒浣蓮道:「這位便是當今的神醫國手傅青主。」納蘭容若放開了冒浣蓮,又緊握傅青主的手,連道仰幕。傅青主除了醫道高明,又是書畫名家,詩文也好,算來還是納蘭的前輩。納蘭注視許久道:「我與傅老先生神交已久,在宮中也見過前輩的畫像,容我冒昧一問,怎麼相貌也與畫像不大相同?」冒浣蓮插口問道:「宮中為何有傅伯伯的畫像?」納蘭笑道:「還有你的呢!你們那晚在清涼寺一鬧,皇上立刻叫丹青妙手畫了你們的顏容,到處搜捕你們,你們還不知么?」
傅青主笑道:「老拙就是預料有此,所以略施小技,將本來面目變了。」納蘭容若大為欽佩,贊道:「先生醫術,真有奪鬼神造化之能,冒浣蓮姑娘的相貌,想也是老伯施術更易的了。」冒浣蓮點點頭道:「如果要恢復原來面目,只需一盆清水就行了。」納蘭容若搖手道:「還是不要恢復的好。」冒浣蓮再問起凌未風之事,納蘭容若道:「我也不知道呀,待我見著皇上時,再替你們探問吧。但我也要勸你們,不要再在回疆鬧下去了。我與你們一樣都討厭干戈,清軍洗劫草原,我也極為內疚,只是天命難違,小人不敵,又何苦再令生靈塗炭?」冒浣蓮拂袖說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博覽群書,豈不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語?清軍無故入侵,草原上的牧民又豈能不起來反抗?」納蘭容若默然不語,良久,才開聲說道:「今日我們只論友情,不談國事,好嗎?」他的內心甚為矛盾痛苦,一方面同情冒浣蓮他們,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叛離皇室。所以只好避而不談。
正說話間,忽聽得帳外遠遠的喝道聲,納蘭容若驚道:「皇上來了!」傅青主道:「我們要不要暫避?」納蘭容若再看了他們一眼,說道:「不必,皇上不認得你們的。」揭開帳幕,康熙帶著幾個衛士緩緩走進。傅青主和冒浣蓮迫於無奈,隨納蘭容跪下迎接。偷眼一瞧,衛士中有一個正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也就是當年帶兵圍武家莊的人。
康熙見納蘭帳中有兩個陌生人,也頗驚訝。納蘭急忙奏道:「無聊得緊,請一個牧羊姑娘來唱唱她們塞外的曲兒。」康熙見冒浣蓮面目秀麗,別有會心,笑了一箋,指著傅青主道:「這人又是誰?」納蘭道:「是這個姑娘的爹爹,他在草原行醫,頗懂得醫塞外的一些奇難雜症。」康熙道:「你就是喜歡結交這些九流三教的奇人,好,只要你高興,我也可以破例准你留他們在軍中醫住。」納蘭容若謝過皇恩,康熙又道:「這人既懂醫術,朕就讓他試試去醫十四貝子和博濟將軍,他們兩人凍瘡發作很是厲害,喂!你懂得醫凍瘡嗎?」傅青主道:「那是草原上很平常的病,只要用草原上的一種野草熬汁外敷,用不到三天,就可醫好。」康熙道:「好呀!那你就進去吧!」叫一個侍衛引他下去,在納蘭耳邊悄悄說道:「你瞧,朕對你好不好?」他以為納蘭喜歡這個牧羊姑娘,所以藉故把她的爹爹調開,好讓納蘭單獨和她親近。納蘭容若滿面通紅,卻是做聲不得。
康熙哈哈笑道:「朕御駕親征,掃穴犁庭,直搗窮邊,拓土開疆,國威遠播,你熟讀經史,你說在歷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個。」納蘭道:「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逞多讓。茬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康熙哈哈笑道:「到底是書生之見,咱們入關未滿三十年,自當先嚴后寬,若不臨以軍威,安得四夷懾服?」談了一陣,康熙始終不提起凌未風之事,帳外朔風怒鳴,遠處胡笳悲切,天色已漸黃昏,康熙向納蘭要了幾首新詞,便待離去,納蘭容若忽然說道:「皇上留下張承斌與我如何?我想請教他幾手武藝。」納蘭容若文武全材,詞章之外,騎射也甚了得,康熙笑道:「你今日還有如此閑情么?」把張承斌留下,帶領其他衛士離開了納蘭的帳幕。
