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斷龍台?」乍一聽聞這個名詞,顧青立即聯想到宇文一直尋找的怨氣根源,後面的談話,似乎很有必要讓宇文聽一聽。她假裝伸手在自己的手袋裡拿紙巾,卻偷偷用手機撥通了宇文的號碼。這一手,倒是跟宇文學的。
魏仁朝沒有注意到顧青的小動作,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聽顧小姐口音,不是本地人,知道我們這裡有一條涇河嗎?」
「不知道……」顧青才來這裡十多天,哪裡知道什麼涇河。
「這條涇河,是渭河水域的支流,而渭河,則是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本已混濁,但與涇河相比,卻又遠遠不及。涇河上中游流經黃土高原,夾帶大量泥沙,色澤污濁,但自古以來,陝甘兩省不少農田的灌溉,都得依靠它。」
「哦……涇河,渭河,我們常說的涇渭分明,就是自此而來吧?」顧青問道。
「顧小姐聰明。」魏仁朝看顧青的目光里,又多了幾分讚許。「唐代詩人杜甫所作的《秋雨嘆》中有這麼一句,濁涇清渭何當分,說的便是涇河與渭河交匯之處濁清分明的景觀。」
劉天明自幼在此長大,對涇河自然很是熟悉,他在一旁冷笑了一聲,說道:「到現在也還是涇渭分明,只不過拜工業污染所賜,涇河是黃的,渭河倒是黑的。魏老先生,不要再上地理課了好不好,趕緊歸入正題吧。」
顧青使勁白了劉天明一眼,又抱歉地笑著對魏仁朝說:「他是個粗人,魏老先生不要與他計較。」
魏仁朝哈哈一笑,倒也不生氣,「小夥子說得沒錯,題外話扯的是多了些。其實一切的起因,都落在這涇河龍王的身上。」
「涇河龍王?」顧青和劉天明同時叫了一聲,只不過顧青的語氣是驚訝,劉天明的卻是愕然。
至此,魏仁朝再沒有中斷說話,敘述了一個很是神奇的故事。
唐貞觀十三年,長安城裡有位課卦的先生,名叫袁守誠,專為人算命,據稱能知陰陽,斷生死。這人的來頭倒也不簡單,是那當朝欽天監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而袁天罡,則是唐朝有名的星相家,曾經發明了流傳至今的稱骨算命法。
有一群在長安城外靠涇河吃飯的漁人,每日孝敬袁守誠一尾金色大鯉,袁守誠便會指引他們在何時何處下網捕魚,必然網網不落空,捉去許多涇河的水族。不知道怎麼的,這事傳到了涇河龍王的耳中,它一怒之下,化身為一個白衣秀士,潛入長安,尋那袁守誠的麻煩。
袁守誠在長安西門繁華大街上賣卦,生意自是十分興隆,涇河龍王尋到卦攤前,本想當場發作,卻被袁守誠先生清奇不凡的相貌所震懾,於是收了輕視之心,向袁守誠問上一卦。
先生問曰:「公來問何事?」
龍王曰:「請卜天上陰晴事如何?」
先生即袖傳一課,斷曰:「雲迷山頂,霧罩林梢。若占雨澤,准在明朝。」
龍王曰:「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
先生道:「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龍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眾!」
先生欣然而答:「這個一定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後來會。」
涇河龍王自認身為司雨龍神,那凡人袁守誠怎麼可能比自己還先知道天上下雨的時辰,這場賭賽,自己定是贏了。誰知剛回到涇河水府,天上便下令明日雨降長安,降雨的時辰與水量和袁守誠所言不差分毫。龍王雖然大驚失色,嘆這世間竟有如此通天曉地的能人,但它性情極剛烈,怎也不肯輕易服輸,那爭強好勝之心讓它暈了頭,竟然決定私下更改降雨的時辰,又剋扣了雨量。
