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與殷落霞自然是有得磨了。
要論及耐心與毅力,他裴九可從未輸過,遲早有那麼一天,總得給彼此一個交代。
然而,事實上,在離開武漢三日,裴興武帶著小師妹杜擊玉踏進「南嶽天龍堂」的大門,剛拜見完久未相聚的師父、師娘,正和眾位師兄在大廳內話舊、相見歡喜之際,便為突發的「某事」驚得雙眉糾結、胸臆氣悶,教他不得不再次動身離去。
這一怒,他連一貫斯文、溫朗的氣質也顧不得了,手緊握鐵簫,握得指節格格作響,一張俊臉氣得發黑,額角青筋驟浮,只差沒七竅生煙了。
到得最後,他把小師妹杜擊五與刀家二爺即將到來的婚事也拋下了,快馬加鞭趕著離去,去追那個惡劣至極又教人惱恨至極的人兒。
說到底,這一切的一切,全因為一件突如其來的贈物,以及一個即便是聖人聽了亦要怒髮衝冠的口信。
至於事情發生的經過,其實是這麼一回事——
當他一路護送小師妹回到「南嶽天龍堂」尚不到兩個時辰,一名自稱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的黝黑少年便風塵僕僕地策馬趕至,被守門的弟子領著進「天龍堂」的大廳,當著眾人之面,說是有位如俊秀書生的女子委請他送來一物,要給杜家的擊玉姑娘,另外還有一個口信,給的對象是「天龍堂」的裴九爺。
那黝黑少年從懷中掏出一小布包遞上,是杜擊玉出面接去,打開一瞧,布包里裹的是一隻掌心大小的木盒子,搖晃了幾下,裡邊傳出滾動聲響。
杜擊玉心中好奇,眾人尚不及阻止,她已將蓋子掀將開來,眨眼望去,裡頭躺著的竟是四顆鴿蛋大的「續命還魂丹」。
心中一愕,她抬起臉兒自然而然地瞧向裴興武,眸中儘是詢問意味,而後者早已眉峰淡蹙,俊顏罩上古怪神色。
「小兄弟,托你來此的那位男裝姑娘,她現下在何處?你是在武漢見著她的嗎?」裴興武心頭一綳,直覺不對勁,忍不住緊聲急問,忽地一把握住黝黑少年的臂膀。
「唉唉唉,別急、別急,咱還有口信要送給一位裴九爺。做人講誠信啊,咱小旋風專門替人跑腿,辦事,既然收了錢,客人交代的事件件都得辦妥,生意才做得長久嘛!」
「你要找的人正是我。」
小旋風怔了怔,隨即爽朗笑開。「那好啊,裴九爺,這口信是這樣的,那位書生姑娘要咱兒送這小木盒過來,順便知會您兩件事,第一,木盒裡的葯共有四顆,也是最後四顆,別讓這位擊玉姑娘一口氣全吞了,因藥效極猛,怕病體難以承受,仍是一年吃一次為佳,慢慢調養,再過四個年頭,有病的也變沒病了。」
他歇著喘了口氣,接著又站直身軀,聲音清脆響亮。「第二件事呢,那位書生姑娘又說啦,她和裴九爺您之間的恩恩怨怨全數結清、一筆勾消,您的命,她不要了,從此以後各定各的路、各過各的日子、各得各的幸福,誰也管不著誰,誰也沒欠了誰,您的人,她也不要了,請裴九爺留在衡陽,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用不著回去尋她,就算往後遇上,也請視作陌路,老死不相往來的好。嗯……便是這些啦!」
口信已了,大廳卻陷入詭異的寂靜里,杜天龍夫婦二人、「天龍堂」里的眾位師兄以及杜擊玉全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裴興武。
即便旁人不甚清楚他在武漢時和人家有了如何的糾葛和牽絆,此刻也隱隱約約從這詭譎的口信中探得了點蛛絲馬跡。
「九師哥……我想落霞姊姊她只是、只是突然想不開……嗯……呃……你、你彆氣,你這模樣好可怕呀!」杜擊玉從小與他青梅竹馬,今兒個還是頭一遭見裴興武惱恨到這等地步。
「興武,別急,有事緩下心來解決,一切有商有量,真有什麼疑問,先和那位殷家姑娘談過再說。」杜天龍拂著一把美髯邊道,沉穩低嗓終於教裴興武回復了點神智。
裴興武緊繃的下顎揚起,雙目神炯,以同樣沉穩的低嗓道:「師父、師娘,請恕徒兒無法久留,這事……徒兒非立時處理不可。」
該處理的事,全按著她的意思做了了斷。
分道揚鑣,各歸各位,不再辜負誰,亦不再拖累誰,想來無事一身輕,她該開懷的。
傍晚時分,殷落霞讓船家將篷船泊岸,此河段在洞庭湖以南,若繼續南行,過長沙、湘潭,一日左右便能抵達衡陽。
只不過,她最後的目的地並非衡陽。說實話,她自個兒也還尚未理清,此趟留書出走、不告而別,悄悄尾隨裴興武和杜擊玉離開武漢,究竟要上哪兒去?
