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風聲(十二)
季良繼續講了下去,「然而朝廷裡面對於如何解除李將軍的兵權卻有了不同的聲音。兵部尚書姚彥承進諫說,李將軍帶兵在外,獨掌兵權,如果皇帝的命令送到,可能反而會逼迫的李羿與蠻人聯手,這當世的兩大豪傑聯合起來,恐怕整個大塘都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了。」
季良停頓下來,仔細地縷清自己的思緒,「於是當時雲篆便上書崇仁皇帝,他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讓蠻人退兵,又能將李羿的兵權奪去。如此妙計,皇帝自然十分感興趣,於是便安排雲篆去私密地執行。」
「是什麼計謀?」緋心皺眉問道。
「雲篆的計謀,其實要從蠻人自己的問題說起。蠻人與咱們大塘不同,大塘治下,官是官,民是民,雖然官民等級不同,但是民也不像是蠻人的民那般苦。蠻人分貴族與平民,所有的牧場都是貴族的,而平民每日里辛苦勞作,只不過是為貴族甘做勞工而已,不僅需要牧養貴族的牛羊,還要把自己的牛羊殺了獻供給貴族吃喝,碰上了天災,就只能選擇自己餓死。」
緋心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理解了季良的意思。
「蠻人入侵之前,他們的牧場大旱了三年,窮的人先餓死了,後來有牛羊的人也都沒辦法活了。可是貴族卻不管不顧,每日只是飲酒作樂,獻供也照收不誤。終於激起了那些平民的反抗。勃兒貼赤那就是這些人之中的一個人,他從小是牧民的孩子,體格雄壯,七歲的時候就能一個人赤手空拳打死三頭大狼。就是他,帶著窮苦的牧民把貴族們的軍隊打得四處潰散,不得不和他簽訂了合約,尊他為蠻族的新主人,天賜可汗。」
「是的。」緋心應道,這些事情他曾經從尋涯的口中聽說過一些。
「然而雖然勃兒貼赤那成了王,牧民們現在不用給貴族們獻供了,但是乾旱依然在繼續,牧民們還要掐死自己的孩子,不然自己就要餓死。勃兒貼赤那沒有選擇,只有出兵向南,翻過薊門山,入侵大塘。但是他不知道,被他打敗的貴族們沒有一刻不在謀划著奪回自己享受了千年的權利。」
緋心沉默了,他已經大概知道後續的事情會如何發展了。
季良繼續說了下去,「於是,想要除掉勃兒貼赤那的蠻人貴族與想要奪去李將軍兵權的崇仁皇帝可謂是一拍即合,蠻人和漢人就此一起做下了一個天大的陰謀。蠻人貴族出兵,為李將軍在魔喉山做下了一個圈套,而崇仁皇帝則親手把李將軍送進這個圈套裡面。另一方面,蠻人透露勃兒貼赤那的行蹤給崇仁皇帝,讓漢人的皇帝派重兵把自己的可汗殺死在異國的土地,永世都無法回歸故土。」
「是了,如此就全都是了……」一股心酸湧上了緋心的鼻子,李羿與勃兒貼赤那這一對當世的英豪隕落的軌跡他全都明白了。
然而,千古冤屈誰來伸?
「但是李將軍和那蠻人之王卻遠非尋常人可以比擬,圍剿李將軍,雲篆不得不動用了江湖中邪門左道門派的力量。而只是絞殺勃兒貼赤那與他身邊常帶的一百名死衛,崇仁皇帝就損失了三千餘名精兵……」
「好了,那些我都知道了,」緋心打斷了季良的話,他的心中已經滿是血色,刻骨的仇恨驅動著他的心神,他已經不想再讓季良的話勾起關於那些血腥戰場的回憶了。
「後來的事情也許你也都知道了,蠻人回去之後,已經無力與大塘再相抗衡,索性便與大塘簽訂了合約。而因為李將軍在天下習武之人心中地位太過於崇高,雲篆便聳動崇仁皇帝頒發了禁武令。一令之下,天下皆成庸懦膽小之人。」
緋心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幾人,各個人的眼中都俱是悲傷的情愫。
一朝禁武令,人間多少悲劇。
緋心轉過頭看著季良的眼睛,「我想知道,是誰下令將我一家滿門抄斬?」
季良嘆息了一聲,「始作俑者先生也不知道,姚彥承,雲篆,或者是崇仁皇帝,他們都有抹除後患的動機。而滿朝的文武百官,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敢提出異議。先生就是在那時對朝廷失去了信心,不日就請辭回家,在揚州的一個小鎮上教書為業……至於下令的人,自然就是那已經埋在了皇陵之中的崇仁皇帝。」
緋心仰頭望天,「我該如何復仇?」
眾人沉默,無人知道應該如何安慰緋心。
聽過了緋心的身世,只要稍稍一想就會知道緋心的心中是多麼的憤怒悲涼。然而這憤怒,這悲涼又應該向何處宣洩呢?