納蘭容若其實並不是想學什麼武藝,他知道張承斌與楚昭南之間頗有心病,所以故意把他留下,康熙走後,他撩張承斌道:「你在大內有二十年了吧?」張承斌道:「二十七八年了,先帝登位還未滿三年,我就來了。」納蘭又道:「你現在還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道:「是呀,我做副統領也快近十年了!」納蘭漫不經心地說道:「楚昭南倒升得很快。」張承斌道:「那是應該的,他武功既強,又屢立大功,我們這些先帝的舊人都比不上他。」話雖如此,卻頗見激憤之情。納蘭微笑道:「是嗎?怎麼不見他呢?」張承斌又道:「他做了統領之後,弟兄們折損很多,但一將功成萬骨枯,也沒有什麼說的。」納蘭道:「楚昭南最喜爭功,我不喜歡他。其實嘛,做首領的人應該寬厚一點,這點,你比他強多了。」張承斌喜形於色,跪下瞌頭道:「還望公子栽培!」納蘭扶他起來,張承斌又道:「最近他和成天挺帶了十幾名一等衛士出差,除了他們兩人,其餘全部死光,只捉到一個敵人。」納蘭道:「啊!那麼敵人一定很厲害了。捉到了誰呢?」張承斌道:「就是以前大鬧天牢的那個凌未風。」說罷,看了冒浣蓮一眼,冒浣蓮故意低頭卷著手絹玩。納蘭微笑道:「這個牧羊姑娘可不知道你什麼風風雨雨,你但說無妨。」張承斌道:「折損了這麼多人,皇上還是嘉獎他!」納蘭道:「怎麼我不見皇上提起,那個凌未風殺掉了嗎?」張承斌道:「皇上這些天來忙於調動大軍,分佔蒙藏,今天才空閑一點。想是見公子有客人,所以不提起了。凌未風有沒有殺掉,我也不知道。聽說皇上交給楚昭南處置,又聽說楚昭南還捨不得殺他。」納蘭奇道:「他們本來是相識的朋友嗎?」張承斌道:「豈止相識,還是師兄弟呢。聽說就是因此,他要迫凌未風交出師父的拳經劍訣。」納蘭道:「為什麼楚昭南不押他到這裡來?」張承斌道:「皇上派他去幫三貝勒。」納蘭容若聽至此處,隨便又問了幾手武功,便端茶送客。
張承斌去后,天已入暮。皇上忽然派人送了西藏的龍涎香和宮女的錦衣來。納蘭容若大窘,對著冒浣蓮,面紅直透耳根。
皇帝送來這些東西,顯然是把冒浣蓮當作納蘭容若新收的妃子。冒浣蓮神色自若,佯作不知,待侍衛去后,微微笑道:「良朋相遇,焚香夜談,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納蘭容若見冒浣蓮心胸開朗,自責心邪,笑道:「姑娘不睡,我也不睡好了。」
兩人剪燭焚香,品茗夜話。納蘭容若道:「姑娘真重友道,為凌未風冒此大險。」冒浣蓮道:「全靠公子幫忙。」納蘭容若道:「楚昭南奉派給十四皇子允題做幫手,那麼現在是在西藏了。允題帳下武士頗多,只怕不易營救。」冒浣蓮道:「儘力而為,成不成那隻好委之天命了。」納蘭又道:「可惜我不能幫你什麼忙。」冒浣蓮道:「你替我們探出消息,我們已是感激不盡。」
正事說完之後,兩人談論詩詞,十分投合,帳外朔風怒號,帳中卻溫暖如春。納蘭容若聽冒浣蓮細談家世,又是憐惜,又是羨慕,說道:「父死別,母生離,剩下你一個孤女,浪跡天涯,也真難為你了。」冒浣蓮道:「慣了,也就不覺得了。其實我也並不寂寞,有傅伯伯,還有許多朋友們在一起。」納蘭嘆道:「所以我說你比我有福。」他想起死去的愛妻,再著眼前的玉人,心魄動蕩,暮然想起冒浣蓮所說的「好朋友」之中,想來也有那「傻小子」在,不禁問道:「你那位……那位,我記不起名字了。沒有與你同來?」