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鳳求凰(七)
簫音面不改色心不跳:「我腰間繡的貼縫兜里有一萬兩銀票。」
夏侯霂抬手摸到她腰間,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突然順著腰線滑到她領口一寸下的位置,按住。
「還有更值錢的,我說過,要最值錢的。」他的手掌在她心口忽然燙了起來。
簫音低頭看看他的手,再抬頭看看他的臉,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不行。」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夏侯霂一時又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清,很亮。看著他,一絲一毫的躲避都沒有,美色,誘惑,她都沒在意。
她分明看著他這個人,眼裡卻沒有他的倒影。
一句不行,很直接,很天經地義,誰也不能玷污她。
夏侯霂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有意無意地拿手指去勾揭她的領子,輕聲說:「只怕由不得你。眼下月黑風高,夜深人靜,只有你我二人在這裡。你受傷又落水根本無法逃脫,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趁火打劫?」
簫音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他。
夏侯霂的手指停下了,他無辜的說著,「這時候做君子的都是傻子,我要做小人……」
「我有夫君,一年前成親的。」簫音突然打斷他。
夏侯霂手一抖,他飛快的收回來往身後擱,顫動的指尖出賣了他此刻的情緒。
簫音仍然保持原狀,眼睛也沒再看他,像是在積攢力氣,這樣過一夜也不是事兒。
一時間像是暴風雨前的沉悶,兩人都沒有動,也沒看對方。
直到簫音覺得恢復的差不多,她吐了口濁氣,「即使你今晚救了我,明日戰場上相見,我還是會殺你。如果你執意兩國開戰的話。」
說完坐起身來,剛要爬起來,手臂卻被人抓住,她扭頭看去,夏侯霂躺在地上,一手枕著腦後,「今日事今日了。」
他突然也坐起來,抓住她的手臂很緊,和她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良久,輕聲說:「我救你一命,抵一萬兩外加……」
他攬住她的腦袋,把嘴唇貼在她額頭上,輕吻一下。
心裡突然覺得有一點點疼,很陌生的疼,破天荒讓他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兩清,誰也不欠誰……」
簫音聽清了這句話,本來想動手扼住他咽喉的動作停下了,沉默的把他推開,緩緩的站起來,因為腿腳還傷著,一身濕透的衣服,身形瘦弱,背影也分外單薄……
夏侯霂看著她消失在夜色里,良久才躺回地上,望著漆黑的天空,突然找到了自己此刻難受的理由。
「山中真討厭,烏漆麻黑的,方向也分不清。」
過了一會兒,一道弱弱的聲音響起。
「主子不是討厭天黑,是心裡難受吧……」小冬瓜拿著一件厚裘衣過來,默默的蹲跪在他身邊,給他裹上衣服,嘴裡道,「有個夫君算什麼,普天之下誰比得過主子的絕色芳華……」
「主子,你可不能不戰而退呀……那可是懦夫的表現。」
「懦夫?!」夏侯霂喃喃自語,「誰是懦夫?」
小冬瓜見他那樣,心裡也有些酸,他本是孤兒流落街頭是夏侯霂撿回宮裡救活的,這麼多年跟著他身邊,見慣了他瀟洒張狂,卻也知道,夏侯霂這個人夠卑鄙無恥下流,一顆心裡沒裝過幾個在乎的人,除了他親娘親爹後娘……但也是個值得他拿命追隨的人,究竟為何值得,他自己也不明白。
「誰也不欠誰,這不像主子回說的矯情話。」小冬瓜跟著夏侯霂時日長,腦袋瓜也靈活,尤其耳濡目染學了許多常人學不到的東西。
夏侯霂聞言翻了個身,似極冷一樣裹緊衣服,輕笑起來:「無心我便休,各不相欠,怎會是矯情話。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在小冬瓜看不見的地方,他閉著眼,腦子裡卻想起了很久前某人說的話。
「對啊,這鷯哥啊,就是這樣子,要小時候開始養,它認人的!認定了它歸誰,就攆都攆不走了,認定了不歸誰,怎麼騙都不搭理」
他那年突然開始學會喜歡,那隻不存在的鷯哥,是他的最初的小妞妞。
如今,又出現了個小妞妞。
可是,那女人就如一隻鷯哥,她已經認準了自己的夫君,攆不走,她看不上自己,無論自己怎麼騙,都不搭理……
這一年,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發生,或零碎慘淡,或凄清沉重,上天將這些看似獨立的事情穿針引線地連在一起,織成一張大網,朝世人兜頭罩去。
兩國開戰是必然的,溯溪二十年前被奪十城,那段恥辱記載在史冊,夏侯霂年方七歲在上書房初讀這段歷史,便於諸位大臣面前說了句『此恥不雪,妄為男兒。』
彼時看摺子看的昏昏然的夏侯栩聞言大笑,許下一諾,他日夏侯霂雪恥奪回溯溪十城之時,便是溯溪江山交予他之日。
戰爭就是流血的,甘回城外一向是兵家爭奪之地,簫音領兵而戰,有勇亦有謀,然而對上夏侯霂,萬般算計也不敵那人一肚子壞水。
大家看見的只有誰輸誰贏,不會去看誰的手段光明正大,誰的手段卑鄙惡劣。
以簫楊首級設陷,引簫音上當,又出奇兵強制救援大軍,更有安插細作倒戈,最讓簫音大軍潰敗的乃是,夏侯霂在遙城賣流民乞丐發動暴亂……
短短兩個月,瓦解二十五萬大軍,侵佔遙城,夏侯霂一舉成名天下知,然世人只知沐大將軍,並不知夏侯霂真實身份。
彼時簫音救出了不省人事的哥哥,領著殘餘隊伍退回南陵遙城之外的第二道關卡屏風城。
那時已經入冬,簫音第一次感覺到冬天很冷。
明明淳于庚醒了,事情也沒有糟糕到不可挽救。只因為她深刻的意識到,遇上夏侯霂,她從來沒有贏過。
驕傲如她,怎能淡然?
