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烽聿
我是烽聿,幽冥鬼族無二的君王。
凡世有言,王者,動情則死。
我也曾以為情之一字,對於早已跳出輪迴因果,看盡情世百態的我而言,只不過是天邊的雲霞,鏡中的繁花。虛無的美景,從來不值得我去費心留意。
直到遇見她,我才知道,我錯的,是有多麼離譜。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喬裝凡人遊歷六界的途中。那時的我尚未繼承鬼族大任,只是一個不服君父管教的任性少年。為躲避嚴苛苦悶的修習,而以遊歷六界為借口,徜徉在各處山水間,逍遙度日。
但在經過有「惡水窮山」之稱的靈霧山時,卻因誤入毒瘴林,又被群蛇圍攻,若非急中生智地跳入林下的深澗,被湍急的水流沖走,險些就葬身巨蟒蛇腹。
在水中漂了半日,才艱難地爬上岸。瘴毒入體神識紊亂,使得我根本無法運力,令被大蟒撕咬開的傷口癒合,只能任憑無盡的鮮血汨汨流出。
我仰天喟然長嘆,想我堂堂鬼族少主,竟要命喪於這荒山野嶺之中,真真是可笑。
就在毒氣發作,我眼前景物開始發黑時,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我可憐的自尊心,令我無顏被旁人看著自己如斯狼狽不堪的一面。我沖著四周大聲叫嚷,想將這個萍水路人嚇走,但想象中落荒而逃的腳步聲並未響起,反而卻是朝我越走越近。
「哥哥,你受傷了。」清清淡淡的嬌嫩嗓音在身側響起,竟是一個小女孩。
「不用你管!」我背向著她,努力維持著自己僅剩的最後一絲尊嚴。
「仙母說,見死不救,會遭天譴。」女孩認真地一字一頓,故作老成鎮定的話語里,卻透著幾分孩子氣的嬌憨。
見我不再說話,她倒是自然地扳過我的臉,用手指戳了戳我的眉心,隨意地出口:「原來是中毒瘴了,很簡單的呀。」
將我逼至絕境的毒瘴,在一個小女孩口中竟是如此簡單輕飄飄,感覺被小瞧的我,那多餘的自尊心又一次地出現。我狠狠地推開她,試著從地上站起來,「說了不用你管……」
但是毒氣早已漫進四肢,未等我站起,便又重重地栽倒回冷硬的地面。
「躺好躺好,本事寥寥,脾氣倒是大。」被一個小女孩教訓,我心裡一陣氣堵,可此時卻已再無多餘的力氣去反駁。
發黑晦暗的視線里,我只能看著一片紫色的衣角悠悠飄在眼前,帶著令人安心靜氣的淡淡葯香。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許是在衣物中翻找著什麼,半刻後傳來低低的一聲歡呼:「原來在這。」
接著,便是不容分說地將一顆不明的丹藥塞進我的嘴裡,捏著我的鼻子強迫著我乾咽下去。
我險些被她這番搗弄得將藥丸吞入氣管里,直接一命嗚呼。
我連忙推開她,卡著嗓子急咳了幾聲,才穩妥地將那枚藥丸順入咽喉,避免了被嗆死的尷尬窘境。
但女孩沒有半分歉意,施施然地起身,提步就走,「今日的課業若是遲了,被仙母責罰,全是你的罪過。」
只不過服下藥的片刻,眼前發黑的景物就漸漸恢復了清明,四肢的力氣也恢復起來。我亟亟地回身欲道謝,卻見那抹紫色的嬌小身影早已走遠,「不知仙子何名,在下日後定當登門拜謝!」
「我叫芷鳶。」女孩腳步一頓,回眸看了滿臉狼狽的我一眼,如墨的眼眸下,笑靨如花,「至於拜謝,你還是好好修習術法吧,我可救不得你兩回。」
我第二次見她,是在五百年一次的六界群英會上。但所謂英才卻屈指可數,已為鬼君的我坐在足以俯瞰整個昆崙山的高台上,百無聊賴。
如今的我猶記得,那一日昆崙山巔的浮雲蔽日,萬古不化的皚皚終雪覆在山頭,像是一幅寥寥勾勒的水墨淡畫。
若非從靜止的畫面中突然飛出的一抹紫色霞光,我定會在這靜好閑適的午後沉沉睡去。
那抹紫色是那般熟悉,以致於我在不知不覺間就霍然起身,等反應過來時,早已飛身出高台追著那抹紫衣進入了雲層下的林木深山。
我沒有驚動她,只悄然跟在她身後,靜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時隔數千年,我已無法確認當初那個稚嫩的女孩,就是眼前這般婀娜玉立的女子。
只見她輕然地落在一伏地男子身前,眼眸微垂,笑靨淺淺,「被一凡人欺壓成這般,真真是可憐可憫!」
聲音已無當初的稚嫩,但嗓音中的清冷孤高卻是一如既往,我心裡驀地一顫,嘴角不由得彎起,竟然真的是她!