雇了艘船往南而來,她內心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僅是要確認所委託之事有無辦妥,待得到答覆,她放下牽挂,便可敞開心懷,天南地北走走逛逛。至於武漢那邊,她會回去的,待她的孤傲任性讓她在外吃盡苦頭,得來一身風霜,她總會回去,那是她的家。
冬已降臨,風寒沁骨,颳得人雙頰泛紅,噴出的氣息全成了一團團白霧。
岸邊有幾艘泊船,一些船老大們將船繩繫緊后,早在岸上選了個平坦地方搭起簡易的石頭爐子,撿來不少枯木枝燃起火來,然後在石爐上烤起玉米餅、肉條和河鮮等等。
「姑娘,過來一道用啊!」那船家大叔熱忱地招呼,殷落霞只淡淡一笑婉拒了。
裹著一件男子款式的黑披風,她獨自一個沿著江岸緩步走去。
散步片刻,她停佇在一棵樹皮已脫落成灰白的水杉木前,此際碧天漸沉,風勁較強的緣故,天雲移動甚快,她鳳目收斂,改而靜望著蒼茫江面,心思幽幽,下意識嗅著披風上屬於他的氣味。
心在瞬間酸軟起來,她體會著,並不排斥這般異樣的感受。
她漸漸懂得,即便裴興武在她深心所在落地生根,她仍是她,依舊過她該過的日子,僅是在許多時候,她會不自覺地思及那張清俊面容,想著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著他駕馬的身影和那一次又一次的月夜清簫。
她愛聽那簫音,又怕聽那簫音,簫中多情,吹皺了她心間一池的春水。
希望一切的一切都還來得及,他能及時對心愛的女子表白情意,擊玉姑娘極好,若他錯失了,連她也要為他惋惜。
好人難為啊,毅然決然做了這麼一回,她五臟六腑盡傷,特別是胸口,像針煨似的,疼得她直抽氣。
苦笑搖了搖頭,她硬壓下喉頭無形的塊壘,猶如石像般靜佇不動,直到身後傳來一陣輕快馬蹄,越奔越近。她似已料到來者何人,臉容波瀾不興地半側過來,覷著正翻身下馬的黝黑少年。
「遲了一日才到。」殷落霞沉靜一吐。「瞧來,你『小旋風』這會兒可砸掉招牌了。」
像在撫慰馬兒這兩日賣力地為他疾奔,小旋風邊喘著氣,雙手好溫柔地撫著馬頸,邊哀哀叫:「落霞,這差事若不是本人出馬,誰來給你辦妥啊?本來送遞東西、傳個口信也不是啥難事,可惡的是你那位裴九爺,這位仁兄那對眼,瞧得咱兒直發寒,差些沒在我身上瞪出兩個窟窿來!你你你……沒良心,還嫌棄咱辦事不力?嗚……枉費咱小旋風對你一見鍾情,你好狠心……」
儘管心裡啼笑皆非,殷落霞仍冷淡著清容,毫不在意小旋風的指控和表白,道:「出了什麼事?你到底說不說?」
「嗚嗚……唔……呃……」
見哀兵姿態無效,小旋風幽怨地眨眨眼、吸吸鼻子,忽地如川劇變臉,癟嘴咧開一個大大笑容,咚地跳到她身旁來。「落霞落霞,就算有事,咱兒也全擺平啦!那位裴九爺知道自個兒遭人拋棄,臉臭得可以炸出一大鍋臭豆腐來。他問你下落,逼著我把遇到你、受你所託的細節一一說明,呵呵呵,……他精明,我也不笨,就算他心裡懷疑,也抓不到我話中的破綻。你反正是瞧他不順眼,要把他趕得遠遠的,咱幫你,所以指了一條路要他往東尋去。嘿嘿嘿,且瞧他找不找得到?」聞言,殷落霞眉心輕摺。
他還來尋她做什麼呢?當務之急,他該想著如何阻止小師妹與刀家二爺的婚事才是啊!
