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品芝麻官
大明正德十二年,安慶府,宿松縣境內。
炎炎烈日下,一頂涼轎正緩慢地行走在官道上,官道上來往的人不多,路旁的樹蔭下三三兩兩的莊稼漢正或靠或躺的搖著草帽在歇息納涼。
抬轎的兩名轎夫已是滿頭大汗,衣服濕答答地粘附在身體之上,走起路來『沙沙』作響。
一名頭頂綸巾,蓄有八字須的中年男人將手中的摺扇撐開,擋在頭頂,一步不落地跟在轎子旁邊,正滔滔不絕地對轎上之人講解著,時而嘻笑,時是緊張,看樣子他是轎上之人的管家或隨身僕從。
竹制的涼轎隨著轎夫們的走動上下起浮,擠壓出一連串輕微的『吱吱』聲,而轎子每一次的移動都會將轎頂上垂吊著的一塊木塊帶動著前後晃動,時時不停地為乘轎之人吹風送涼,將端坐在轎上之人催得昏昏欲睡。
轎子上坐的是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模樣也算清秀,像是哪家的公子少爺,此時他正愜意雍懶地窩在轎子上閉目小寐,右手搭在轎椅上的扶手上毫無節奏的擊打著,左手正將一本已經看了一半的書抱在懷裡,書的封面上豎排寫著四個字『風月詞話』。
轎上之人名叫彭乾羽,半個月前獨自一人進入一處天然洞穴探險時不甚落入洞中天坑,人事不知,等他醒來后卻發現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野地里,幾番打聽才得知時光已經後退了幾百年,此時的他已是大明朝一名被放外任的知縣,正在上任的路上,不管時光退流是福還是禍,好在這身皮囊沒換,連名字竟然都一般無二,除了言行舉止外也無異於這個時代的人,全新的人生從這裡開始......
這年代又沒有高鐵飛機的,千八百里路竟然全靠步行,對於21世紀時出門不是飛機就是高鐵的彭乾羽來說這是不可能完成的,於是他試著騎馬去,結果太顛了,八成還沒到縣衙兩片屁股就已經分家了,這還不是最苦的,安慶府怎麼去?宿松縣又在哪?不過有道是出門在外,路都是長在嘴上的,就這樣邊走邊打聽邊埋怨,獨自一人千里迢迢趕赴宿松縣。
虧得彭乾羽從這人隨身的包袱中翻出來七八兩散碎的銀兩,窮家富路,看來這主的家境也不是很富裕,幾千里地,吃喝拉撒的竟然就帶這麼路費,不過眼下是解決了彭乾羽的大問題,雇了頂兩人小轎,一坐,嘿,這坐轎就是比坐飛機舒服呀。
幾天後彭乾羽又在路途中結識了科考落榜回家的宿松縣人士李順,兩人結伴同行,李順因為年紀以過不惑便不打算再參加科考,想回鄉謀份差事養家糊口,而彭乾羽當下正需這麼一位對世情和宿松民情熟悉的人,於是兩人一拍即合,相得益彰,李順做了彭乾羽將來上任后的幕僚,也就是師爺。
前世的彭乾羽走南闖北,對各地的方言那多少都了解一些,雖然是時隔幾百年前,但這老百姓之間的語言交流,那千古不變,這點對於他來說,不成問題。
作為一個年紀輕輕就已經實授七品正堂的縣令,最大的問題那當然是大明律法了,好在這李順到是門清,於是,彭乾羽便裝作是考察師爺能力讓李順把這些一路講解開來,別到時候升堂問案時抓了瞎。
「東家,東家,您在聽嗎?」李順舉著摺扇,輕輕推了下彭乾羽。
「聽著呢,繼續」彭乾羽沒睜眼,繼續閉目養神。
李順搖起扇子替彭乾羽扇了幾扇,便又馬上擋在額前,繼續說道,「東家,大明律第二百七十七條,凡夜無故入人家內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其已就拘執,而擅殺傷者,減鬪殺傷罪二等。至死者,杖一百,徒三年」
彭乾羽側過頭眯起眼望了一眼李順,這咬文嚼字他也就能聽個一知半解。
