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五)

第6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五)

站在永勝關前面這才真正地感受到了這天下第一雄關的威勢。轟隆隆的曲水從關旁邊奔流,城牆在山腰上筆直地聳立著,仰頭望一望不禁心裡生出一種壓迫感,似乎這牆就要朝著他倒下來了一樣。

羨塵翻身下車將馬停住,說道,「公子,這就是永勝關了,前面能看到的那個城樓應該就是檢查通關文牒的入城口。這裡我進不去。公子什麼時候回返,我提前來在此等候公子。」

「不必了,羨塵,到時有人送我回去。這一路謝謝你的陪伴。這是五個金銖,就當是這次你帶我來陪我說話解悶的辛苦費了。」尋涯公子伸手從隨身的小包裡面拿出了五個金銖就往羨塵的手裡送去。

羨塵的眼睛在這金燦燦的五顆珠子出現的時候就已經完全的被它們所吸引了,但是舔了舔嘴唇,羨塵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鄭重地對尋涯公子說,「公子,雖然我很想要這五個金銖,我也很想給我姐姐買身新衣服。但是五個金銖實在是太多了,我只要一個。」

尋涯公子重新打量了一下羨塵,說,「羨塵,你很不錯,日後有緣我們再見。」他將手收回了口袋,再伸出來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個金銖,就遞給了羨塵。

「謝謝尋涯公子,和您走了這一路我又聽到了好多有趣的故事,回去給我那些小夥伴們講一定羨慕死他們,嘿嘿。」羨塵將金銖珍而重之的放入貼身的一個布口袋裡,再向尋涯公子行了一禮。等到尋涯公子轉身驗過文牒進入城樓里之後才一聲歡呼跨上馬車,快馬加鞭地向著回家的路趕去。

他趕路焦急,又心裏面很不情願去住在那兩家驛站裡面,於是就直接奔第三家去了,這樣下來兩三天的時間,日夜兼程應該就能到家了。

當羨塵來到了第三家驛站的時候,天早就已經完全的黑了。他把馬安頓好了之後,找到廚房,摸出來幾塊吃剩下的糙米餅,就著水囫圇地咽了下去。

他生怕驚醒了驛站的管家——讓郝掌柜知道他在晚上還出來趕路就不好了,於是就睡在了馬廄旁邊的一間小草房裡。

他從懷中取出來蠟燭和火絨,輕輕吹了吹火絨將燈芯點燃了,又小心地拿著燈傾斜著將油脂烤化了一些,這才從胸口處將白天裝著金銖的口袋取了出來。

一邊啃著剩下的糙米餅子,他一邊將那粒金燦燦的珠子倒到了手心裡,反反覆復地打量著。珠子上面有一些彎彎曲曲的字,羨塵從來沒有見過,正當他想湊著昏暗的燈火仔細瞅瞅這些字是怎麼寫的時候,突然一陣風將燈火吹得有些晃動了。

羨塵一驚,站起身來,顫聲喊了一句,「是誰?」

但是周圍都是昏昏沉沉的黑色,完全看不出來哪裡有人的樣子,只有遠處似乎有低低的蛐蛐聲傳來。羨塵從小和姐姐相依為命,姐姐怕黑,晚上不敢自己出屋。羨塵稍微懂事了一些就自己當起了家裡的男子漢,晚上如果有什麼事了都是羨塵出去辦的。開始的時候羨塵也怕,但是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今天晚上沒風啊,真是奇怪。他想著,也就不再深究了。想起姐姐,現在天黑了,姐姐應該已經回到了家裡,窩在炕上看她自己從那些大家院子倒出來的污穢那裡面翻撿出來的帶字的紙片串成的書。姐姐識字,還教羨塵認識了好多的字。一想起姐姐教他認字的時候總是惱得說,「我這麼聰明伶俐的人怎麼就有了你這個榆木腦袋的弟弟。」羨塵嘴角撇出了一絲笑意,姐姐等著我回去,咱們能買好吃的了,還能給你買最喜歡的杏黃藏青花的裙子。

他笑了起來,轉過了身想將金銖重新放到口袋裡。

一時間羨塵以為自己眼花了,許是趕了一天的路頭暈了?怎麼明明是一個金銖現在卻變成了五個金燦燦的圓球?