她斂眉沉吟著,陡然間,一雙臂膀竟從旁偷襲而來,將她捆抱。
鳳眸細眯,她聲音冷淡。「你幹什麼?」
小旋風的身長尚未完全長成,沒較她高出多少,此時,一張黝黑大臉擱在她肩上,在她耳邊嘿嘿笑著。
「落霞,你曉得的,我就愛你這調調,夠冷、夠有性子、不扭捏作態,你不笑比笑還美。唉唉,我心裡可真喜愛你啊!」
「放開。」
小旋風充耳未聞,傻呵呵地咧嘴。「落霞呀,你堅決甩掉那位裴九爺,那肯定是他不夠好用,但咱小旋風同你拍胸脯保證,用過的都說好哇!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年齡不是問題,我不介意娶個大姊姊當媳婦兒,更何況,你瞧起來同我一樣年輕,你說好不——哇啊啊啊!」他發出殺豬般的叫聲,雙臂陡放,搗著腰側往後跳開一大步,像雜耍的猴兒般在乾枯草地上跳來跳去。
「痛痛痛……嗚嗚嗚~~你扎我,你拿針扎人家!扎得人家好痛、好痛!嗚嗚~~好痛啦~~」
殷落霞唇邊終於露出微乎其微的笑意,將銀針收入袖中,慢條斯理地重新拉緊黑披風。
「不痛扎你幹麼?這會兒針上沒煨毒,下次就不敢保證了。」
「人家幫你把事辦得妥妥噹噹、漂漂亮亮,現下,你你你……你想過河拆橋嗎?」
「小旋風,咱們是銀貨兩訖,請你跑腿,我可是花了銀子的。」面對他呼天搶地般的指控,她根本無動於衷。
「嗚……落霞落霞,我就愛你這無情冷酷的脾性,如果抱你得被你扎得滿身傷、哀哀叫,那也心甘情願啦!」他眨巴著眼,可憐兮兮的。
殷落霞沒打算多理會這個「發瘋」的少年,既已知曉結果,確認他已將所託之事辦妥,再說無益。
她旋身便走,打算再沿著江岸回到泊船的地方。
此一時際,江面上起了動靜,忽見七艘烏篷船從上游而來,以極快的速度朝這兒靠近,隨即,小旋風的坐騎發出不安的嘶鳴,不斷地甩尾、跺蹄,因林子內亦傳來可疑聲響。
「咦?見鬼啦?!」小旋風緊拉韁繩,瞠起圓瞳。
跟著,幽深林中現出一個又一個影兒,那些影兒晃動著,越靠越攏,團團堵住去路,一渾厚笑聲突然從中震將開來。
「小鬼,這公子姑娘早早就被人給訂下了,想搶她的人可不少,你還是乖乖到後頭排隊去吧!」
殷落霞認得這聲音,鳳眸瞧去,見那發話的中年漢子正是三年前奉了一個小姑娘之命,率領「洞庭湖三幫四會」的眾人慾要劫她的趙東。
她心中愕然,卻不動聲色,暗自猜測對方的意圖。
瞧這陣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些人又專程在這兒打埋伏嗎?該不會……又是為了同一樁事吧?
她清冷著臉容,抿唇不語,眸光下意識掃向江面上已圍將過來的篷船,卻在距離最近的一艘篷船上頭,瞧見那男子頤長挺俊的熟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