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二 初蘭
夜色深深,風雪飄揚,寒風刺骨之時,我正蹲在朝陽公主府的小廚房中,用心煎熬一碗湯藥。
我並不是廚娘,在最最開始,她是一名綉娘。
我六歲入宮,在尚宮局中學習宮規禮儀,為奴的本分。八歲被分到制衣司中,跟在白髮蒼蒼,綉技絕佳的蘇嬤嬤身邊學綉活兒。
在我苦煉四年,學會鎖綉,飛綉,織綉,蘇綉后,成了朝陽公主的陪嫁宮女。
朝陽公主嫁的頗遠,在外番,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
在被選為陪嫁宮女后,我開始跟著幾名綉技超凡的綉娘綉制朝陽公主的嫁衣。上等的紅綢布料,幾十種長短粗細不一的綉針,上百種顏色鮮艷的綵線,無數的金絲銀縷……
十幾位綉娘廢時五月後,嫁衣終是綉成。
那是怎樣一件華美的嫁衣,便是現在,我還能清楚的回憶起來。
裙福上色彩斑斕的七尾鳳凰,似要展翅翱翔一般,綴在鳳尾的顆顆明珠,都似拇指肚一般大小。還有那大朵大朵的牡丹,用金銀絲線勾勒了花邊兒,花蕊,是用細碎的紅寶石製成。便是牡丹花下的一片葉子,也用水晶點綴成了晶瑩剔透,像是隨時都會滾落的露珠……
我不僅記得那嫁衣是何樣的華光異彩,我還記得及笄之年的朝陽公主,是何樣的貌似天仙……
唇不點而紅,眉不描而翠,那欺霜塞雪的肌膚,似新出生的嬰兒一般嫩滑。還有那雙含情脈脈的雙眸,永遠如含著一汪春水一般。特別是笑的時候,似能將人的心給融化了……
肩膀被輕輕一碰,我猛的打了一下機靈。眼前年少時的朝陽公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藥罐中沸騰起來的蒸蒸白氣。
我回過神,將藥罐里的湯藥倒出,再利落的放到托盤上交給了小宮女。然後,領著小宮女去了內室。
內室的床榻上,年近四十的朝陽公主輕合著眼眸,似睡著了一般。
眼前的朝陽公主,因芙蓉養顏丸的功效,相貌停留在她二十五歲的年紀。雖還是以前那般美麗,卻再沒有了那能將人心融化的暖笑。
我依稀記得,當年貌似天仙朝陽公主在鳳儀宮中試穿那身華麗異常的嫁衣,回眸一笑時,滿殿的宮人,甚至連皇上和皇後娘娘都被驚艷了。
皇後娘娘甚至對皇上笑著說,朝陽公主若能是她的妹妹便好了……
那會兒年歲不大的我,哪聽出了皇後娘娘話里的別樣深意。看著那件嫁衣,我只有一個念頭。
美麗的似誤落凡間的仙子一般的朝陽公主,到了外番顯國后,定是能得到顯國君王的愛憐。
然後,生兒育女,安樂一生。
在宮中混跡了四五年,看盡后妃無數手段的我還算是有些見識的。可這見識,卻極其淺薄。
所以,我只猜中了開頭,卻沒能猜中結尾。
顯國的君王,的確對朝陽公主憐愛。
朝陽公主不會說顯國話,他願意以畫表意。朝陽公主用不慣顯國膳食,他恩准朝陽宮中可以食用北元食物,私下時,還准許朝陽公主穿北元的裙裳……
即便朝陽公主是外邦公主,身上流著北元皇室的血液,他依舊給了朝陽公主孩子。
十皇子誕下時,他對朝陽公主說這是我的兒子,而不是朕的兒子。十五公主誕下,還未滿月,他便用朝陽公主的閨名給十五公主做了封號……
這近似縱容的寵愛,在外戚造反,攻破顯國皇宮時,被劃上了休止符。
顯國君王對朝陽公主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將顯國皇室的密寶交給她;最後一個舉動,是讓她帶著兒女從寢殿下的暗道逃出皇城;最後一句話,是無論如何,保住我們的孩子……
可在被北元的將士認出后,要保住十皇子和十五公主的命,要何其艱難?