次日,龍王挨到巳時方布雲,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共降雨三尺零四十點,改了一個時辰,克了三寸八點。
雨後,龍王化為人形,徑直去那袁守誠的卦攤前,一口氣將卦攤砸了個稀爛,還要袁守誠立即滾出長安城。可袁守誠只是安靜地看著龍王打砸,末了冷笑一聲,說道:「我小小卦攤不值錢,只怕有人犯了死罪尚不自知,我認得你,你不是什麼白衣秀士,你是那涇河龍王,你私改時辰,剋扣雨量,犯了天條,明日恐難免一刀!」
涇河龍王這才慌了手腳,後悔自己一時衝動,連忙跪倒在地,求袁守誠救命。
袁守誠嘆道:「求我無用,明日午時三刻,你該被魏徵處斬,那魏徵是當朝丞相,你若能在唐王處討個人情,尚有生路一條。」
涇河龍王拜謝袁守誠后,匆匆趕到皇宮,直待到子時,唐王李世民入夢之後,它才潛入李世民夢中,口中直叫:「陛下,救我!」
唐王吃了一驚:「你是何人?朕當救你?」
龍王道:「臣乃長安城外涇河龍王,陛下是真龍,臣是業龍,臣因犯下天條,當被陛下賢臣魏徵處斬,故來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
唐王見它苦苦哀求,心生惻隱,便答應了它:「既是魏徵處斬,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
龍王這才放心,叩謝隱去。
唐王李世民從夢中醒轉,思量龍王所託,想來想去,決定明日將魏徵留在身邊一日,不放他出宮門半步,應可救下那龍王。
翌日,唐王退朝之後,獨留下魏徵一人,宣上金鑾,召入便殿,先議安邦之策,再論定國之謀,拖到巳末午初時候,見魏徵有些坐立不安,唐王暗笑,又命宮人取過棋枰,要與魏徵紋枰論道,魏徵不敢不應,只能謝了恩,與唐王對弈。
魏徵棋力高強,唐王本意卻只是拖延時辰,廝殺至中盤,唐王已呈敗象,不由低頭陷入長考,待到唐王拈子落枰,再抬頭望向魏徵,魏丞相卻已伏在案頭,呼呼酣睡。唐王笑曰:「賢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勞,創立江山之力倦。」
唐王任其盹睡,更不呼喚,眼見午時三刻已至,想那涇河龍王,應已逃過一劫。
忽而伏案之魏徵,額前汗珠密布,神情微有焦躁,唐王恐因天熱,心疼賢臣,便親自為魏徵打扇,涼風徐來,魏徵密汗頓收,睡得甚是沉穩。
突聞朝門外有人大呼小叫,唐王起身觀看,卻是徐茂功,秦叔寶等人,秦叔寶手中提有一物,見唐王在此,便將那東西擲在地上,那東西滾到唐王腳邊,竟是一個血淋淋的龍頭!那龍頭鬚髮戟張,一雙眼還未閉合,正正瞪著唐王。唐王嚇得後退,驚問:「此乃何物?」秦叔寶答道:「千步廊南,十字街頭,雲端里落下這顆龍頭,微臣不敢不奏!」
魏徵被喧鬧聲驚醒,步至唐王身邊,俯伏在地道:「臣該萬死!適才暈困,不知所為,望陛下恕臣慢君之罪。」唐王道:「卿有何慢罪?且起來,但看這龍頭,卻是何說?」魏徵仍伏在地,並未起身,說道:「此龍是臣適才夢中所斬!」
唐王聞言大驚:「賢卿困睡,並未見動身,更無刀兵,如何斬卻此龍?」
魏徵答道:「此龍犯下天條,當被臣於今日處斬,臣雖身在君前對局,卻夢離陛下駕雲提劍追斬此龍,誰知孽龍倉皇逃竄,一時竟追不上,臣正心中焦躁,幸有陛下為臣打扇,借那三扇涼風,臣撩衣進步追上孽龍,手執霜鋒一舉斬下龍頭,那龍頭就此滾落虛空。」
唐王心中一時悲喜不一,喜者,有魏徵如此能人豪傑相助,江山豈有不穩之理。悲者,夢中曾許救龍,豈知竟致遭誅,魏徵更是借自己三扇涼風之力才斬了龍王。無奈,唐王強打精神賞了魏徵,眾人散去。
入夜二更時分,唐王竟聽聞宮門外有凄慘號泣之聲,驚恐之餘,唐王朦朧睡去,誰知夢中那無頭的涇河龍王,提著血淋淋的首級,撲到唐王身邊,擒住其手直呼其名:「李世民!還我命來!還我命來!虧你允諾救我,不救也罷,怎還助那魏徵追斬我?快快出來!與我到閻王處說理!」
唐王有口難言,驚的汗流遍體,怎也掙不脫龍王糾纏,大叫一聲有鬼,方從夢中醒轉。至此連續幾日,唐王夜夜被龍王鬼魂驚擾,竟落下脈弱體虛之症。