看著她俯身探看男子被邪氣霾住的雙目,專註而認真,腦中浮現初見時她救治我的尷尬情形,忍俊不禁,一別千年,她這救人的手藝,果然大有長進。
我擔心被她察覺,覺得此地並非相逢相認的佳境,便早早隱身回了觀戰的高台。
我剛剛坐定,便聽見身側傳來一陣小騷動,似乎是賽場上發生意外之事,正在等待此次群英會操持者的北海龍王敖閔定奪。
此刻心情極好的我轉眼看去,不懼麻煩地問了問:「怎麼,發生了何事?」
敖閔皺眉,「將將舉行的這場決勝局裡,一天族神女意外闖入,正在商量處置之法。」
我心頭一緊,卻盡量令聲音保持鎮定如常,「神女?不知是哪位神女?」
「名喚芷鳶,本王曾在東瑤聖母的仙山中見過這位神女一回。她自己說是迷途而至,但卻相助了賽局中的仙者……」
「既然只是迷途,責罰似乎太過了些。」我悠悠地打斷話頭,朝天邊若有若無地望了一眼,「何況她是天族的神女,龍王怎知她出手相助,不是天帝的授意?」
六界皆知,天帝護短記仇,若此事當真是天帝暗中授意,欲令天族在此次群英會上拔得頭籌,卻壞在敖閔手上,天帝的怒氣,他這個小小龍王定是擔待不起的。
果不其然,敖閔臉色微變,朝我虛虛一拱手,「鬼君提醒的是。」
隨即,敖閔便轉頭吩咐手下放人,比賽照舊,絕口不再提此事。
我繼續將目光放回山巔上的裊裊雲煙,但眼前的積雪白雲,卻全成了那一襲清冷絕世的紫衣,拂之不去。
我第三次見她,則是在不久之後的九重天之上,與天帝許婚訂約的大殿中。
天帝少康為得到深藏於幽冥無間下的蓮華妙境,允許我從天族眾神女中隨意挑選擇妻。
「我天族女子出眾者不盡其數,鬼君不必著急挑選,可在九重天上盤桓多幾日……」
「不必,我心意已定。」我朝有些驚訝的少康虛虛一拜,毫不猶疑地脫口而出:「神女芷鳶,將是我鬼族君后。」
我知道,她進殿謝恩時,沒有認出我;我也知道,她對這門婚事對我,毫無感念在乎。
我這個未婚夫婿在她眼中,怕是還不及不上她畫筆下的一支荷。但是沒關係,只要她願意嫁我,時日漸久,我自然能住進她的心房。
初見時的狼狽情形,既然她不記得,我也無需再提,我想讓她看見的記住的,只有我無懈可擊的完美一面,其他的,或許能在相攜白頭含飴弄孫時,當做一樁趣事笑談。
我們會是一對天作佳偶,我對此一直深信不疑,直到大婚的那日。
大婚的那日,我與她僅是一門之隔,但門後身著嫁衣的她,卻是隨旁人走了。
十世情劫,我以為是上天垂憐,給我的又一次機會,即便只是凡人的一世夫妻,我也自當知足。
我費盡心思的轉世為李煊,在凡世蟄伏隱藏二十年,卻未曾想到花燭下等來的新嫁娘,卻不是她。
我不甘心地又等了三年,替弟娶妻的拜堂之禮下,我終於等來了她。容貌已變,但那雙如墨的眼,卻是一如初見時的清冷,令我觀之心慌。
我謀划,我算計,甚至是使用欺騙,卻沒想到,竟是將她越推越遠。
那杯「迷神引」中,有她的味道,縱是過了百年,我依舊能回想起那清冷的滋味,但終是,不屬於我的。
世人皆說,我為了祭念薨逝的君后,十年封城,百年凜冬,堪堪是六界最痴情者。
而我卻知道我如此,只不過是因為難以忍受那如花的笑靨,在另外的男子懷中綻放。與其見之如同刀割,不如在不見中獨自相忘。
我以為往後千載萬年的歲月,就將這麼如指間流沙,如一瞬的煙火,無痕無跡地落入奈何忘川,悄無聲息。
我站在幽都城的鬼門關前,撫著那棵無花無葉的枯樹,回想著前塵舊事,正無聲黯然著,身後卻傳來清脆的童聲,「哥哥,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我驚詫地轉身,見到的卻是一身量未足的女孩,睜著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滿臉好奇地打量著我。
女孩故作老成地歪頭皺眉,「哥哥是在想傷心的事情嗎?」
我苦笑一聲,「你怎麼知道?」
「哥哥的臉耷拉得這麼長,」她一面說著,一面手腳並用地比劃著,「比麵條還長,娘親說這就是表示一個人很傷心。」
「哦?」我陡然起了些許興緻,蹲下身與女孩平視,「那你娘親有沒有教你,讓傷心的人開心的法子?」
「嗯嗯,」女孩如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好看的眼眸彎成兩弧月牙,「哥哥不要眨眼,看好了哦。」
說著,女孩一面神秘笑著,一面朝身後退出數步,略略呼了口氣,朝上空一跳,卻在落下來時變成了只雪白的狐狸,且不偏不倚地跳入我的懷中。
我怔怔地看著自己懷中東蹭西舔的小白狐,看著她身後搖摔得如花似的九條尾巴,腦中卻是像煙火一般地炸開,這、這是……
「哥哥,心情好些了嗎?」小狐狸沖著已僵愣出神的我得意地撅嘴眨眼,「每次爹爹不開心,我就變作這般,爹爹馬上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哥哥,你不笑嗎?」
我在小狐狸澄澈無比的期待目光下,遲鈍了半晌,才勉強地扯動嘴角,胸口卻是洶湧的波濤一片,「你爹爹,倒是有福。」
小狐狸看著我的目光卻突然變得直愣愣的,彷彿我在眨眼間就變成了吃人可怕的惡魔。
「怎麼了?」
小狐狸卻是瞬時眉開眼笑,猛地撲身上來,朝著我的嘴角狠狠舔了一口,「哥哥笑起來真好看,比爹爹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