在北元皇上下旨將十五公主送到邊關祭旗時,朝陽公主悲痛的已經不知要如何落淚了。她抱著十五公主遠日穿著的小衣裳,一聲又一聲的叫十五公主的小名兒。
那泣血般的哭喊,回蕩在空曠的宮殿中,久久不去。
在十皇子同十五公主一樣被送到邊關祭旗后,朝陽公主已經獃滯了。
當時的朝陽公主坐在宮殿的抄手上,看著遠處宮牆上的皚皚白雪,問我道,「初蘭,你說,過奈河橋時,行兒會不會牽著洛兒的手?他是哥哥,一向疼愛妹妹……」
我含淚點頭,那一年的十皇子雖才五歲,可在顯國皇室敗落後,卻表現得異常的鎮定堅強。
見我點頭,朝陽公主低頭落淚,言道她放心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朝陽公主哭,又或是說,是最後一次見朝陽公主真正的哭。
因為次日,朝陽公主便跪倒在皇上,那個將她一雙兒女祭旗的皇兄的腳下痛哭流涕。
所說所講,無不是讓皇上留她一條性命。做為交換,她願意將顯國君王交給她的密寶,忘塵丹的藥方雙手奉上。
在保得一條性命后,朝陽公主挽髻出家,成了在清心觀中一心清修,為皇上煉製忘塵丹的了塵仙姑。
了塵,了塵,朝陽仙姑最難了卻的,便是塵世之緣。因為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因為十七公主。
那個我們花盡錢財買通醫婆,用盡心思保下的十七公主……
「初蘭,你在想什麼?」
朝陽公主的一聲輕喚,恍惚了神思的我再次回神。我抖著手,就是無法將葯碗端到朝陽公主的面前。放到一側后,我對她跪了下去,含淚道,「公主……」
朝陽公主看著我,輕聲道,「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芙蓉養顏丸雖好,卻是極其傷身的……我為了能保持這副皮囊,服用了盡二十年……再說,如今我謀害皇帝的事已經敗落……」
「公主,」我心生哀戚,握住朝陽公主的手道,「許還有別的法子,許,只要公主能將那忘塵丹煉製出來交給皇上……」
朝陽公主聽后冷笑一聲,輕咳了兩聲后,道,「別說我本就無心給他煉製忘塵丹,便是我有心,這丹在北元也煉製不成!」
抬頭看了我一眼,朝陽公主繼續說了下去。
忘塵丹是顯國皇室上祖傳下來的密寶。要想煉成,除去要找到藥方上那些種種難尋藥材外,還要到顯國聖壇的密室里,用專用的煉丹爐煉製。
那聖壇里,不僅煉丹,還放著顯國的傳國玉璽。沒有傳國玉璽,誰也做不穩顯國的江山。
這也就是顯國的外戚奪權近二十年,顯國依舊動蕩不安的原因。
說到最後,朝陽公主輕輕一嘆,語氣裡帶了幾分質疑和不信,「說來可笑,那聖壇的開啟方法,竟是用顯國皇室人的血……我說我不信,陛下還同我怒了。說他當年即位,便是用自己的血,開的聖壇,請的玉璽……」
話沒說完,朝陽公主便陷入了沉思。我知道,她在想她的夫君,顯國的最後一位君王。
過了須臾,朝陽公主在臉上露出一抹慈祥的微笑,吶吶道,「聽說,她又有了……這都第二個了,看來,安慶世子是極其寵她的。幾年來,連妾室都不曾納一個……」
我連連點頭,「十七公主這些年,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當年十七公主因那丹藥在宮中受委屈,便是安慶世子爺不顧身中頑毒,縱馬百里來清心觀中尋一清仙姑下山搭救。
那時兩人雖還無半點關係,我卻能看出安慶世子爺對十七公主的情宜不一般。
聽我提到苦,朝陽公主的眉心皺了起來,神色變得更加黯淡。
她不說,我也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
當年我們用半年時間,費盡心思將安平侯府嫡姑娘身側的奶娘和見過兩個孩子的道姑都打發掉,換了十七公主和安平侯府嫡姑娘身份,本意是想讓十七公主有個尊貴的身份。
卻不想,安平侯府,竟是那樣一個內里污穢不堪的府邸,竟能讓十七公主幾次陷入生死。
許久后,朝陽公主皺著眉心長嘆一聲,對我伸出了手,「拿來吧……與其等著皇上賜死的聖旨,倒不如這樣乾乾淨淨的走……」
我抖著手,將那碗毒藥奉到了朝陽公主的手中。然後,閉著眼睛磕下頭去,「奴婢,恭送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