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進到湘陰「五虎門」的地界,立即有人前來接應,每五里安置著一小隊人馬,設想得十分周到。

越近城中,百姓聚集,瑣吶吹得更加賣力,鑼鼓喧天響徹,迎親喜曲連奏不絕,將結著串串喜彩的大紅轎風光地迎入刀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成親用說的自然簡單,真正做了,最受折騰的莫過於一對新人。

此時已過三更,月落西廂,薄雪輕影。

廊檐下幾日前所結的冰霜猶在,在一整排大紅燈籠的映照下,折射出奇異的幽光,引人遐思。

注視著那抹紅光好半晌,刀恩海的濃眉微乎其微地蹙了蹙,似乎突然間迷盪在某一個所在,回過神來,卻遺忘一開始為何會來到這兒。

是了……他記起了,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

按著古禮拜完堂、成了親,新娘子被幾名紅衣小喜娘簇擁著送入新房,他則被一群又一群的賀客接連灌酒,若非大哥與底下三個弟弟幫他擋下半數以上的敬酒,他不知要醉死過幾回,哪裡還能靜佇於此?

驀地,內心泛開苦笑。

他會獨自一個立在這兒,亦是不得已。

半個時辰前,他帶著幾分酒意步入自個兒的卧房,那房中經過布置已大異於前,除全數汰換過的桌椅、茶几外,牆上掛著一幅雙囍織幛,兩根龍鳳燭燃得好旺,紅澄澄一片,乍見下喜氣萬千。他的新嫁娘就端坐在那片緋緋殷光里,瞧起來有些不真切。

喜娘在旁唱吟著吉祥聯句,他則像尊傀儡般聽話,旁人道一句,他跟著動一下,腦子有些重,腳卻輕飄飄的。

按著指示被動地揭開新娘子的紅頭巾,有一刻,他以為胸中的跳動停止了,忘了呼吸吐納,亦忘了身所何在,因為他的新婦一如他深遠夢中的夢中的夢,美得不可思議。

他只懂得像個獃子般受人擺布,一會兒喝合巹酒、一會兒是合吃四喜果,待喜娘們笑嘻嘻地正打算退下時,他腦門發熱、發脹,渾身突然不對勁兒起來,那莫名的慌意如狂潮般湧來,教他未能多想,在一下人錯愕的注目下,竟是「唰」地一聲立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外快步離去。

直到走出自個兒的院落,在迴廊轉角處差些撞上自家的兩名丫鬢,他才驀地回過心神。

面紅耳赤的,一方面是因自個兒反常的表現,另一方面則是因心中漸冒出頭的不安。

在吩咐過丫鬟們多燒些熱水送至新房那兒,好好服侍新娘子沐浴更衣后,他便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動,不知覺間來到了西廂院落。

夜色漸沉,前廳大院那兒今晚設席宴請著眾家賓客,尚隱約傳來斗酒與朗笑聲響,兀自鬧騰不休,此際側耳靜聽,有種遺世獨立的古怪感受。

濃眉再次淡蹙,他唇角自嘲地揚了揚,跟著收斂心神。

該來的,躲避不掉。

他一向不是膽怯之人,但今晚在新娘子面前掉頭跑開,全然失了常心,已著實不爭氣到了極處。

他知曉內心在懼怕些什麼。

怕她太過美好,怕這般的他終究匹配不過,伯欲得到她的念想卑鄙地壓過一切,讓他看不清許多事。

他想擁有她,卻也怕她。

是她讓向來傲氣十足的他荒謬地感到自卑。

如此矛盾的心思,他首次嘗到,不由自主地反覆體會,胸中動蕩著、騰燒著,除任由著蔓延外,竟也無計可施了。

身後腳步輕靈靈的,緩慢卻堅定地移動著,他耳力甚精,來人尚不及貼近,他已聽聞聲響。

下意識側過身軀,他揚眉回視,在一片暈紅朦朧的闌珊燈火下,他的新嫁娘盈盈佇立,如乘夜而至的曇花仙子。

「我出來尋你,想你應是在這兒,果然教我找著了,這也算是心有靈犀吧?」杜擊玉蓮步輕移地來到他面前,微仰的小臉似笑非笑,是安詳且溫暖的。

她一近身,刀恩海便嗅到隨風而至的幽幽香氣。沐浴過的她一身雅淡衣裙,長發完全披散,中分的烏絲烘托著已卸凈脂粉的鵝蛋臉兒,溫馴地垂在胸前,她瞧起來好生稚嫩,無意間卻又流露出風情。

