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認為老子會相信你這個在與老子大婚當夜自縊之人的這番鬼說詞?」瞪著辛追雪,相起雲微微瞇起眼,嗓音益發低沉、冷冽。
「你會相信的。因為我連自己上回為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這樣的我,有何理由再度尋短?」
儘管詫異著自己尋短的時機與動機,先前也多次思量過是否要道出自己失憶的事實,但不知為何,辛追雪隱隱感覺,若要得到這名表面莽戾,實則作風果斷、有定見的男子信賴,實話實說方為上策。
她連自己上回為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
聽到辛追雪的話,相起雲眉頭一皺,闇黑眼眸不斷變幻著神色,更仔細望著她那張精雕細琢的白皙絕美容顏,以及那雙雖冰冷,但怎麼看都不屬於那名高傲女子的清澈雙眸。
他知道的「她」,自視甚高、傲氣十足,不僅從不正眼看他,更連話都懶得同他說半句,若非迫於無奈,絕不可能上他的花轎。
這樣的人,失憶?
是事實,抑或是一場風雨欲來的陰謀鋪陳?
緊緊盯著辛追雪自傷未愈的頸項,相起雲腦中急速轉動著,但未及他開口再試探虛實,便聽得門外傳來一聲急喚。
「小相公,大相公府的總管派人來報,要您趕緊過去一趟!」
「知道了。」
簡短向外應了聲,相起雲起身便走,但走至房門前時他又停下了腳步。
「婆娘,在老子回來前,你最好給老子活得好好的,否則老子就算追到地獄去,也一定會讓你徹底明白何謂生死絕望!」
人走了,但那高大背影留下的駭人戾氣,卻令辛追雪不寒而慄。
縱使他先前的話語威嚇大於實際,但她明白,這句話,他絕對說到做到。
靜靜由夜風吹拂的黑暗花廊前走過,風中雖仍有一絲暑氣,但相比白日難耐的酷熱,這樣的淡淡清涼,已令辛追雪覺得自己的腦子終於不再像融成一灘的黏膩糖水,而得以運轉自如。
半個月前那日,相起雲話雖說得狠絕,但令人詫異的是,她確實有了人身自由──縱使她完全相信這只是表面,因為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有種被暗中盯視之感,盡避她也搞不懂為什麼這盯視有一陣沒一陣的。
好吧,至少是個好的開始,畢竟有在大婚當夜自縊這種前例,即便她號稱失了憶,但嚴防她再犯的措施總是不可少的。
說來也怪,跟尋常人不同,比起白日,她更喜愛黑夜。白日時她總覺得頭昏昏、腦沉沉,睡意濃重得不得了,但夜裡,不僅空氣清涼,四周漆黑的一片總會莫名讓她感到心安,更不必耽心有人會盯著她,所以她自然而然便養成了晝睡夜醒的習慣。
雖絲毫想不起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但才幾天,她便發現自己喜歡黑夜,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被人盯著,而最不喜歡的,便是無所事事。
剛能下床的頭幾天,為了排遣那股滿滿的無所事事空虛感,她嘗試過女紅,但扎了手;也嘗試過磨墨,但磨滿了一桶也不知道做啥;更嘗試過撒一地豆子,然後再一顆顆撿起;還……
最後她發現,無論做什麼,她的心底還是一片虛無。
為了別讓自己成為只會呼吸與走路的肉塊,她向小娟要了份府里及定京城地圖,仔細研究過後,鼓起勇氣走出房門,由小相公府內府開始探索,其次是外府,然後發現,確實有趣多了。
「媽呀,鬼啊、有鬼啊!」
這夜,當辛追雪向右一拐,走入花廊後方小徑時,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杯碗落地與駭人嚎叫聲,讓原本寧靜、黑暗的府邸包顯詭譎。
又有人見鬼了?
默默停下腳步,一身黑衣、黑面紗、連帽黑斗篷的辛追雪轉頭向後張望了半晌,卻什麼也沒瞧見,聳了聳肩后,她繼續向前走去。
怪了,這陣子她夜夜在府里游來走去,半個鬼影也沒見過,怎麼這幫僕役三天兩頭就說瞧見鬼,是八字太輕,還是疑心生暗鬼?
