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顧小姐工作很辛苦吧,這邊的肌肉硬得像石頭一樣,我現在要把它揉軟,難免有點疼痛,請忍耐一下。」
「沒事,我有時候脖子痛得受不了了也會去按摩,不過沒有你的力道舒服。」
「謝謝誇獎。不過身為一個醫師最真誠的建議,你每天坐著的時間最好不要超過八個小時,毎隔半小時就起來做做頸部運動。」
「這個可能有點難度。」
「嗯,你的數據上寫了,你是一個工作狂,每天工作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為什麼要這麼拚命?」
「我喜歡工作帶來的忙碌感和充實感。」
「嗯,我了解了。數據上也寫了你經常作惡夢。能形容下你的夢嗎?」
「惡夢不都大同小異,沒什麼可說的。」
他輕輕地笑了,「顧小姐,夢境會反映人的潛意識,現代人活得太過壓抑拘束,反而只能從夢中一窺人的真實內心世界,既然你會來到這裡,表示你也想對目前的心理狀態作出一定的改變,所以請相信我的專業,對於你告訴我的任何一切,我都不會向他人透露。」
或許是那杯花茶起了鎮定作用,或許是他的按摩太舒服,或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太熟悉,太像記憶中渴望的某個人,無意間消除了她的戒心……
九年了,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傾訴自己的夢境,包括榮嫂,然而,在他的溫柔誘導下,她開口了,「我的惡夢其實很簡單,在我夢裡只會出現兩個人,一個是最愛我的奶奶,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至少我把他當成我最好的朋友。我很依賴他,可是在我奶奶病危的時候,他卻背叛了我的信任,不僅沒有陪在我身邊度過最艱難的時光,還給我跑去了加拿大……」
醫師按摩的力道突然加大,疼得她倒抽一口氣,「怎麼了?」
「啊,對不起,我只是在想,你的朋友或許有苦衷吧。」
「是嗎?可是他沒有說。」她的聲音猛地起了波瀾,如同光滑的鏡子上豁開了一個口子,「他甚至沒有給我問的機會,一整個寒假都聯繫不到,終於熬到開學,卻發現原來他早辦好了退學手續……」
「其實他不是故意的,那時候……」
「醫師,我知道你想開解我,但是請不要作這些無謂的假設。」顧小竹有點生氣地打斷了對方。
「對不起。」他誠心誠意道歉。
之後他再沒跟她探討惡夢的細節,而是跟她談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他見識廣,又有自己的看法,再加上口才不錯、聲音悅耳,聽他說話本身就是一種享受,像是在聽一首清新別緻的小情歌。
顧小竹開始還隨口附和,後來意識就慢慢地迷糊了起來。
「顧小姐,已經十點半了,要回去了嗎?」
「啊?」顧小竹揉揉眼睛,居然又睡著了,「給我按摩的醫師呢?」
「他先回家了。」應秋涵朝她微笑,「顧小姐睡得很熟,所以沒跟你打招呼。」
「喔,對不起,你可以叫醒我的,是我耽誤你了吧。」
顧小竹撐起身體,感覺輕鬆許多,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
應秋涵笑,「沒事,我就住在附近。」
顧小竹還是覺得很抱歉,「下次我會早點過來。」
「真的沒事。顧小姐,這邊請,我送你出門。」
「好,謝謝。」
目送顧小竹的紅色奧迪A3消失在黑夜裡,應秋涵轉身,就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慢慢地從黑暗裡走了出來,「辛醫師,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要她見你?」
雖然她不知道兩人是什麼樣的關係,可是她看得出他很在乎顧小姐,明明他的預約都排到兩個月後了,一看到顧小姐的數據,卻立刻擠出時間第二天就安排了會診,甚至親自上場給顧小姐按摩推拿。
辛以廷苦笑,「現在還不是時候。」
以她對他的恨意,莽莽撞撞地出現在顧小竹面前,應該會被她一刀砍死吧。
「喔。」別人不願意說,她便不問,「那我先回去了。」
「嗯,謝謝你今天的配合,晚安。」
終於,應秋涵也走了。辛以廷蹲坐在諮商所門前的台階上,夜空如同一匹望不到盡頭的黑絲絨,上面零星地點綴了幾顆閃爍的星辰。
他的思緒漸漸遊離。他想起九年前的顧小竹,那麼驕傲、那麼倔強,卻又那麼令人心疼,如同一株長滿刺的仙人掌,抗拒著所有人的接近,囂張又肆意。然而,現在的顧小竹渾身的刺卻彷佛被一根一根地拔掉了,變得隱忍又內斂,這樣巨大的改變,都是因為他嗎?
九年前,他帶著媽媽離開台北的時候,以為只是去加拿大過個寒假。
可是媽媽在加拿大的狀態非常不好,他不得不一天二十四小時看護她,根本沒可能在開學前趕回來。
等媽媽稍稍穩定點后,他聯繫顧小竹,卻發現她的手機號碼變成了空號,只好拜託戈朗朗打聽顧小竹的消息,卻得知她一聲不響地轉學走了。
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他也從電話里感覺到了戈朗朗滿腔的怒火,「你們兩個到底搞什麼鬼?你開學了也不見蹤影,她跑到咖啡廳來鬧,非逼著我把你交出來,我又不會魔術,怎麼把你變出來,她一氣之下砸壞了我養了好幾盆君子蘭……我還以為你跑到銀河系外了呢,怎麼,還沒有被外星人滅掉……」
「對不起,我現在在加拿大。」辛以廷打斷了戈朗朗巴拉巴拉的說話聲。
戈朗朗怔住,「你跑那麼遠幹嘛?」
「家裡有事。」
他給出了四個字的回答,戈朗朗嘆了一口氣,問「還回來嗎?」
辛以廷透過窗戶,遠望躺在草坪上對著天空發獃的媽媽,沉默了好一會,「短時間不會了,這裡走不開。」
掛了電話后,他推開門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媽媽身邊才坐了下來,天氣很好,天空湛藍,雲朵又白又軟,形狀各異,清冽的微風拂過面頰,十分舒適。
「以廷,你不開心嗎?」辛母突然問他。
他微微一愣,隨即扯起唇角,「我好好的,幹嘛要不開心?」
「你別騙我了,你是我兒子,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的情緒。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離開你的朋友和我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以廷,你別管我了,我可以去療養院。」
「媽,別亂說。」清醒狀態下的辛母一直是一個很稱職溫柔的媽媽,所以辛以廷才更加放不下她,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加拿大空氣好、環境好,我很喜歡,朋友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你兒子的魅力,還怕交不到朋友?」
辛母被逗笑,辛以廷也笑,笑著笑著,腦海里閃現顧小竹得意又囂張的笑容,忽然眼裡騰起了一片霧氣,心彷佛被蚊蟲叮咬了,有點疼。
在加拿大的前幾年,雖然看了很多心理醫生,辛母的狀態還是時好時壞,她雖然努力不想讓兒子操心,可這樣的剋制和壓抑對她的病情有害無利。失控的情緒一旦積累到某一限值衝破堤壩,便又是一場讓辛以廷手忙腳亂的災難,他有點絕望了。
然而,在這個時候,一個極具紳士風度的英國男人走進了辛母的生活,他溫文,他儒雅,他細心,他體貼,讓心理醫生都頭疼不已的媽媽竟然奇迹般的好了,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眼神也越來越明亮。
第八年,英國男人向辛母求婚,辛以廷有了一個只比自己大十歲的繼父。一切都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
辛以廷又在這一對新人旁待了一年,確定媽媽走出陰影,會一輩子幸福后,他決定回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