五個金銖!羨塵不由得叫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羨塵的腦子裡面亂成了一團亂麻。在羨塵想來,五個金銖已經足夠開一家店鋪了,最起碼在市集裡頭擺個小攤鋪已經完全足夠了。他將五個金銖握在手裡掂了掂,奇怪,怎麼五個珠子和一個是一樣重的?但是看大小也和原來一樣啊,難道是空心的?

他用牙使勁地咬了其中的一個,湊到燈旁邊仔細看,卻只是看到自己的牙在上面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牙印。

咦?有字,羨塵發現在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的後邊有一排小字,他將那粒金銖轉動著念了出來:

把戲一個,

金銖五枚,

祝願羨塵,

幸福快樂。

突然之間,羨塵眼眶有些漲漲的,「尋涯公子,謝謝您。」

他將那枚寫著字的珠子用另外的一個小皮囊收了起來,把另外的四個金銖又重新放回了貼胸的布口袋裡。這才吹熄燈火,合身躺倒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羨塵就怎麼的都睡不著了,他翻來覆去地在床上掙扎著想睡著,可是回家渴望看到姐姐明媚笑容的想法一直在腦袋裡折磨著他。

「嗯,我實在睡不著了,這麼上路姐姐應該不會責怪我的。」羨塵的姐姐每次都叮囑羨塵在外面跑驛站一定要吃得飽飽的,睡得好好的,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耍到天黑了或者是為了趕時間起早上路。萬事都要計劃好了才行,算好時間再幹活。

羨塵來到馬圈裡,拍了拍還在睡著的馬。那馬兒噗嚕嚕打了一個響鼻,似乎是相當不滿羨塵這麼早就把它吵醒。羨塵歉意地說,「好馬乖馬,我實在是睡不著,你就擔待些,回去我給你買最愛吃的花生磨餅吃。」

說著就把馬硬牽到了水槽子旁邊,把草料袋子直接放上了車。

羨塵一陣鼓搗,不一會就已經將馬車備好,坐在車上的時候,羨塵仰頭看著天空中的星星開始發獃。

姐姐曾經說,書上說的那些個故事都是假的,什麼皇子愛上了貧女之類的都是哄騙小孩子的,要不然怎麼寫「天上的星星眨眼睛,地上的姑娘搖紗巾。紗巾飄進了深宮去,宮裡的主人相思長。」姐姐憤憤地說,明明星星就是不會眨眼睛的,所以這一段話都是寫書的人自己胡編亂造的。羨塵心中想著,姐姐,其實星星真的是會眨眼睛的,只不過你怕黑,從來都不肯自己出去看看星星和晚上天空中潑灑的銀河,所以都沒有看見過星星眨眼睛啊。

想著想著,伸手拍了拍胸口處那四個硬邦邦的珠子,想著姐姐看到這麼多錢的時候一定會吃驚的合不攏嘴的。想象著姐姐誇張的表情,羨塵又笑了起來。

他打了一個哈欠,歪在馬車旁邊,任憑馬車自己在崎嶇的路上搖晃,一會功夫竟然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都快大亮了。

羨塵望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仔細地辨認,終於確定自己還是在正確的路上,沒走到那些個叉子路上去。他放下心來,就拿起鞭子輕輕地來回甩著,心想,說老馬識途果然是沒錯的。雖然這匹馬還沒到那麼老,但是這條路來來回回的大約也是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了吧。不過他又有些后怕,真的應該聽姐姐的話,這要是萬一走錯了路,再要從這前不著村,后不見鎮的地方找到回鎮子的路還不知道要繞多大的一個圈子。

取出來一塊糙米餅吃著,羨塵盤算著回家之後要去鎮子東邊郝掌柜那裡報告。把這次的份子錢交了之後,還要詳詳細細地將這次給公子做嚮導的經過跟掌柜的說道說道。看得出來郝掌柜對這個公子非常的尊重,而這個公子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和郝掌柜打交道了。聽說郝掌柜一年一次總要到樂豐城裡面去,將一年的盈虧當著家族裡面的老輩算明白了。老夥計們都管這個叫做攏帳,一年一攏,越攏越興隆。想來郝掌柜大約是在那裡見到過尋涯公子的吧。

這尋涯公子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吶,羨塵覺得這個人就像是一個站在窗花紙屋裡頭的人,只能影影焯焯地看著是有一個人影映在了窗戶紙上,可是這個人是什麼模樣的卻是一點也沒有能看清。