老實說,她還真想瞧瞧鬼究竟長成什麼模樣,是不是真像傳說中那樣駭人呢?只可惜至今無緣得見。
由小相公府僕役專用的側門走出后,辛追雪繼續在黑暗的巷弄中行進,今夜,她的目標是辛大將軍府──她出生、成長的所在。她相信,弄清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又為何自縊,甚或因此想起些什麼,應能讓她由活動呼吸肉塊向人的方向更前進一些。
會下這個決定,是因為小相公府里還真沒什麼好逛的。內府里除了那夜急匆匆回來一趟便不見人影的相起雲外,便只有李叔三人。外府雖有僕役,卻經常都是生面孔,而據她暗地觀察與聆聽,發現之所以很少有人能在小相公府里工作超過三個月,自因它的主人是無名聲可敗的「鬼見愁」相起雲,更因這棟最近益發多人活見鬼,而完全不辜負它「鬼獄」稱號的鬼宅。
據說,「鬼獄」主人曾有過三妻四妾,但全不得善終──第一名正妻嫁入后,不到半年,便因難產導致母子雙亡。第二名正妻嫁入后,則於大婚期間突然暴斃。第三名正妻,便是在老父死後,循民間習俗於百日內嫁入,卻在大婚之夜上吊自縊的「她」。
至於那四名侍妾,有色藝雙絕的名妓,也有好人家出身的小家碧玉,但傳說自入了小相公府的門后,便全數被相起雲凌辱、玩弄並虐殺至死,連屍首都無人得見。
會知曉這些,並不是她有天眼、天耳通,而是她在無聊之餘,閱覽京城出版的〈小報〉與〈聞報〉兩份隔日報得知的。
與朝中發行的〈朝報〉不同,〈小報〉與〈聞報〉是以報導宮廷秘史、名人八卦為主的民間小報,兩報消息均極為靈通,經常朝中人事異動未出,兩報便爭先報導,競爭意味相當濃厚。
據聞此二報出刊時間一到,京城裡是萬人空巷。〈小報〉的最大賣點,是小相公相起雲的殘暴聞見錄,而〈聞報〉的最大賣點,則是相起雲的兄長──大相公相初雲的詩文。
一開始,她著實有些納悶為何「詩文」竟能成為賣點,但多看幾份報、多聽點僕役對話,她便明白了──大相公相初雲雖體弱多病,卻相貌出眾、風度翩翩,十五歲便高中狀元,之後更步步高升,現齡才二十有八,便居二品翰林高位。
除此之外,他的文采更是驚天地、泣鬼神,是文壇公認的領袖不說,連太后都是他的頭號擁護者,經常邀他入宮對詩飲茶,更不時賞予各項奇珍異寶,與未曾參加過任何科考,僅靠兄長關係便被提升為京畿路副提點刑獄司,官居五品,現年二十三歲的相起雲──〈小報〉中那位惡貫滿盈、戾氣沉沉、荒yin無度、殺人如麻,變態成性、豪取強奪──的不良性子與不良名聲有天壤之別。
雖說民間報導誇張在所難免,不過兩報之中,她個人較偏好〈小報〉。此報雖不知為何似與相起雲有仇,對他的撻伐完全不留餘地,但主筆對朝中人事異動與政策方向不僅預測神准,更因它的出刊日較〈聞報〉晚一天,經常以異常精準卻譏諷的文字,與經過嚴密查證后的事實,糾正前一日〈聞報〉的錯誤、偏頗報導,看了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是這裡吧……」
在以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具有與景物融為一體、幾乎不被人察覺的奇特行動能力下,辛追雪來到了「她」的家。
靜靜站在石獅暗影中,她將篷帽稍稍拉高,抬頭望著那已然斑駁的「辛大將軍府」五字匾額。
很陌生,真的很陌生,陌生得如同她第一回來到這裡。
但由府邸的廣闊佔地看來,這如今幾乎無人路過、藤蔓叢生的辛府,應也曾經風光過,也曾榮耀過,只是在老主人年邁痴傻、失勢后便開始凋零,更在老主人逝去、無男丁承繼家業的狀況下荒蕪。
獨生女兒的出閣,是不是這老主人最後的一個心愿?
這獨生女兒,又是否不忍違背老爹爹遺願,才會在依言下嫁后,再選擇去與老爹爹為伴?
由於大門深鎖,因此辛追雪邊冥思邊繞著邊牆默默走著,想找尋一個可進入之處。當繞到南門,終於發現一個無人看顧、又無上鎖的小門,她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向內走去,在月光下東走走、西看看,最後依著一般府邸的格局,來到內府里一間建築式樣極為典雅、華美的房內。
這應該就是「她」的睡房吧。
就著月色,辛追雪望著屋內蒙塵的大銅鏡,望著堆放在地下一箱箱上了鎖卻又被撬開的衣箱,望著原本應放滿各式小珍寶、如今空無一物的珍寶閣,以及散落了一地的床紗。
真是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的最好寫照。
靜靜站在那許久無人睡過的檜木床床柱陰影里,辛追雪努力想記起些什麼,但依舊只是枉然,反倒她心底不斷升起不解,不解為何相起雲寧可任它殘敗至此,也不出售這棟宅邸,畢竟依〈小報〉上他豪賭成性、揮金如土的描述,再加上小相公府里老老舊舊的破敗模樣,這棟宅子早該易主了不是?
正當辛追雪垂首思考時,突然發現腳下所踏石板似乎有些異樣,她好奇蹲下身去,隨手撿來一個小銅柄來回輕敲,發現確實有一處回聲較空悶之時,她又研究了半晌,才終於搬開了正確的石板,發現裡頭藏有幾本字體娟秀的手寫冊子。
這應是「她」寫、「她」藏的沒錯。將本子藏得這樣隱密,裡頭記載著的約莫是「她」不想讓人知曉的私密之事,所以若她拿走它,應該算是物歸原主,而不是侵佔……吧?
想藉由這幾本冊子來了解「自己」的辛追雪,才剛將冊子拿至懷中,卻驀地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細碎的低語聲與踏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