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節、風起青萍末
「真當進了這個圈子才知道,有些時候不是上情不能下達,也不是朝廷閉目塞聽無視民間疾苦,而是……」江為清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繼續說到:「直說了吧,你這情況其實陛下也早有旨意……」
原來張韜滿世界的設立皇莊,是怕民間無主之地太多,若不出手干預,必然導致殘存的士紳大戶與各路豪強據為己有,尤其是受打擊較小的浙、楚等閹黨餘孽。所以乾脆都變成皇莊的產業,還能安置一些流民,尤其是張韜還熟知土地集中使用的各種好處。
他也考慮過,如果土地的原主人逃難回來了怎麼辦,最後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已經收繳的土地是不會退回去的,但是可以用內帑出資贖買,或是簽署租賃協議,原地主租給皇莊使用便可。
政策是制定了,可是到現在也沒聽說哪裡有人執行了,地方上都覺得張韜只是嘴上說說,既然都已經是皇家的東西了,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找皇帝要東西?就算有,那也得變成沒有!誰會傻乎乎的真的遵照執行,反正那些儒林大佬的土地都已經發還完畢了。
張皇帝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原以為下邊會大量反饋與原地主協商失敗,對方非要拿回自己的使用權,但沒想到不僅沒有這些麻煩,甚至連一個索要土地的人都沒有,這個反常的狀況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類似錦衣衛一般的組織開始運轉了起來。
林逸的這個同窗,恰好就是這些暗衛中的一員,他投靠張韜的時間甚至可以追溯至北伐之前,能讓一個讀書人放棄功名做這種沒有光明的工作,可見張皇帝的情報能力有多出眾,當他接到上線的指示被喚醒之後,無巧不成書的是自己這同窗逃難回來了。
江為清心想,這回的任務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找到了突破口,雖然作為一個基層情報人員,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地方上的事情,但是沒有真憑實據是不能上報的,正好自己這位同窗大難不死,而且還契合了所有的條件,他倒要看看這種官司打到地方的衙門裡,究竟會有什麼結果!
其實江為清會成為情報系統的暗探,也是有著深層次的原因的,他原先作為林逸的同窗,但是家境不如林逸。所以生活的壓力他比林童生領教的更多,也就更清楚官場的黑暗。雖說京城周邊的文風不盛,沒有江南東林那樣盤根錯節的利益網。但是鄉試、府試等關卡上,沒有一定的背景還是要受到不少潛規則影響的,而他就是這種潛規則的受害者。
所以他早就憎恨前明那腐朽的官場文化,同時為了生計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也讓他和死讀書的林逸不一樣,早早就斷定明朝必亡,於是在看到張韜有一方霸主的苗頭之後,果斷的就投奔了過去。但是因為個人能力有限,沒能在軍種混出什麼名堂,後來因為在地方上也沒有什麼名氣,十分符合特工不能顯眼的特點,便被情報部門相中,北伐成功之後作為暗樁派往了自己的老家,作為此地情報網的小頭目混進了衙門。
經過了革@命@主@義@軍隊的教育之後,他對於自己究竟要為誰而戰以及革命的真意,其實是有著比較深刻的了解的,但是也不可避免的帶上了儒家的忠君思想,對於自己輔佐的這位「明君」,他可說是毫無怨言的執行著每一條上線傳達的命令。而最近一次的大動作,就是提供了明順帝朱慈烺在位期間,本地官吏之間的黑材料,大家可以試想一下,本以為是自己心腹的書吏、師爺、家丁、小廝,其實是張韜暗探的景象,所以說東林黨輸得不冤。
抱著對官@員@腐@敗@的那種憎恨之情,自打接到新命令之後,就一直猜測著如果真的有苦主前來討要土地,衙門裡會有什麼反應,沒想到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眼見著林逸的眼神中恢復了一絲希望,他不由得也有些惻隱:「其實當今陛下早就有過諭旨……」
把早已存在的政策這麼一說,林逸不由得詫異起來:「賢弟所說可是當真?」
「千真萬確!」
「那……」林逸思索著自己的措辭,一時有些猶豫。
江為清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到:「你可是奇怪為什麼民間沒有風聲?」
林逸點了點頭:「我原以為這地是被哪個外戚、軍頭給佔了,沒想到竟然還有如此曲折。」
「你哪裡知道啊……」江為清只能嘆了口氣。
原來聖旨下達之後,這種牽扯到百姓的事情按照規矩是要發榜公示的,但是正因為許多官員有著各種各樣的考慮,有的壓根就沒有張貼告示,而有的雖然公示了,卻語焉不詳沒說出具體的處理方案,這怎麼能不讓原先的地主們嘀咕,畢竟在江南一些地方,打著沒收犯官財產的名義被侵吞的土地可不在少數。