所以她懷著這份不甘堅持留在淳于庚身邊,坐守屏風城,不久從京城又來了幾個人,其中有醫術高超的柳歡廷,有擅於兵法的伍老將軍……其中柳歡廷是柳煜之與蕭九兒之子,與簫音兄妹關係甚篤,而伍老將軍更是淳于慎的心腹老臣,自然都是關係親近之人。
只是這些關係親近的人齊聚屏風城,不為歡樂只為濃愁。
他們還沒來得及好好相聚,夏侯霂的第二波襲擊直搗屏風城。
一個月不到,伍老將軍傷重而逝,簫音與柳歡廷在城破時被大批逃竄的百姓衝散,至此失去聯繫整整一年。
這一年時間,夏侯霂領著沐家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直到全數奪回溯溪十城。
也是這時,他的身份大白天下,他籌謀多年的野心也昭然若揭,在南陵遊歷多年,便是在布局設樁,斂財無數齊齊用在招攬人心與豢養兵馬。
任你南陵富裕遼闊,國強根深,他也要鑽出一道空子來。
古來征戰百姓流離,輸的一方總是要先低頭退步,南陵皇帝淳于戊下旨議和,使臣仍舊是丞相簫楊。
也是同年,溯溪國改朝換帝,夏侯栩主動退位,夏侯霂登基大統,號慕英帝。
屏風城裡有一家酒館,名之『路過』。
走過路過別錯過,水酒米酒醉人酒。
在市井街頭,單調的舊木大門,斑駁的黃土牆,與一般的茶樓酒館無甚區別,很是難找。
夏侯霂帶著小西瓜就坐在靠窗座兒。
在酒館對面的一戶宅院一直緊閉著大門,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門開,便見裡面有人出來。
走出來的女子一身藍氅,眉目沉斂,神色冷泠,再也找不出當初小家碧玉的秀婉,卻如飽經風霜的寒梅,細聞冷香,又如年份長久的女兒紅,越品越醇,聞之欲醉。
夏侯霂目光移不開,怔怔然的看著,這一年裡,他這樣看她多少回了?
當她領著兵馬趕來援救簫楊,他總是在第一時間喊了撤退……
當她單槍匹馬深陷圍困,他總是換上小兵的服侍混進去包圍圈替她斷後……
當她受傷留守後方,他忍不住潛伏敵營,就如此刻一樣,看看而已。
真的是看看而已。
他侵略著她的國家,他算計她的親近至親,甚至,害她與夫君離散。
所以他不知道除了這樣看著,還能如何。他本以為自己說得出做得到,『他若無心我便休』然而事實上他也是一隻鷯哥啊,認準了就攆不走。
就在他走神的時候,簫音走了兩步又回頭,半開的門這才又出來一個人,夏侯霂神色一沉。
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有些爭執,下一瞬,柳歡廷突然抓住簫音的手,激動的說了句什麼,就見簫音低下頭,不再言語,兩人站了一會兒,才一同往街邊走來。
夏侯霂盯著兩人相牽的手,幽幽的喚道「小西瓜」。
嚇得身邊的人差點沒跪地磕頭直呼「萬歲饒命」。
夏侯霂「哼哼」笑了兩聲,挑眉問:「瞞著我?」
小西瓜哭也似地叫:「皇上……」
視線內的兩人已經走到分岔路口,夏侯霂垂下眼,不再看了,淡淡只問:「他們重逢多久了?」
屏風城冬日格外寒冷,小西瓜反常地汗如雨下,躬身皺著臉:「不久,不久前……」
在慕英帝身邊伺候,說話要委婉,罵人要像唱歌般好聽。小西瓜一直堅守這個原則,他擦著冷汗,抬頭見夏侯霂發起呆的盯著桌面,動作就僵住了。
那本來寬闊的肩膀在低頭垂眸時,驀地有些蕭索。他看見那狡猾大尾巴狼的嘴角勉強牽起一抹笑,似乎想要表現自己此刻的無所謂,不過即使是一抹笑,也透出幾分疲憊。
「我們回去吧。」
小西瓜想,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小撮的人,承擔要比別人多一些,亦是要隱忍一些,始終想要平靜下來,求的也不過是細水長流的幸福,然而總是得不到。
這只是一小撮的人,強大,但是讓人十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