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他知道,那男人不像韓武麒,也不是屠震,那傢伙會把一切都和她說,會告訴她,他有多危險,可以多暴力。
這一刻,他衝動的想叫電腦連線紅眼的主機,利用衛星再看她一眼,但那太瘋狂,而且沒有意義,還會被屠震或肯恩發現他做了什麼,所以他什麼也沒做,只抬起手,慢慢摘掉了隱形眼鏡。
他知道,對她來說,他才是那個王八蛋,就算她不回來,也是他活該。
夜,很深,好黑。
他試圖躺下,試著睡覺,卻睡不著,過去那方法多少會有點效果,但這次當他閉上眼,卻只看到那些可怕的畫面。
於是,只能縮坐在床上,睜著眼,瞪視著黑暗裡那亮著光的電子時鐘。
時間一秒一秒的在走著,每一秒,那分隔小時與分鐘的冒號就會消失再出現,消失又出現。
一秒,六十次,後面那個數字就會增加一位數。
十二點整。
還有一萬八千秒,那冒號再閃個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次,天就會亮。
天總是會亮,事情沒有那麼困難,不會那麼困難。
他告訴自己,卻無法不覺得那電子鐘似乎越走越慢,慢得像是要停了下來,慢得讓他嘴唇發乾。
它當然還在走,沒有停下來,他才剛幫它換過電池,確定它會一直走下去。
但每一秒,都變得像永恆那麼長,而距離月底,還有八天。
他想回地下室跑步,但那裡變得太像惡夢裡的迷宮,他也不敢再去多看一眼那該死的方程式。
所以他下了床,在地板上做體能訓練,伏地挺身、前體支撐、仰卧起坐,他不斷重複那些單調枯燥的動作,榨出身體里所有的汗水與力氣。
當他停下來時,他早已讓自己累到幾近麻痹,完全無法思考,甚至沒力氣爬回床上去。
趴在地板上,他躺在自己製造出來的汗水裡,感覺全身都像被浸泡在其中。窗外仍是黑的,漆黑無比。
幾點了?
他想著,想要看時間,卻無法動彈,只覺得整個人像是緩緩陷入了地板中,陷入他淌出的汗水泥塘里。
汗水懸在他的眼睫,讓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變形。
一時間,有些驚慌,他眨了眨眼,他以為自己能很快速的眨眼,但那眨眼的動作卻很緩慢。
世界變暗,再亮起,變暗又亮起,然後再次變黑,變得很黑很黑,即便他睜大了眼,還是黑的。
下一秒,他發現他的臉貼在一個潮濕、濃稠且腥臭的泥塘中,液體帶著鐵鏽的味道,而且有點誠。
那應該是汗,他的汗,但那不是汗。
是血。
在這時候還希望流血的主人沒有任何疾病,或許是種好笑的奢望?
這念頭無端冒了出來,讓他更加驚恐。
或許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想著,感覺鼻腔里也充滿了血,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突然間,人們奔跑叫囂著,咆哮和尖叫混在一起,在牆與牆之間撞擊迴響。他沒有爬起來,他繼續趴著,趴在地上,數著在牆面中回蕩的腳步聲與尖叫聲,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五個、四個、三個……
那些人快忙完了,他必須爬起來,藏起來。
他的手被拉到脫臼了,他爬坐起身,利用牆壁,強行將它推回原來的位置。
那痛到不行,但他忍住了到口的叫喊。
他不能發出一點點聲音,一點點也不可以。
不知道為什麼,他記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但他知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
不,不是沒有出口。
有個人和他說有出口!他知道有!就在前面!一定有!