張韜對於這幫人的貪婪當然是不能容忍的,但苦於證據不足且沒有一個引爆火藥桶的導火索,這才命令情報部門暗中取證。而作為近在咫尺的江為清來說,他對聖意的揣摩可以說是準確的,所以他壓抑著自己興奮的心情慫恿林逸。
只見他情真意切的看著對方:「賢兄不要猶豫了,若是過了追索期,你這祖傳的地可就真的和你沒有關係了,再說衙門裡有我支應著,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賢弟的好意愚兄是明白的,只是……」思想上掙扎了一番之後,他還是說道:「這已經成為了皇家的田產,為兄要是上門討要,豈不是自尋死路?」
聽到這裡江為清沉吟了一下,然後嚴肅的反問到:「哥哥,你說當今天子自起兵之日算起,到如今可有一件毀約食言之事?」
這句話問的林逸是張口結舌,不由得一行熱淚湧出,想當初要是聽從了這位真龍天子的金玉良言,自己何嘗落得個妻離子散的境地?再一想反正如今也是孓然一身,如果拿不回自己的地,早晚也是個落魄而死,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想到此處他一拍自己的大腿:「既然如此,愚兄就全仰仗賢弟了!」
本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一個堪比洪武年間空印案的大案子即將誕生,因為當時的天津知府的確沒打算判還土地,這倒不是他有意貪污,而是因為他不敢觸怒皇權,自作聰明的認為皇帝的詔書就是說說而已做個樣子,當真把皇莊拆出一塊地還給人家,那不是聰明的為官之道。
當時這位天津府的知府大人雖然同情林逸,但卻沒有受理他的訴求,只是自作主張的說可以為林逸安排在府學之中,一來能混個溫飽,二來也好備戰科考,萬一能金榜題名也就不愁土地的問題了。
這位知府的邏輯其實挺清楚的,那就是既不得罪皇家,又給林逸找個出路免得他又生事端,同時還能落個照顧讀書人的名聲,再說北方人口銳減,就算是矬子裡邊拔將軍,林逸也該能混個秀才甚至是舉人了。
這本是一箭多雕的好主意,可惜他並不知道在自己的身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件事,更不知道有多少個奏本已經遞到了張皇帝的案頭。但是那時正值東海海戰爆發,張韜為了穩定後方,暫時不能掀起一場全國嚴@打運動,可這不代表他會放任不管。
於是江為清接到了上線的密令,讓他將這件事透露給了一個有前明背景的御史言官,本來正愁沒有嘴炮可打的言官陣營立即就像打了雞血一般上書請命,言稱皇莊的設置是貽害無窮的苛政,應以此為戒廢除皇莊還地於民……
結果還沒等他們將輿論造起來,張皇帝直接下旨申斥處罰了那個知府,責令其遵旨辦理此事。於是林逸在自己同窗的「指點」下,以自己所屬的土地入股皇莊,每年除保底的地租之外,還有部分分紅獎勵。
本來正準備在土地問題上和皇帝赤膊相拼的江南士林們,一下子就啞火了。這事情是他們捅出來的,只是沒先到皇帝乾淨利落的就處理了此事,並且還按照自己聖旨中承諾的那樣,承認原先土地的所有權,並且開創性的讓皇家成了佃戶!
結果那些炮製出來的各種流言還沒傳播開就被扼殺了,江南的儒林反倒是偃旗息鼓絕口不提這個案件,反正皇帝沒打算動手我們也默契的不說話,堅決不能讓南方的中小地主們知道還有這種操作方式。否則都跑到皇莊去入股,他們這些大地主可就藏不住了。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和期望的不一樣,有些人越是想淡化此事,信息反倒是傳播的越快,沒過幾個月,大江南北紛紛冒出一堆曾經是小地主的原告,有憑有據的指出現在某處皇莊,或是某個朝廷重臣持有的土地,是利用戰爭非法佔有的。一時間各類討要財產的訴訟幾乎成了社會上的熱議話題。
先不去管張韜怎麼布局,只說當林逸從一臉無奈的知府手中接過那張重新登記的地契時,早已被現實摧殘到麻木的中年大叔忍不住跪倒在地痛哭不止。他曾想過很多種結局,但最好的也無非是皇帝象徵性的給他點銀子,算是購買了這塊地。即便是在做夢的時候,都沒想過能從皇帝手中拿回地契。
雖說現在等於是將土地又租給了皇莊,但本來就是個光桿司令的他就算要回土地也耕種不了,照樣需要尋找佃戶,現在反倒是省去了這個煩惱,租給誰不是租,租給皇帝不僅聽上去夠威風,還不用擔心收益問題。尤其是租金保底這一項,讓受夠了天災的北方地主們心癢難耐。
因為缺乏人手的原因,林逸還可以選則在皇莊之中尋一份差事,這樣每個月還能再得一筆工資,但是老童生拒絕了,生活有了依靠之後,他的功名之心又活泛了起來。只是當他從書齋中拿到新的科考提綱的時候,就別提他的表情有多精彩了。
至於林逸如何掰著指頭學習阿拉伯數字這件事暫且不說,只說當姜田代表著中華朝第一次出使日本的時候。終於解決了外患的張韜又想起了這個案子,本就急於推進改革的他新仇舊恨一起算,趁著姜田不在身邊啰嗦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凡私占他人土地的在職官員,一律追究刑事責任,至於像天津知府那樣沒做到秉公執法的,則是貶官降級或是罰奉調職等處理。
