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始終找不著,雁西百思不解,移步到卧房,走到房門口,她回頭看著比她顯得更自在的范君易,指著門內道:「這是我的房間。」暗示得很清楚,請男士止步,他點點頭。「我猜也是,另外一個房間是你母親的吧。」
雁西暗抽一口氣,他觀察得可真仔細,「猜得很對,我要進去了。」她擋在門口,擺出謝絕參觀的姿態。范君易清楚接收到了她的意思,一手握住她的肩頭,「這樣不太公平吧?你在山上那陣子可不是這樣,我屋裡哪個房間你去不了?」說完一掌推開她,自行走進房裡;雁西擋不了他,跟著鑽進去,在他把房間看光前搶先收拾攤在床上還未折迭好的貼身衣物,胡亂塞進衣櫃里,再緊張地放眼捜尋是否有不該曝光的隱私。
范君易見她十足戒備的模樣,不以為然,「彆扭什麼?」
「屋裡小,沒什麼好看的。」她尷尬解釋。
「你一直和妹妹同寢一室?」
不必說明就一清二楚,房裡左右各擺設一張單人床、一具單人衣櫃,和一張小型書桌,中間走道涇渭分明,兩邊牆面布置出不同風景,只有另一面靠牆的頂天立地書架是共享的。左側床鋪收拾得整齊乾淨,物件稀少,顯然久無人使用;右側床褥有皺褶,幾件外出衣物披掛在椅背,桌面雜亂,分明屬於雁西。
「是,我們同房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兩個月前她出國。」她大方坦承。
「所以最近只有你和你媽在家?」
「……」她沒有回答,她不確定該不該把自己的境況告訴他,他們之間的關係界定一直模糊不清,況且,理當結束了。
「鑰匙找到了嗎?」范君易不再追問隱私。
「噢——」
雁西立刻轉身在書桌抽屜里翻搜,范君易繼續在她身後悠然踱步。幾分鐘后仍然一無所獲,她開始冒汗,無計可施,心知不可能,還是趴在地上準備將床底下的收納箱拖出來,范君易忽然從后拍拍她的肩,「是這一串嗎?」
她猛然回頭,定睛一瞧,鑰匙圈附帶的小吊飾果然是她的。驚喜萬分,忙問:「你在哪兒找到的?我怎麼沒發現?」
「書架上。」他指著塞滿書冊幾無空位的書架,「你眼花了。」
「太好了。」她徹底鬆了口氣。「小心收好,可別再掉了。」
「嗯,時間差不多了。」他看看錶。「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呃?」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不會想自己下廚吧?剛回來不累嗎?」他笑。
雁西本來一點也不累,是替他找鑰匙繃緊神經給累的,但與他一道外出用餐——基於什麼理由呢?敘舊嗎?他們還算不上是老朋友。慶祝嗎?找到鑰匙算什麼喜事?剛好正逢晚餐時間嗎?她私心認為一個人對著電視吃飯腸胃消化會更好。
雁西躊躇的模樣令范君易不解。他們不見僅一個多月,雁西的表現卻多了點生分,當時朝夕相處的自然默契已不復見。「不方便嗎?不要緊,如果怕男友誤會,可以請他一道出席。」
「不怕——」那就是答應的意思?她能一晚上凈瞎扯些無關緊要的事嗎?
「是不怕男友誤會?還是沒有男友所以不怕?」他俯近她,注意她的表情變化。「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只是在想,待會是各付各的,還是由誰請客?」
范君易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想點有營養的問題?」
雁西的擔心是多餘的。從抵達餐館,兩人落座,點完餐,范君易的電話就沒停過。他居然重新使用上了手機,她不需費神擠出話題,只消努力應付不斷上桌的盤菜就行了。
哪來這許多電話呢?雁西無意探人隱私,她知道的隱私已令她難以負載,但范君易毫不避諱談話內容,她即使充耳不聞,總還是攔截了零星幾句——
「我說過這個部門不歸我管了——」,「年度目標由你來擬定——」,「報告讓人送過來就好,我再告訴你結果——」,「星期三可以,排在十點鐘吧,就讓江莉主持——」
研究菜色之餘,雁西忍不住悄悄覷看他。他不拒接任一通來電,利落果斷,說話簡明扼要,對方敘述過多令他耐心盡失時,他神來一句譏誚話便掛斷電話,面不改色繼續用餐。雁西完全可以想象在他的認知里,多數人說話是廢話連篇兼無病呻吟的,難怪山居數月,他能毫無困難地保持緘默寡言;他並不熱衷不著邊際的閑話社交,那數通電話顯然來自舊識或公司同仁。
這樣聽來,范君易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了?