李順馬上明白過來,「哦,這條是說,凡是夜晚未經許可進入人家的,應判杖責八十下,被主人立即殺死的,主人免罪,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如果是官府有拘捕令而進入人家,不得對主家有人身傷害;如果擅自打傷主人家的,按照二等滅門殺傷罪論處;如果是打死了人,判杖責一百併入監三年」
彭乾羽這次明白了,哦了一聲,點點頭,「正當防衛」
李順一皺眉,「東家,您說什麼?」
「哦,沒什麼,算了」
李順繼續說著,「第二百七十八條,凡發掘墳冢的,不拘有無開棺,不分首從,俱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這是說......」
彭乾羽聽得有些乏味,不是這個不準就是那個不許的,這大明朝的刑法還真是森嚴,他擺了擺手,「得得得,今天就先講到這吧,這這,這是到哪了」彭乾羽直起身子朝前方不見盡頭的官道望去。
李順從這裡進京趕考已有多次,一路自是多有了解,放眼四周隨便看了下便說,「早已經進入宿松地界了,按這腳力再有一天就能到縣衙了」
一聽還要一天,彭乾羽馬上皺起了眉頭,「唉,這鬼天氣,還要多受一天罪」
彭乾羽在車上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懷中那本『風月詞話』掉了下,李順連忙撿起來,遞給彭乾羽,「東家,您要覺得路途煩悶,這種市井之書還真是解困舒勞的靈丹妙藥,哈哈」李順說得口是心非,這種違**刊難登大雅之堂,哪能是聖賢弟子的書桌之物,不過誰讓知縣老爺好這口呢。
不提這還好,一提這,彭乾羽便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過李順遞上來的書,甩手就給扔路邊的草叢裡去了,「你好意思說呢,讓你給我找點輕鬆消遣的書給我,你這找的是什麼,一堆繁體字不說,說話還儘是繞繞彎彎的,以後這種書別拿給我看」
對於一個理工科畢業的大學生,造出個小型機器人來都比看明白一篇文言文小說要容易簡單得多。
李順雖多年不及第,卻也深諳官場之道,巧對迎上那自然是屢試不爽,一見東家的臉色,立刻改了口,「對對,真是至理明言,這種艷詞穢語之書實在難入兩榜進士您的法眼,在下對此等書籍也是不屑一顧」
彭乾羽側目看了他一眼,心說,這老小子,拍馬屁都還不忘記給自己臉上貼貼金,老滑頭。
李順回頭看了一眼剛才扔書的那處草叢,搖搖頭,嘆息著說道「就是錢花的冤枉了,這本書在黑市都賣到二兩銀子一本」
銀兩的價值在這年代彭乾羽還是多少了解一點的,前些天經過安慶府的時候,兩人點了一桌菜,酒足飯飽之後,竟然花掉了一兩五錢銀子,這讓本來路費就已經捉襟見肘的彭乾羽來說那更是雪上加霜了,還有幾百里的路,那就只能大餅就涼水了。
「二兩銀子」彭乾羽伸出兩根指頭,表情很是驚訝,「去,去,趕快去給我撿回來,你,你真是敗家呀,二兩銀子,這錢可要算到你頭上呀」
一行人又前行了一段路,時近正午時分,烈日正緊,彭乾羽探出腦袋,抬頭看了看天,陽光直晃眼,便隨手敲了敲轎沿,「嘿嘿,看到前面那大樹沒,去,到那下面休息下,下午再趕路吧」
兩個轎夫一連走一個多時辰,體力早已不支,再不休息真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能暈倒在路上,這一聽到『休息』二字,卻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三步並作兩步,轉眼間就來到了彭乾羽所指的樹蔭下。