「可是尋涯公子是個很好的人啊,而且也很大方。」羨塵想起來那公子一腳踹在了驛站管家肥大的屁股上的情形,還是禁不住笑出聲來,「就是有些跳脫得厲害……」

羨塵不再想這些事情,他拿起水袋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將嘴裡面酸酸甜甜的糯面順了下去。用力甩出了一個響鞭,催著馬就朝著安和鎮子的方向趕去。

連日不休息,第三天,當羨塵回到安和鎮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遠遠地看著那些裊裊升起來的炊煙,他心裏面咚咚地敲個不停。臉上有些漲紅髮燒,抄起鞭子就又甩了一個響鞭,馬車顛著帶起一路灰塵就直奔鎮子西邊羨塵的家裡跑去了。

羨塵臉上笑著心裡美著,姐姐一定在家做飯呢。我就直接衝到廚房裡去,把那些個瓢啊碗啊盆啊都搶過來,就大聲地對姐姐說,姐,今天咱們不做飯了,咱們去街裡頭那家飯莊里去吃飯。姐姐肯定會說,這娃怎麼回事,難道是出去了一趟把腦袋曬壞了嗎,那家一碗米就要十個銅文,在蒸饃的王大爺那裡都能買十個宣宣白白的饃了。羨塵就說,不吃饃,咱們今天不吃饃了,我們去吃好吃的,碎花肘子,松子魚!

羨塵想著那碎花肘肉真香啊,記得小時候過年的時候,姐姐帶著羨塵去街上買犟驢打滾。羨塵一眼就看到了有一個穿著粉色小棉襖的小女孩在那裡吃著什麼東西,用油紙包著的,真香啊。聞著那味道羨塵就不想吃犟驢打滾了,他甩開了姐姐的手,自己就地表演了一回犟驢打滾,哭著喊著說,姐姐姐姐我要吃那個紙糊的,我要吃那個紙糊的!他姐姐白了他一眼之後,沒好氣的說,起來,想吃了自己去豬屁股上啃去!熊娃子別在這丟人現眼,買了趕緊回家!

看著姐姐動了真怒,羨塵從地上好不難看地爬起來,眼睛里噙著淚水重新牽上姐姐的手,嘴裡咬著已經沒有任何味道的犟驢打滾一步三回頭地回家了。

前面就看到了自己家裡虛掩著的大門。

羨塵胸裡面似乎憋著一口氣,他還沒等馬車停穩,直接一跳就下了馬車。也不理會已經震的發麻的腳,推開門大喊了一聲:「姐,我回來了。」

屋裡卻沒有人應聲。

羨塵站在屋裡轉了兩圈,姐姐幹嘛去了,平時如果羨塵回來姐姐有事出去了一定會給羨塵留下小紙條的,但是沒有啊。

羨塵又跑到了院子裡頭,他跨過了兩家之間土壘起來的矮牆,迎面正迎上陳大伯,羨塵心裡著急,喊了一聲:「陳大伯,你見到我姐姐了嗎,她沒在家。」

陳大伯見到羨塵回來,臉色變了一變,急忙拉著羨塵的手,俯下身子低聲地說,「小塵啊,你姐姐今天下午的時候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隊騎馬跨刀的軍爺就把她給抓走了。這陣仗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了,你快去郝掌柜那裡,他認識的貴人多,你去讓郝掌柜打聽打聽去。」

羨塵的腦子裡嗡地一下就不會思考了,只是看著陳大伯的嘴在那裡不停地煽動。

姐姐怎麼會被抓走了?他和姐姐兩個人一起從小就在這個鎮子里生活,干著和別的窮苦人家一樣的活計,每天剛剛能填飽肚子。怎麼就被抓走了呢,姐姐人很好的,這街坊鄰居沒有一個不說姐姐人心腸好,辦事暖人心,誰家要是能娶了這麼一個賢惠又明事理的姑娘就是祖宗上積德了。

「小塵,別愣著了,快去呀。」陳大伯慫了羨塵一下,讓羨塵從迷迷愣愣的狀態中清醒了些。他馬上撒開腿就朝著鎮子東頭郝掌柜的家裡跑去。

等到羨塵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郝掌柜的家裡的時候,郝掌柜已經安安穩穩地坐在院子里涼亭的石凳上等著羨塵了。

下人帶著羨塵來到涼亭前面就退下去了。羨塵看到了郝掌柜,心裡一急,噗通一聲就跪在了郝掌柜的面前,氣也沒喘勻就開始說,「大掌柜……我姐姐讓人抓走了……您幫幫忙想想辦法……」