唐王病重,鄂國公尉遲恭與護國公秦叔寶入宮探視,得知寢宮門外,入夜就拋磚弄瓦,鬼魅呼號。二將軍勸慰唐王,秦叔寶道:「陛下寬心,今晚臣與敬德把守宮門,看有甚麼鬼祟。」唐王准奏,二人謝恩而出。
當日晚,兩位將軍各取披掛穿戴整齊,金盔銀甲,威風凜凜,持劍舉斧在宮門外把守。一夜間,竟再無半點響動,唐王因此安寢無事。
雖有二位將軍把守,皇宮清靜了幾日,但唐王終究不忍二將辛苦,為難兩人夜夜守候,便尋那丹青妙手,將尉遲恭秦叔寶披掛在身的真容繪於宮門之上,前宮門從此夜間無事。而兩位將軍的威風儀容,就成了民間流傳至今的門神。
顧青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沒注意身旁的劉天明臉上早已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而魏仁朝的故事,也還沒有完全說完。
「前宮門從此安穩,但那后宰門又在某一日響起了凄泣,唐王李世民不知該如何是好,丞相魏徵便主動請纓去守那後門,自從魏丞相提著斬龍寶劍去了後門一夜,涇河龍王的鬼魂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凡間。」
「啊?莫非魏徵把涇河龍王的鬼魂又斬了一次?」顧青好奇地問。
「呵呵……」魏仁朝笑了起來,「既已是鬼魂,又怎麼能再斬一次?魏徵只是引了龍王鬼魂去那當日龍頭掉落的十字街頭,那裡早已築起一座高台,龍王被斬下的頭顱,就深埋其下。魏徵耗費畢生修為,布下文王八卦,強行將涇河龍王之魂與其頭顱一同鎮壓在高台下!而這座高台,從此就被稱作斷龍台。」
「原來騰龍大廈是建在了斷龍台上……魏老先生,冒昧多問一句,您與當年的魏徵丞相有關係嗎?」
「顧小姐果然心細,我家正是魏門一脈。先祖魏徵雖然鎮住了涇河龍王,但他也深知斷龍台不可能永世巍立,一旦斷龍台因天災**而損毀,怨毒之氣極重的涇河龍王必然會重現人間興風作亂。因此,魏家立下傳世家規,每一代必有一人專修土木建築,且一定要在建築學上有所建樹,以備斷龍台重建之時能延續文王八卦陣法。」說到這裡,魏仁朝長嘆了一聲,「唉……貞觀十三年至今,已有一千三百餘年,斷龍台共重建七次,卻佔去魏家幾十代人的大好年華,去學這勞什子的文王八卦、建築風水……就連我這極有音樂天賦的兒子,也被迫跟著我進了市建院……」
一直站在魏仁朝身邊默不作聲的中年男子渾身一震,開口說道:「爸,家事就不要在客人面前提了。」
顧青一愣,未曾想到魏家還有這樣的辛酸。
魏仁朝擺了擺手,似乎壓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接著說道:「騰龍大廈的前身是四層高的郵電局大樓,也是我年輕的時候設計的。自從郵政電信分家,這裡又改成了郵政局,前幾年郵政局另起了高樓,斷龍台下的這塊地皮就賣給了騰龍集團,我又以市建院的名義參與競標,以極其低廉的設計費用奪得這一項目,重新設計了騰龍大廈……喏,你手上那套圖紙,耗費了我四個月的時間。」
「當時……為什麼騰龍集團的領導要否決你的設計圖呢?嗯……是哪一個領導決議這樣做的?」
「當時你們基建辦的領導好像叫……杜聽濤,對吧?哼……就是他全盤否定了我的設計圖,至於為什麼這樣做,我不好說,他另外選擇了外省一個建院的設計,那一份設計且不說不能鎮邪,就是作為一份普通的大樓主體建築設計,也顯得粗糙了許多,唯一的好處,恐怕只是能節約不少造價預算吧……我曾經請求杜聽濤給我提出修改意見,但他根本沒有理睬我,迅速結清我的設計費用,一腳將我踢出了工作組……」
「這個……現在木已成舟,騰龍大廈已經失去了鎮邪的作用,會有什麼樣後果呢?」顧青小心翼翼地問到了關鍵點。
「會有怎麼的後果你們不必問我,我想你們一定已經遇到什麼了吧?否則又怎會找到我這裡來。先祖曾留有遺訓,斷龍台一旦崩塌,若三年內不能重建,涇河龍王之魂便會復甦,現在三年之期已逾期一年有餘,恐怕龍王早已掙脫了八卦封印桎梏,再說什麼都晚了,我現在只能勸你趕緊遠離那騰龍大廈。」