雁西放下筷子,欣慰不已,看著再度和外界產生了聯繫的范君易,心底一陣暖洋熨過。
無論如何,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眾人的希冀,這幾周縈繞在她身上隱隱作祟的罪惡感瞬時大量減輕,她不由得笑了,人一輕盈,臉蛋就柔和了。
范君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明所以問:「在笑什麼?」
「沒什麼。」她移開視線,嘴角還是噙著淺笑。
「沒事為什麼盯著我笑?」
「開心不行嗎?」
「是嗎?剛才好像還有人不太情願出門吃這一餐吧?」
「何必這麼計較?我是女生啊,如果誰約就出來不是很沒價值?」雁西顧左右而言它地打趣。
「我是隨便那個「誰」嗎?」
雁西愣了愣,發現很難在范君易面前打馬虎眼,她斂起笑容,轉移話鋒道:「好吧,現在開始我不隨便笑了,我們討論正經事吧。」
「什麼正經事?」
她指著滿桌佳肴,煞有介事道:「我剛才研究過了,今晚除了這一道香酥鴨我缺乏工具做不出來之外,其它每一道菜我都有把握複製出來喔。」
「是么?」他面露訝異。
「嗯,真的啊。」雁西確實點頭,忽然有感而發道:「有時候認真想想,我其實沒什麼過人的長處,好像只有這項優點,還有比別人好一些的耐性。從小就這樣,我成績中等,身高中等,口才中等,考上的學校也中等,不好也不糟,拿過的獎都是一些服務熱忱這一類名堂的陪襯獎。不過我運氣特別,總可以接觸到一些出類拔萃的人,像我妹妹雁南,像張先生,像您都是啊。」
范君易若有所思聆聽,「然後呢?」
「然後——」被他嚴肅一問,雁西的思路乍然中斷,「沒有了。抱歉,我說話很沒營養吧?」
「我可沒這個意思。」他低下頭吃他的飯,眼角眉梢卻含著意味不明的笑。
心情輕鬆,晚餐結束得特別快,既使范君易話不多,雁西也不覺悶。離開餐館,兩人並肩走在路上,范君易看著前方道:「記不記得我說過,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不必說場面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是說過。」她偏頭看著他,等候他下文。
「所以,老實說,你剛才笑什麼?」
雁西慢下步伐,像小時候擔任風紀股長被老師逼問班上有哪些同學作弊一樣為難不已,但加以思索,確實沒有說謊的必要啊,難道會有人因此同她絕交?
「我笑,是因為我開心;我開心,是因為您看起來很開心,看起來——很不一樣。就這樣,沒別的,您別誤會。」她坦誠地說。
范君易跟著停下腳步,回首俯看著雁西,路邊燈照不足,他的臉龐有半邊晦暗不明,雁西看不清他的眉目,笑著說:「我說的是實話,您——」
陰影俯下,是他的臉。她的話被中斷,是他的唇,輕貼在她唇上,停駐了數秒,然後離開。雁西愕然,站著不動,無法分辨剛剛發生的吻是出自禮貌抑或是別有意涵?但他牽起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什麼話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讓雁西腦袋險些陷入混亂。也許是自小父親製造了太多家庭紛亂,雁西從母親那方面意識到惟有條理分明、邏輯單純,才能在各種風暴中踏實地往前走,因此她從來不耽溺在曖昧關係中尋求刺激或浪漫。她深感自己的心智太普通,不夠強大致抵抗混亂。沒有考慮太久,她果決地掙脫了范君易的手,不願隨之前進。
「您看仔細了嗎?我不是她。」雁西低聲說。
范君易心頭雪亮,明白她指的「她」是誰,輕嘆了口氣,「知道,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