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知道我們為什麽請你來面試?」朱琴問。

「因為我從事的工作?」

「你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做個案輔導,這點有加分作用,但不是主因。」朱琴翻開辦公桌上的檔案夾,抽出兩張照片,放在雁西面前。「看一看吧。」

拿起照片,雁西仔細端詳,那是一男一女的彩色近照,男方年約三十許,羽眉朗目,五官非常端正,飽滿的前額給人一種自負的印象。整體而言,男人流露出濃濃的志得意滿氣息。至於女方,乍然對眼,雁西暗驚,以為是自己入了鏡,那面龐輪廓,巧笑的神情,簡直和自己有八分像,但不可能,無論是身材、穿著、站姿,都不會是自己。

「委託人是男方的親屬,男方並不知情,女方是男方論及婚嫁的女友,三個月前意外過世,這就是你要接下的個案。」朱琴進一步說明。

「所以——是因為長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這麽說,因為不容易匹配,委託人出的價碼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擬好的合約,讓雁西過目,「請放心,我們都會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條款雁西無心細讀,她關切的是價錢。字裡行間中,她找到了焦點數字,頓時目瞪口呆——雖然不能完全涵蓋她所需數字,但已難能可貴。

「按照進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託人不滿意,可以中途解約,但不會追回付過的款項。」朱琴笑。「員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慮,也可以退出。」

「為什麽要付這麽多錢得到這種服務?再怎麽難受,一切都會過去,不是嗎?」雁西大感不解。

不僅不解,還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療癒自己的傷痛,過得去便海闊天空,過不去便墜入深淵,有多少人能購買得起這種另類服務?

「因為價值。男方年紀輕輕就創了業,現在撒手不管,論誰都覺得可惜,況且,時間就是金錢,通常等事主看開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約空白處寫下另一個加碼後的數字,再轉向朱琴。「我需要這個價錢。」

朱琴一瞄,面色一變,很快恢復鎮定,「你倒懂得追價,我必須和委託人商量,不能馬上答應你。」

雁西點頭,再看向合約,閱讀了幾項條款,深思後提問:「你們不擔心出現預期外的狀況嗎?」

「這就要看委託人的個別要求或前提了。我們在擬合約前都會考量清楚各種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雙方都可以終止合約。對了,這位男方的親屬今天特別告知一條但書,還來不及寫上,請聽好——切勿假戲真做,否則終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覺得還算合理,隨即頷首同意。「所以,一開始,我要擔任的角色其實就是——」

「替身。」

雁西第二次踏進這個半山腰社區,已無心左顧右盼,四處窺奇了。

她大略掃視到庭院兩側小園子里花開得很好,空氣中浮動著應時花香。她沿著中庭寬敞的石徑快步疾走,抵達社區盡頭倒數第二間的雙層樓房,便看見了上次見過一面、一臉嚴謹的中年女人已經在大門邊等候。

剛步上門前台階,女人停步,轉過頭,交給她一串鑰匙,「我得走了,鑰匙就暫時交給你保管,就按照約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軌是最基本的要求,請別再搞失聯了。他這兩天情況更糟了,我們不希望再有這種人為差錯,馮小姐辦得到嗎?」

女人面有譴責之色,雁西尷尬得臉一熱,接過鑰匙,不安地問:「您不一起留下嗎?」

「不了,我只是暫時借調這裡幫忙,我平時工作地點不在這裡。」

「請問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劉,叫我劉小姐吧。」

劉小姐簡短介紹自己,聽口氣似乎還未婚,模樣一本正經,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為難,急欲交班給雁西吧。

「進去吧,范先生人在客廳,麻煩你了。」劉小姐催促,還替她開了門。

門扇吚呀敞開,也許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躡手躡腳,深怕驚擾屋裡人,但縱算有再多事前準備,心跳也不免亂了節奏。

站定後,她頭一抬,正好目睹客廳對角,男人隨性側卧在一張榻椅上,一手當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無狀。

雁西硬著頭皮靠近他,拖了張藤椅在他身邊坐下。

男人濃密的睫毛緊闔,兩側眼眶下沈澱著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沈勻,顯然睡得相當熟;幾日不見,茂密的落腮鬍爬滿了男人的臉緣,越發頹唐了。

重點是酒氣;陳腐的和新鮮的酒氣交織在他四周,整個人如同從酒缸里撈上來的一團浸泡後的料渣,毫無生氣。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著一瓶半空的洋酒,不遠的茶几上放著一張餐盤,整齊鋪放著文風未動的一顆紅蘋果、兩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鮮奶,可想而知是劉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視。

這個男人恐怕剛喝過酒,他好似離不開酒;陽光明媚,晨風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裡過不去,可天底下過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爛醉如泥麽?」雁西嘆口氣,小聲犯著嘀咕,「真不懂,非搞成這樣不可?」

發完牢騷,雁西托腮蹙眉,認真俯察男人,從頭至腳,設想幾回後,非常苦惱——她找不著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扛不回二樓卧房的,況且,她實在沒有意願碰觸他,即使早已反覆做過心理建設,重生出勇氣,但思及第一次見面發生的意外,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暫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環境,待他蘇醒再作打算。

念頭剛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動一下;雁西嚇一跳,屏息以待。過了一會,男人陡地掀開眼睫,朝前直視。

雁西暗訝,揣想男人尚在夢寐中,不致於真的醒來。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睛越張越大,直勾勾瞪著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頭顱下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兩人呈面對面之勢。雁西無可迴避,只能認了,擠出不自在的招呼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發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異樣地閃耀著,「我醒來你就不見了。」

「我有事忙啊,現在不就來了?」邊說邊忍不住揪緊衣領。

「是嗎?」男人將信將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動也不動。融合了責備、熱切、渴求的凝視前所未見,不到一分鐘,雁西終於承接不住,敗下陣來,低下臉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男人不語,伸出右掌,貼住她的頰,輕輕摩挲著。

雁西至為緊張,開始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敢妄動。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細聞、端詳,像是要確定眼前是否所謂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劃過她的頰肉、耳腮;她又癢又痛,左右轉動著臉,躲開他粗糙的指頭肆虐。

「一定是作夢,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開她,揉了揉眼窩,懷疑殘存的判斷力是否管用。眯眼再看過去,女人果然還在,他決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潤下終於回饋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靈活現送上門來。

男人低頭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開瓶蓋,仰頭對著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奪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沒料到幻影也會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議,愣了幾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讓他添了幾分人味,他說:「不喝你就不見了……」

「不會的,我發誓。」她悄悄將酒瓶往沙發後藏起,「我就在這裡不走,等你下次醒來,我一樣在你身邊,請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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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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