緋心低下頭來,淡淡地說了一聲「謝謝」,便走向了自己的馬匹,縱身跨上馬背。
風起了,緋心被夕陽的餘暉包裹,後背長刀輕聲嗡鳴,清風中竟然不知不覺地生出幾不可聞的鬼哭之聲。那坐在馬背上的背影讓人的心中發寒,宛如浸泡在血池之中的閻羅。
「先生大義,臨死之前可有什麼囑託?」
季良哽咽,合著鼻涕吞了一口淚水說道,「先生一輩子苦思,欲求為這天下的黎民找到解脫之法。在牢獄之中,先生告訴我要把他的思想傳下去,別枉費了他一生的心血。」
緋心轉頭,目光落在了季良紅紅的眼圈上,「廟堂之高,凡民窮其一生都無法觸摸,於是坐在上面的人便以為自己是天地的主人,主宰萬物。然而天子身在雲端,哪知道生存的艱難?心血來潮一朝詔令,苦的卻是最無助的百姓。為何這天子不站在百姓的位置想一想?」
季良一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在他的心中,皇帝是高高在上無可侵犯的人物,讓那樣高貴的人站在貧民百姓的角度,簡直是罪該萬死。
「因為百姓沒有說話的權利!」緋心大吼起來,「他們就像是沒有牙的羔羊一樣,任人宰割,隨意屠殺。這樣的一群羊,只會激發那些禽~獸去喝它們的血,吃他們的肉,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你懂了嗎?因為我們沒有反抗的力量!」
季良的身子晃動了一下,他腦中靈光一動,低聲念道,「民為權民,君為謙君,如此民授君權,君佐民意,方才能萬世昌同。」
緋心輕輕地搖了搖頭,「先生的期冀是好的,然而帝權不除,黎民永無抬頭之日。」
撥動馬頭,緋心轉向了西邊,意欲離開。
「等一等,」季良快步跑到了緋心的馬頭之前,「先生一輩子都想知道如何才能解救窮苦之人於水火之中。所以,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
「先生乃讀書人的楷模,但凡有什麼請求,只要我緋心能夠辦到,絕對不會推辭。」
季良高興起來,「可否帶我一同與你們前行?我知道也許你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先生心心念念所想的事情。」
緋心沉默了一下,「但是這一路上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不是一個讀書人能應付過來的。」
季良低下頭,沉聲說道,「腥風血雨嗎?我早已經見過了,如今我心裡對死已經不再懼怕,只是沒有完成先生未盡的事業,無論如何心中都不安。」
緋心與馬上的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季良跳起來,像是一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你過來坐我的馬。」曲寧一伸手就把季良提了上去,隨即皺眉,「怎麼輕的和張紙一樣?」
季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時候家中貧困,所以吃的少了些。」
「我家裡也很窮,但是我吃的卻不少。」汲圓搭話說道。
「你……」季良看著汲圓那圓滾滾的身子說不出話來了。
「不用理他,他就是個另類。」曲寧插話道,「你剛才像繞口令一樣說的那是個什麼玩意?什麼民收軍犬,收來吃嗎?」
季良一臉的汗水,「不是,那個是……」
他正要解釋,看了看曲寧一臉茫然的表情,嘆了一口氣,「算了,就是收來吃的……」
「哈哈……」莫傾心首先大笑起來,眾人也都莞爾。
季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而曲寧則漲紅了一張老臉。
「您說帝權不除是什麼意思?」笑過之後季良問緋心。
「這個天下本來就不應該有皇帝。」緋心淡然回答。
季良心裡一驚,險些從曲寧的馬背上摔下去。
曲寧感受到了自己身後人的激動,哈哈一笑,「就是,皇帝那玩意老子老早就看著不爽了,遲早把它掀翻了送回姥姥家去!」
季良心中震撼,埋頭苦思起來。
夕陽已經完全落入了西山之下,風聲漸漸大了起來,將夜色的冷意吹入了人的骨髓之中。
天,就要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