顧青聽魏仁朝這麼說,一下急了起來:「魏老先生,真的一點補救辦法都沒有嗎?我又怎麼能丟下騰龍大廈里那麼多工作人員獨自一人逃命?」
魏仁朝怔怔地望著牆上所掛的碩大八卦,旋即一聲長嘆:「顧小姐,難得你願意相信我所說的這番話,但現在這個世界已經不相信什麼法術,有的只是科學。魏家傳到我這一代,早已沒了先祖魏徵那樣的法力修為,利用建築來布陣也不過是照本宣科罷了,要我們去對付那已經掙脫枷鎖的龍王,魏家完全是無能為力……今天對你們說這麼多,不過是一個工作成果被遺棄的老傢伙不甘心,發發牢騷而已,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於事無補。遠征,送客。」
顧青這時才知道那沉默的中年男子名叫魏遠征,魏遠征應了一聲,走到顧青與劉天明面前,禮貌地做出送客的姿態。
顧青不甘心,站起身來還想說點什麼,卻被劉天明攔住了:「主人家不留客,我們還賴在這裡幹什麼,趕緊走吧。」
就在顧青與劉天明步出小屋時,正屋內又傳出渾厚的聲音:「若是你那位今天沒來的朋友想問點什麼,讓他直接去找遠征吧,不必再到這裡來了。」
顧青看了看送他們出門的魏遠征,後者對她略略點了一下頭,算是表示對老人吩咐的肯定。她又掏出提包內的手機看了看,宇文那邊已經掛斷了,也不知他聽到了多少。
在回去的路上,顧青始終皺著眉,劉天明一邊開車,一邊問道:「這個老人的話你完全相信了嗎?」顧青點點頭。
「哼!」劉天明發出一聲短促的鼻音,「我可不怎麼信得過他,他所說的那個故事,明明就是《西遊記》里所記載的段落,情節完全雷同。」
顧青疑惑地看了看劉天明:「真的在《西遊記》里有相同的故事嗎?」雖然顧青知道許多關於《西遊記》的故事,但她並沒有仔細閱讀過《西遊記》的全本。
「我騙你幹嘛?如果要我相信他的那番鬼話,豈不是連帶要我相信孫悟空和玉皇大帝?」劉天明嘴角微翹笑了起來,「還說什麼龍王降雨……現在都人工降雨了,誰信啊?」
顧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即使魏老先生所說的故事真是《西遊記》上的所載,我還是願意相信他!」見劉天明臉上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她又開口道:「你知道最低懷疑理論嗎?」
劉天明搖搖頭,繼續專心開他的車。
「SuspectZero,最低懷疑理論,這理論比較專業,我也只能在淺層次上了解,簡單舉個例子,你曾經見過50英尺長的鯊魚嗎?」
「呵呵……」劉天明忍不住笑了,「欺負我沒時間看探索發現頻道嗎?目前捕捉到的最大的鯊魚也只有24英尺。」
「嗯,由此就假設你的答案是沒有50英尺的鯊魚,你也知道,飢餓的鯊魚會在淺海層接近並襲擊人類,但如果有一條50英尺的鯊魚,它就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人類的面前,它完全可以靠捕獵深海里的小型鯨魚和大章魚維持生活,所以,應該有50英尺的鯊魚!只是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罷了,並不能否定它的存在。這就是最低懷疑理論的簡單例子。同理,我們現在已經見到了三條上古魔獸,還有那奇怪的遊魂,由這些不在我們的自然科學領域出現的東西,是否可以懷疑在它們身後還有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有如深海般深不可測的世界?在那個與我們重疊的世界里,也許真的有涇河龍王,也有孫悟空……」
劉天明再也笑不出來了,他驚訝地看著身邊這文靜柔弱的漂亮女孩,發覺自己實在是太低估了她的聰明。看來顧青能坐上行政主管這個位置,可不是靠了那張美麗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