郝掌柜看著羨塵,斂了一下袖口說道,「今天來的人看服裝制式應該是凌吾縣的駐軍。不知為何你姐姐得罪了這些人。可是依你姐姐的性格應當不會做出一些偷盜違法的事情來。」

羨塵聽郝掌柜說,似乎有門路能救姐姐出來,急忙對著郝掌柜磕頭,眼淚不自禁就流了下來:「大掌柜,求您救救我姐姐。」

「這樣吧,」郝掌柜似乎是下了重大的決心,不輕不重地在面前的松木桌子上拍了一下,「送尋涯公子去永勝關的那匹馬應該還在你家裡吧,你就騎著這匹馬馬上去縣裡面走一趟。到了縣衙就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那時候再對症下藥才能救得你姐姐。我這就給你手書一份帖子,你帶著它可以去縣裡面郝家的客棧裡面,住宿和吃飯都沒有問題。」

郝掌柜從松木桌子下面端出來一份筆墨紙硯,就在草紙上寫了一份帖子。從隨身帶著的掛墜上一旋,蘸著硃砂在帖子上印上了自己的私章,就折了幾下遞給羨塵。

「謝謝郝掌柜的大德。」羨塵又磕了一個頭,把那紙塞進了懷中。

看著羨塵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郝掌柜抽了抽嘴角,但是還是忍住了,他用手拍了拍羨塵的肩膀,「不用擔心,你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應該只是誤會一場。快回家準備準備就上路吧,路上多留心些。這次送尋涯公子的份子錢你就也不用交了,權當我送你的路費了。快回了吧。」

郝掌柜說著,又拍了兩下羨塵瘦弱的肩膀,這才收回了帶著黃玉扳指的手。站起身來,不自然地抖了一抖肩膀,嘆息一聲,就不再管羨塵,自顧邁步朝著亭子外面走去了。

羨塵從地上爬起來,擦乾了眼淚,也不顧膝蓋的疼痛,幾步跑出了郝掌柜的庭院,就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跑了過去。

羨塵一陣風一樣衝進了自己家的廚房,隨手將紅薯和不知道是生是熟的糙米餅子都收到了一個布口袋裡。將這些背到身上,打了一個死結,又從馬車上取下來水袋灌到半滿。四下里看了一下,天已經開始黑了,四處都是黑幽幽的。往常的這個時候姐姐已經早早地點上了燈窩進被窩裡了。但是現在姐姐不知道怎麼樣,會不會害怕。

羨塵心裡又慌了起來,將水袋掛在了馬旁邊的鐵鉤上,三下兩下就把馬車卸了下來。羨塵一沒拿穩,馬車就咣當地一聲砸到了地上,把羨塵的手也劃破了,殷紅的鮮血滴在地上。羨塵沒理會手上的疼,直接從側面翻身上馬,鞭子一甩策馬向著東南方向跑去。

當鎮子已經完全看不見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羨塵看著天上的星星,勉力辨認著方向。他心中焦躁不安,腦子裡面亂糟糟的,就只是不管不顧地催馬向前跑去。他整個人全都伏在馬背上,只能聽到嘚嘚的馬蹄聲還有耳邊嗚嗚的風聲。

一直到後來,馬喘氣聲已經像是鐵匠鋪裡面的風箱的聲音了,馬背上汗水一滴一滴地從毛上一流串地滑落,羨塵這才從馬背上下來。他一下子就坐倒在了地上,騎了這麼長時間的馬,兩隻腳早就已經沒有知覺了。他在地上一邊揉一邊捶打,好半天終於能站起來,但是腳心還是針扎一樣的疼。

顧不了這麼多了,羨塵牽著馬,一瘸一拐地向著縣裡的方向走。

馬一直在打響鼻,許是累的狠了。

羨塵心裡悲戚,不禁眼淚就從眼睛里滑了出來,從嘴角進去的,又咸又苦。

四周都是一片的漆黑,墨汁一樣的黑就像是一塊幕張把這一人一馬與世界隔絕了。

羨塵覺得世界上似乎就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輕聲喚了一聲,「姐……」

羨塵又翻身上馬,俯下身子,對著馬耳朵輕聲說,「好馬兒,幫我一次。」

他猛地一抹眼睛,揮舞鞭子重重地甩在馬身上,朝著前面更黑的黑暗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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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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