也正因為如此,才讓他動了重新設立直轄市的念頭,在自己的身邊選一個政治過硬的人,親手建立一個全新的執政體系,一來是作為試驗尋找問題,二來也能展示新政的優秀之處,就這麼一來二去沒了知府的天津乾脆升級成了省級行政單位,也迎來了自己的第一位市長。
話說這位新市長上任之後,執政的動作不可謂不大,到處都是大搞建設的場面,城市外圍還建立起一座座作坊式的小工廠,市面上原先那些地痞無賴之類的也收起了爪牙,不敢在這位有著御賜金槍的市長面前撒野。至於現在已經衣食無憂的林逸來說,除了感嘆新朝新氣象之外,他對於走仕途的心思反倒是更加強烈了。
這件事說起來也很搞笑,正所謂飽暖思**,林童生倒是沒急著納妾娶妻,只是新的科考題目讓他犯了難,自己以前學的四書五經所佔的分量直線下降,就是一直練習的八股文也沒了用武之地。本來江為清還打算引薦他也進入衙門當個書吏,結果新市長的一紙公告給他澆了一盆涼水。
公告中明確指出今後衙役、吏員等原先不在編的公職人員,今後都屬於朝廷認可的直屬僱員,有機會可以升任更高的職位。但今後若想進入「體制內」,必須先進行文化考核,而准入條件中的一條就是擁有秀才以上的功名。
這簡直是要了林逸的老命,他要是能考中秀才,家境又怎麼會敗落的這麼快,而要考取現在的秀才,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但他還是不死心,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林童生總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張皇帝說的事情,能理解的要執行,不能理解的一樣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
所以當他知道了天津衛改為直轄市,自己的家鄉也被劃歸到天津的行政區劃當中的時候,他便知道這裡將出現前所未有的變局,而公務員培訓班招生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哪怕他並沒有秀才的功名,依然打起了精神想擠進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中去。
但是招生簡章上說的明白,只有秀才以上的身份才能報名,而且考試合格之後,才可以進入衙門當一個小吏,至於秀才以下的學歷,則暫不考慮。
這讓很多和林逸心思相同的童生們抓耳撓腮,欲入此門而不得其法,於是三五成群的聚在招生處周圍的茶館等地,打探著最新的消息。
在這裡不得不說說儒生的虛偽一面,歷史上明朝那些有名的青年才俊、飽學鴻儒們,在國讎家恨之下還能投敵賣國的有多少就不說了,甚至有那麼幾個名聲顯赫的愛惜羽毛自己擺出一副不合作的態度,卻督促著自家子弟出仕為官,生怕自己的不合作行為影響了現實的利益,康熙就是知道他們的真實嘴臉,才有事沒事就開個恩科,勾引得他們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重新再看這段歷史,真正忠於國家和人民的儒生,反倒是少數。正所謂仗義每多屠狗輩,此話誠不欺人。
老童生林逸真的是為了私利而活絡了仕途的心思?不能說沒有這方面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通過自己的經歷,林逸發現書中記載的開國盛世就在眼前。文人心中的那點小心思就是金榜題名,可這又是為了什麼?往大了說是要安邦定國,一展胸中抱負。往小了說則是光耀門楣名利雙收。想當初他的父親也是窮其一生追求著這件事。
可是想歸想,學歷不夠是個硬傷,此時的林逸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會死讀書的獃子,拿定了主意之後,他又去找自己的老同學。江為清見他來找自己,便知道是為何而來,但該裝傻的時候還是要裝傻的。
「兄台家中都安置妥當了?怎麼今日得閑來找小弟閑聊?」
林逸自打被發還了地契,並補發了一年的租金之後,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屋,面對早已坍塌的殘垣斷壁,想起自己的親人不由得潸然淚下。一頓痛哭之後,收拾起自己老屋的一塊磚頭權當紀念,回到城中買了一間小院子,也算是安頓了下來,當初搬家之後還曾招待江為清到家中飲酒答謝。
所以今日江為清問他安置情況,也不算是突兀。但林逸現在哪還有心情閑扯,只得深作一揖:「賢弟莫要取笑了,愚兄可是誠心前來求教!」
見他言辭懇切,江為清也嚴肅了起來:「兄長如此急切,那小弟有一事不得不問。」
「賢弟但講無妨。」
江為清整理了一下袍袖,面無表情的說:「請兄台直言不諱的告訴在下,為何要放棄科考而轉投濁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