幾棵大樹緊挨著,枝繁葉茂,在路邊投下一塊寬闊的陰涼地,有幾個像是當地的農夫,正躺在樹蔭下忱著鋤頭在納涼。
兩名轎夫放下轎子,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取下腰間的葫蘆,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又把腰帶給解了下來,輕輕一扭,一串水滴落下,隨手又給當成扇子給自己扇著風。
彭乾羽見狀有些過意不去,走下轎子來到兩名轎夫中間,輕輕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兩位老哥,累了吧,辛苦你們了,再堅持堅持,等到了縣城我給你們雙倍的錢」
其中一轎夫,憨憨一笑,一臉的老實像,「大官人客氣了,賣力氣吃飯,習慣了,您休息好了就支言一聲我們就上路」
李順取下轎子邊上攜帶的葫蘆水壺,走了過來,扶著彭乾羽找了塊乾淨的地面坐了下去。
「給,東家,喝口水」李順本來以為這輩子是沒什麼指望能有所作為了,撐死了回家后能找個教書匠的活就不錯了,哪知這天降大福,半路結識這位即將上任的縣太爺,這種好事他哪能錯過,對彭乾羽哪敢不盡心儘力的巴結。
彭乾羽接過水壺,一仰而盡,『哦』打了個水嗝,瞥著手裡的空水壺,自言自語地說道,「來杯冰啤就好了」
李順不知道他的『冰啤』是什麼,剛想問問,卻聽官道上傳來一陣驚呼聲和急促的馬蹄聲。
彭乾羽等幾個人一齊伸長了脖子望了過去,只見官道上賓士著三匹馬,所經之處塵土飛揚,驚得過往行人一個個紛紛避讓,有些來不及躲開的人直接就往路邊的水溝里跳,弄得一身泥污。
「吁......」
轉眼間三匹馬已然來到彭乾羽休息的地方,停了下來,從馬上下來三個男人,看樣子他們也想在這歇歇腳。
原先在這納涼的幾名農夫見此情景,一個個都拿起農具,帶著緊張和不安的臉色匆忙離開了。
彭乾羽側著眼瞅了瞅這三個男人,其中一個上了些年紀,一身綢料衣服,這大熱天的也不怕捂出痱子,臉上紅光滿面,一對小眼透著精明,另兩個像是他的跟班,身材壯實,一眼給人的印象就不像善茬。
李順的目光這時也變得閃爍不定,不敢正眼看他們。
「來,胡爺,您坐這休息片刻」一名大漢扶著那名中年人,另一人則從馬背上取來一小凳子。
待中年男人坐定后,兩名大漢又去馬背上取來水壺,還有一些用銀色器皿裝盛著的已分切好的水果,正不停地冒著霧氣,一看就知道裡面放了冰塊,這年頭在這大伏天還存著冰的那肯定不是一般人。
彭乾羽望著那盤冰鎮水果喉結一陣涌動,咽了一口口水,側過身輕聲問著李順,「你是本地人,認識他們嗎?挺講究呀」
李順表情有些不自然,「東家,還是一會等他們走了,我再告訴你」
彭乾羽好奇心起,「說說,老爺我在這你怕什麼,說」
李順眼神瞟了一眼那三個人,小聲的說著,「這是本地趙府的管家」
「管家?」彭乾羽一聽便樂了,當是什麼人呢,原來就一管家,那不就是個傭人頭嘛,這地界已經是宿松地界了,縣太爺在這喝涼水,你一管家吃著冰鎮水果,這還有天理嘛。
李順見東家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便又說到,「趙府那勢力可大了,在這宿松縣那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日後等老爺上了任,頭一個便是要去拜會這趙府,這對東家您以後管理治下有百利而無一害」
「那趙府的主人,幾品官?」彭乾羽問著。
李順搖搖頭,「沒品」
「切,老爺我幾品?」
「七品正堂」
彭乾羽輕哼了聲,便不再理會李順,朝那三個人走了過去,怎麼說這裡也是他的治下,哪能容這種人在官道上橫衝直撞,視行人如無物。