冒浣蓮嬌笑道:「他叫桂仲明,他傻得很,我不放心他,不敢要他同來。」話語中充滿無限柔情,納蘭容若如沐冷水,強笑道:「桂兄知你這樣關心,不知如何感激?」冒浣蓮笑道:「若使兩心為一,那已無需感激了。」納蘭容若敲了一下額頭,笑道:「該罰,該罰,我這句話真如詞中劣筆,道不出摯性真情。」冒浣蓮忽然說道:「多一個知心的人就少許多寂寞,你還是該早點續弦。」納蘭容若道:「曾經滄海,只怕很難再動心了。」冒浣蓮笑道:「我雖未結婚,但我想夫婦之間,只求有所適合,便是美滿姻緣,不必強求樣樣適合。比如我和桂仲明,同是江湖兒女,我喜歡他的戇直純真,他雖不解詩詞,我也並無所憾。以你的身世,盡可找得溫柔賢淑的閨秀,何必過份苛求?」納蘭勉強點了點頭,說道:「謝謝姑娘關心。」
夜漸濃,兩人談得也越親切。納蘭容若聞得縷縷幽香,醉魂酥骨,忽然說道:「我去年在京中與你同賞荷花,過後時覺幽香。只道今生不能再聞了。誰料又有今晚奇逢。」冒浣蓮何等聰明,眼珠一轉,扭轉話題說道:「公子是當代詞家,我有幸得與公子長談,若不獻詞求教,豈不辜負今宵之會?」納蘭容若大為高興,拍掌說道:「姑娘冰雪聰明,填的詞一定是好的了。」展開詞箋,提起筆來,說道:「你念吧,我給你寫。」
冒浣蓮念道:
「最傷心烽火燒邊城,家國恨難平。
聽徵人夜泣,胡笳悲奏,應厭言兵。
一劍天山來去,風雨慣曾經。
願待滄桑換了,並轡數寒星。
此恨誰能解,絕塞寄離情。
莫續京華舊夢,
請看黃沙白草——
碧血尚陰凝。
驚鴻瓊水過,波盪了無聲。
更休問絛珠移后,
淚難澆,何處託孤莖,
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溪。
納蘭容若一面寫,心兒一面卜卜地跳,寫完之後,苦笑說道:「這首詞原來是你特別送給我的?」冒浣蓮點了點頭,納蘭容若捲起詞箋,低聲說道:「謝謝你的好意!」
冒浣蓮這首詞表現了真摯的友情,但其中卻又含有深意,上半閥表達了厭惡戰爭,但為了國讎家恨,又不能不冒著暴風雨去抗爭的思想感情。到「願待滄桑換了,並轡數寒星」兩句,便談及自己對納蘭容若的友誼態度,意思是:我們現在仍是處在不同的兩個敵對集團,除非是世界變了,清兵退出關了,我們的友誼才能自由生長,那時候才能和你無拘無束地在星光下並轡驅馳。而現在呢?卻是不可能的事。這種戰爭造成的友誼障礙,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恨事。可是這種恨事,又有幾人能夠了解呢?
下半閡自」莫續京華舊夢」起,一直到「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溟」止,更是直接答覆納蘭容若剛才的話了。納蘭容若緬懷京華舊事,戀戀於昔日談詞賞荷的好夢。冒浣蓮告訴他道:京華舊夢是難於續下去了,你看目前的情況吧,清軍瓊過草原,在黃沙白草之上,碧血尚自凝結,沒有消盡,在這樣兩方交戰之中,那種好夢又如何能夠再續下去?我們這段友誼,只好請你比作「驚鴻瓊水」,過了便算了。至於我呢?你不必為我擔心,我雖然是個孤女,但卻並不像神話中的絛珠仙草,離開了天河之後,要用眼淚來澆才能生長的。不,我還沒有那樣脆弱。倒是對於你,我卻希望你自己珍重,你在帝玉之家,正如在「瓊樓」高處,可能不勝寒風呢,我倒願意你能夠把持得定,好像在太空中行駛的船隻,雖然沒什麼人幫助你,你也能把穩了舵。
這首詞情詞懇切,真摯純潔的友誼遠超於一般私情眷戀之上。納蘭容若兩眼潮濕,心靈明凈,自覺褻瀆了冒浣蓮珍貴的感情。在燭影瑤紅中,緊握著冒浣蓮雙手,輕輕說道:「天快要亮了,我送你出去吧!」正是。
脈脈此情誰可語,永留知己在人間。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