顧不得手痛,他爬起來往前移動,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壓不住恐慌,開始奔跑,他不能停下來,他們來了,就在他身後,就要找到他,就要抓到他——
他跑過轉角,卻掉落一個坑洞,坑洞里滿是腐臭的污水,他沒有辦法呼吸,他揮動著四肢,掙扎著往上,試圖留在水面上。
然後一個男人抓住了他,將他拉到了岸邊,他喘著氣,抬眼,只看見陌生的男人一手抓著刀,張嘴舔著刀尖上的血,對著他笑,像看著一隻待宰的羔羊。
下一秒,男人舉起刀來,朝他戳刺下來。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他大吼一聲,奮力抓住了那傢伙的頭髮用力往下拉,那男人失去平衡,往前翻過他,掉入水中,讓水花四濺,他死命的翻身爬了上岸,但那傢伙抓住了他的腳,對著他啦哮,試圖要爬上來。
他對那傢伙又踢又踹,但那男人比他高壯,眼看就要爬了上來,他驚恐的滿手在地上亂抓,混亂之中,他摸到一根生鏽的鐵管,感覺到它有些鬆動,他用盡全力死命的拔,那男人爬上來了,砍了他一刀,他回身伸手架擋,刀子刷的砍入手骨,那讓他痛得大叫,但幾乎在同時,那根鐵管終於被他拔了下來,他緊緊抓握著它,大吼著,發狂似的朝那試圖再次砍殺他的男人狠狠揮擊——
「嘿!高毅!高毅!」
男人的叫喚,讓他回過神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發現他站著,抓著床頭的檯燈,砸爛了那台電子鐘,它躺在地上,四分五裂,和他手中的檯燈一樣破爛,就連實木地板也被他砸出坑坑洞洞的傷疤來。
那叫傑克的傢伙,抓著他的手,看著他,用德語問。
「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只是討厭這鬧鐘!」他推開那傢伙,扯回自己的手,扔掉手中那殘破的檯燈,轉身走了出去,粗聲低晦:「走開!別理我!你他媽的最好給我滾遠一點!」
說著,他大踏步的逃離了自己的房,快步走開,走進另一間房,再用力把門甩上。
他站在門內,低頭喘著氣,抬手耙過緊繃腦袋上凌亂的發,卻仍能感覺到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動著,感覺到雙手仍在顫抖,雙腿因為過度奔跑而酸軟。
那把刀,好似仍深深的嵌在他手骨上,讓他痛得頭皮發麻。
可他知道它並不在那裡,就像他知道他早已失去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是假的,不會痛。
他沒有替它做痛覺神經。
但那仍會痛,就像他依然能感覺到自己緊抓著那鐵棍,將那男人打得頭破血流,那一次次反震回來的力道,似仍在身體里流竄,那男人頭顱破碎的聲音和慘叫聲在坑道中來回撞擊著,次次鑽入他耳里。
抖著手,他抹去一臉汗,卻抹不去想嘔吐的衝動,他衝進浴室,彎腰吐了出來,卻只來得及扶著門邊,吐在浴室地板上,嘔出了一地黃水。
除了膽汁和胃酸,他吐不出別的東西,所有的食物,早在之前就消化掉了,他甚至記不起來自己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但那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情。
當他終於止住乾嘔,因為無法忍受那味道,因為那裡也總是充滿了嘔吐物,他抓下蓮蓬頭沖洗地板,把那又苦又酸的穢物沖洗乾凈,然後漱口,脫掉衣褲,清洗自己。
熱水讓他緩緩鎮定下來,跟著他才察覺這間浴室里,有她的味道,當他抬起頭,看清眼前的一切,發現他竟不自覺走到了主卧。
洗手台上有一塊肥皂,她用到一半,忘了帶走的手工肥皂。
他關掉水龍頭,走出浴室,看見房間里,空蕩蕩的,只剩那張床,那張她睡過的大床。
落地窗外,風吹樹搖,讓落在地板上的樹影也跟著搖晃。
月光灑落屋裡,照亮了那張床。
他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在那張被月光照亮的床躺下。
床很大,很結實,床單乾凈又潔白,但上頭確實還隱隱有著她的味道,還殘留著她的體香。
烏娜。
他側過身,將她的枕頭抓入懷中,把臉埋在她曾躺過的枕頭上,閉上眼,深呼吸,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
他讓她的味道充滿自己,除了她之外,他把一切都摒棄在外。
原以為,那很難,但那不難,不會很難。
他記得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記得她對他說過的嘲諷、調侃,記得她和他開過的玩笑,記得她給他看的搞笑動物影片,記得她為他煮過的每一餐,為他泡的每一壺茶,記得每當她走進屋裡,所有的一切都亮了起來,就連空氣都像是在那瞬間,變得不一樣……
抱著那顆枕頭,他蜷縮在這張大床上,萬般渴望的想著她。
只想她。
烏娜。
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