李順連著扒拉著彭乾羽的胳膊,輕聲焦急地說著,「東家,東家,回來,回來」
「去去,多大個人物,瞧把你給嚇的」彭乾羽一甩手,不理睬他,徑直來到趙府管家三人的邊上,清了清嗓子,「嘿,我說......」
那胡管家身邊的兩名大漢聞言一齊盯著彭乾羽,目露凶光,彭乾羽不竟咽了口唾沫,回頭看了看李順,見李順已經側過身子不敢瞧了。
騎虎難下,既然開了口,那便不能失了面子,於是彭乾羽正聲說道,「你們這樣騎馬就不怕引起交通事故嗎,傷著行人怎麼辦」
胡管家好像沒聽見,當然他也聽不明白,自顧自地將一片水果送進嘴裡。
「說你呢,聽著沒」彭乾羽也是血氣方面剛的年紀,這存在感也太底了,他一指那胡管家,便想走了過去。
胡管家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呸!吃水果吃出半條蟲子,真他嗎噁心人」
「嘿,我......」彭乾羽剛想發作。
這時李順連忙跑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後走。
「東家,別別,來來,你得罪他幹嘛,趙府那來頭可大了,我還沒說完呢,不是沒品,是大得沒品」李順輕聲在彭乾羽耳邊說著,緊緊的拉著他的胳膊,生怕他再惹事,這往後的好日子還得指望他呢,別還沒上任就給人擼了。
「大得沒品?什麼意思?」彭乾羽有點糊塗了。
李順看了一眼胡管家身邊的兩名大漢,遠遠的一躬身,堆起了笑臉,側臉輕聲道,「那趙府的趙老爺,那是當今寧王的乘龍快婿,郡馬爺,俗話說閻王好對付,小鬼難纏,這人,東家您犯不著得罪這種人」
彭乾羽聞言當下就後悔剛才的冒失,一拍李順的腦門,「你早不說」
忙一轉身又來到胡管家邊上,眉開眼笑,「喲,原來是胡管家,剛剛見您在馬上那真是氣度不凡,騎術相當了得,看得我那是目瞪口呆,佩服佩服」
李順呆在一旁,心說,「嘿,拍馬屁您才是真行家呀」
胡管家斜眼瞄了彭乾羽一眼,依舊沒理睬他,只是朝兩名大漢一揮手,「走,趕路」
彭乾羽則學著古人的禮節,朝馬上的胡管家一拱手,「胡管家慢走,路上注意安全,別出交通事故」
等三人走遠了,彭乾羽望著三人的背影,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輕輕哼了一聲,心道:看把你能耐得,早晚要讓你知道彭老爺不是臭蟲。
李順湊了過來。
彭乾羽一昂下巴指著三人的背影問,「這趙府有錢嗎?」
李順撐開摺扇給東家扇著風,「家財萬貫,別說在這小小的宿松縣,就是在整個安慶府那也是數一數二的家境」
「東家我有錢嗎?」彭乾羽又問。
李順不太明白,想了想,說道「東家您為官清正廉潔,兩袖清風」
彭乾羽一樂,心道,「你累不累,直接說我窮光蛋不完了嘛,不過你這老秀才腦子轉得挺快,看來,將來很多事情還得你幫我辦」
一陣風吹來,涼意陣陣,彭乾羽望著三人早已不見的身影像是自言自語,「這就是我的提款機呀」
李順聽不明白,便問「東家您說什麼?」
「沒什麼,走,鳴鑼開道,去縣衙,還有別老是東家東家的,不知道還以為我是一地主頭子呢,叫老爺,」彭乾羽現在心情很好,想起電視上那些大官出門那都得鳴鑼開道,十分排場。
「鳴鑼?東家,呀,老爺,這這,這會上哪找鑼去」李順一臉為難,攤著手說道。
彭乾羽哈哈一笑,拍了拍李順的肩膀,指著天空睬起眼,問道,「這什麼東西這麼刺眼」
李順也斜著嘴歪著脖子看了看天空,眨巴著眼,「光呀」
「大點聲,沒聽清,多說幾遍」
「光!咣!咣!」李順扯開嗓子喊了起來,臉紅脖子粗的。
「嗯,行了,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