穩住氣息,他語調微僵地問:「你來尋我做什麼?」

她眸子俏皮地眨了眨,狀若思索,跟著輕聲言語:「你突然跑走,一會兒又遣了丫鬟過來,我沐浴后沒見你返回,不想等,就來尋你了。唔……我不該來尋你嗎?」

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定定注視著近在咫尺的美臉兒,像尊石雕般動也沒動。

杜擊玉不禁一嘆,她的嘆息總帶著柔軟意味,揉進淡淡的笑和淡淡的無奈。

她主動握住他的單掌,眸光投向一旁的客房,輕唔了聲,笑渦微漩。

「我記得這兒,那年與爹娘和師哥們一塊兒送刀譜過來,我在半途受了傷,就是躺在這間廂房裡安養的,你還來榻邊瞧我,陪我說了好些話。」

那時,她年歲尚小,卻已有憐惜他的心思。如果她的命夠強韌,能撐得過死劫,與他的緣分就該會久久長長。

刀恩海仍未出聲,憶及那時虛弱蒼白的她,心卻絞痛起來。

他一貫地面無表情,卻反握住掌中透涼的柔荑,猛地意識到她實在不該出現在這輕雪夜裡。

「你穿得太少了。」腦子裡想到什麼說什麼,他欲要解下披風為她披上,垂眼一瞧,才發覺身為新郎倌的他今兒個難得一身吉紅,胸前尚系著一團喜彩,可不是他穿慣了的玄色衣物和黑披風。

「是呀,有些冷呢。」她臉容淡垂,嗓音在雪夜中輕飄,跟著軟軟地靠來,偎在他寬闊的胸前。

佳人投懷送抱,軟玉溫馨,淡甜幽味兒將他輕籠,刀恩海氣息有些不穩,因她而起的熟悉熱潮再次在體內橫流。

她靠在他左側,汲取著他身上的暖意,小子仍拉著他的單臂,有意無意地玩著他的粗指,狀若悠閑,彷彿她自然地就該這麼親近他、貼靠他、信任他。

望著她頭頂秀氣的發漩,胸中激蕩化作難以言喻的情愫,他幾次試著啟唇,卻無法成聲。

忽地,她輕嗓從他胸懷中漾出,低柔無比。

「恩海……我們回房裡去,好不?」

他心口震動,氣短地道:「我、我……我們不能回房。」

「為什麼?」

身軀再次僵硬起來,他想也沒想竟蹦出一句——

「我們還不能圓房。」

「啊?!」杜擊玉一怔,仰高小臉近近瞅著他。見他神情古怪,峻目在殷紅的幽光中閃爍,下顎又綳得好緊,像是窘迫至極、遍尋不到解決的法子,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面對。

他內心尚有什麼顧忌?

「為什麼不能?」她鼓起勇氣,儘管頰已霞燒。「我們成了親,是夫妻了,圓房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是嗎?」

「我們……」

「你不想和我圓房嗎?」

「不是……我……」沒料及她的問話如此直接,語調柔軟無辜,卻犀利得教他難以招架。

口中不住地吞咽唾液,他深呼吸,硬聲道:「你、你還不行……萬一要是懷了孩子,你身子怕要承受不起,所以……不能冒這個險。」

噗噗噗!她心花又朵朵綻放了,那蜜味濃濃泛起。雖然談論這話題讓人好生羞澀,使得她臉熱心更熾,但見他峻顏較她還不自在,輪廓僵硬猶如刀鑿,粗糙掌心竟滲出溫汗,杜擊玉的羞赧不禁稍減,反倒對他強作鎮定的模樣感到興然。

她想,她心腸是有那麼一點點「惡毒」的,知他嚴肅又不苟言笑,好不容易拽到他丁點兒弱處,就啥兒也不理,盡要挑開他冷靜自持的表相。

誰教他窘困的樣子這般惹人心動?

沒法子呀,既已心動,又怎能不去招惹?

「莫不是要再等足四個年頭,直到我將餘下的四顆『續命還魂丹』都服下了,確定心疾已然痊癒,咱們才能成為真正的夫妻嗎?」邊問,她一隻藕臂邊悄悄地探到他腰后,環抱著,感受到他健壯身軀猛地一顫。

她輕嘆,吐氣如蘭。「恩海,那還好久哪……況且這麼做,豈不是相互矛盾了?你娶我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讓娘親歡喜,她不是盼著你們幾個兄弟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嗎?你既已尋我幫忙,我定要為你做到的。」

聽得這話,刀恩海肚腹如挨一拳。

他要她幫這個忙,起因毫不單純,他卻卑鄙得不敢坦誠。

他兀自怔忡不已,聽見她啟唇又語:「恩海,這身子我自個兒知曉的,我其實沒那麼嬌弱,已受得住許多事了。往後,我還要乖乖地調養練氣,讓自己越來越強壯,像尋常人一樣地生活,不會再給旁人添麻煩……」她白頰浮暈,病色幾難瞧見,微微笑喚著。

「恩海……若是咱們有了孩子,娘能遂其願,她會很開心、很快活的,這樣不好嗎?我希望她開心,也希望你開心,你們歡喜,我也會很歡喜的。在尚未求到『續命還魂丹』之前,我從不敢作這樣的夢,怕自個兒命太短、福分太薄,沒法走下去,如今能成親、甚至能孕育孩兒,這真是奇妙的事兒,不是嗎?」而最最奇妙的,便是與他的情緣,希望兩人相知相守、永世不分。

她的神情和軟語教他心痛,心亂,氣血急沖。

驀然間,強而有力的單臂橫過她的纖腰,他發狠一般地擁緊她,幾乎教她足不沾塵。

杜擊玉輕呼了聲,隨即將自己投入他強悍的力道中,兩條細瘦的手臂亦牢牢環住他的腰身。

她再次仰起美臉兒,在朦朧幽光中凝望他的深邃臉龐,大膽地、笑意輕染地問:「我們要回房了嗎?」春宵一刻值千金呀,她和他已虛擲太多。

男人的眼瞳黑得發亮,如浸淫在清澄水中的玄玉,閃動著、潛伏著,全是不為人知的神秘輝澤。

她的心房顫動了,身子愈來愈熱,四肢在他的擁抱下詭異地感到酸軟,柔若無骨地偎著他強壯的身軀。

她清楚地察覺到,過往那些奇異的夢,那些不知羞恥、一次又一次去親近他的夢,今晚都將一一實現,她與他就要在一起了。

「我們是該回房了。」刀恩海忽地啞聲低語,單臂再次將她提高。

他的臉龐傾近,溫熱氣息一下子拂上她的雪膚,下一刻,那張方正的唇覆住了她的小嘴。

這是適才見到她出現時,他腦中一直想做的。

在回房之前,他要先在這一片幻境般的雪夜紅光中,親吻她。

好好地,親吻她……

吻有催情的能耐,更何況彼此早已心中有情。

情慾再難抑制,亦無力抑制。風火雷電一般,波濤洶湧似的,將兩具純潔的身軀糾纏在一塊兒,憑著本能去探究著、摸索著,用力地擁抱,渴望滿足對方,也渴望被滿足。

他們是如何結束那個吻、回到新房的?刀恩海記不太得了。似乎是她又來拉著他的粗掌,如以往一樣將他帶開,而他跟慣了她的步伐,自然隨她而去。

他記得她微涼的柔荑,綿軟嫩滑,如一團輕霧,卻以堅定的力氣握住他的,教他從掌心漫開一股酥麻感,往四肢百骸里流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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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嫁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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