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鳳求凰(十一)
天終於大亮,周圍的一切看得清楚了,一片汪洋渾濁,只除了兩人身處的山峰,之前就說過,前面一片因為有一座高山,擋住洪水。因此發洪之時,高山中段缺口處,有一個很大的漩渦。此刻洪水奔騰,他們就處在漩渦外沿,隨時都可能被吸進去。
夏侯霂生生打了個哆嗦,難怪昨晚那麼多東西一股腦的全飛速往下沖,全是被漩渦吸進去的。
再一看半丈遠處的簫音,頓覺背脊發寒,「阿音,你快抓住身邊的樹!船不牢靠……」
那沉沉浮浮的船明顯在偏移,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拉扯著。
簫音也意識到了情況危急,昨晚她只顧著繞著山尋人,全然忘了自身安危了,她幾乎是在看見有個人隱約掛在樹上的同時翻了船。
因為夏侯霂處在一個轉角,也就是山峰缺口邊沿,一邊是平靜的洪水,一邊是湍急的渦流。
她小心翼翼的順著船身移動的力量,挪動起來,看著她的夏侯霂緊張的一眨不眨眼。
「嘩啦……」在船被捲走的最後一瞬,簫音蹬腳一躍,撲到之前看好的一大樹杈上,突然承受重壓的樹杈被她壓進水裡,又反彈起來,來回晃蕩了好幾遍,才平穩下來。
就這工夫,上游又衝下來一堆木頭,夾雜著微弱的呼救聲,朝著夏侯霂所處的轉角而來。
從來不會主動去救人的夏侯霂,鬼使神差的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拚命想要夠到。
「這裡,這裡!」
「你抓住我,快抓住我!!!」
那是個女人,揮舞著雙手在洪水中掙扎,指尖與夏侯霂的手指在咫尺之間滑過,誰都沒能抓住誰。
……
夏侯霂和簫音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那女人從眼前滑過,被激流卷裹著迅速吞沒,嗚咽,只剩下水面漂著的一團長發,繼而消失在視線中。
這人就這麼沒了。
四周恢復死一般的寂靜。
夏侯霂劇烈地喘氣,猛然扭過頭,盯著簫音,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簫音胸口以下全部沒入水中,沉默著,也望著夏侯霂,泡了一夜水的夏侯霂此刻讓看上去很脆弱。
生死一線,咫尺之距,下一瞬間或許就是天人永隔,望斷天涯。
兩個人深深地看著對方,看完這一眼,還不知能不能再看第二眼。
「這樣下去不行……阿音,」夏侯霂深吸一口氣,先移開眼,動了動麻木的身子,「我不能讓你陪我一起死……」
他曾無數次自私的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現在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要讓她活下去。
猛然吸了一口氣,沉入水中,微微鬆開抱了一夜的樹榦,而是循著發叉的粗樹杈往下游去,水流暗疾,從他的位置到簫音的位置是順流,很容易,難得是他要找准落點。
再胸腔憋悶到極限的時候,他艱難的勾到了靠近簫音身邊的樹榦,雙腿先鎖住,再鬆開手,順利轉移。
一冒出頭來就看見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兩人就一手之距,夏侯霂伸出手緊緊箍住她的腰,狂烈的吻烙了上來。
不給半分喘息的空間,帶著心慌急切的索取,動作近乎粗蠻。簫音沒有退避嘗試著迎合,情緒也有些激動,無異於助長了更激烈的火焰。
夏侯霂恨不得把人拆開吃了,勉強控制著理性,粗暴深吻,然後猝爾放開,一碰她才發現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幾欲全面潰散。
簫音的臉爆紅,眸中有了輕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嬌艷欲滴,誘人得令人摒息。
她還活著,在他懷裡……綿延良久的恐懼緩緩沉澱,夏侯霂唇印在她額上,沙啞道:「我送你上前……順著山坡爬到頂上去,最遲到晚上,一定會有人來救援。」
他一旦失蹤,來救的人絕不會少。
簫音定定的看著他,「你先上去,再拉我……」
泥石流后的山腰就剩陡坡,幸而還有些一片紮根深的樹,而他們就在這片樹中,夏侯霂說的送,就是讓簫音踩著他飛上陡坡爬上去,上面是完好而安全的。
夏侯霂說:「聽話。」
簫音搖頭:「我還能撐得住,你踩著我上去……」
夏侯霂堵了她的唇,狠狠的咬了一口,血絲立馬滲出來了:「小妞妞,爺是男人!」
簫音:「……」
夏侯霂側移到她身後,雙腿別著樹榦,一手抱著簫音的屁股,奮力把人往上起托。
簫音手腳並用,攀著上面垂下來的樹杈,手臂可及範圍內的不堪受力的細的樹杈都被她扯光了。
終於抓住一個牢固的,腳下一蹬力,整個身子翻轉一個圈,甩到坡上,狠狠的砸到泥地里,她氣都來不及喘一口,慌忙扭頭去夠身後的人:「把手給我,快!」
「啪……」
剛才的動作明顯過猛,夏侯霂攀附的灌木沒料到啪一聲斷裂了,身體一下子往水裡沒……
簫音嚇得面色煞白,飛快的探手一撈,也不知一拽住夏侯霂身上哪兒,死命拽住了不撒手。
她整個手臂彎著牢牢的勾著的竟然是夏侯霂的腦袋,夏侯霂灌了幾口水,吐出一股腥味,倆人都喘不上氣兒,簫音勒的緊,夏侯霂臉憋得通紅,太陽穴青筋都爆出來。
兩個人就這麼墜在那兒,一個坡上,一個坡下。
下面就是湍急的洪水,一個浪頭卷過來,人掉進漩渦里就沒了。
那時候,只要有一個人沒撐住,或者不想再堅持,鬆開手,恐怕就真是咫尺天涯黃泉路,看完這一眼,再沒有見一面的機會。
夏侯霂腰上針扎一樣,疼得倆眼發黑,眼冒金星,身體上半截和下半截像要崩開要脫節了。後知後覺意識到,是整個人成摺疊了,腰硌在斷裂的坡面。
簫音嘴唇抖動,聲音啞了:「抓住……上來,夏侯霂,使勁……」
「自己爬上來……」
「你今天要是爬不上來,你就不是男人。」
……
簫音低聲咒罵著,威脅著,臉一時白一時紅,氣息也漸漸不穩。
夏侯霂那時仰著頭,眼裡倒映著她的臉,驀然笑了。
這個凶女人!
夏侯霂忍著腰部劇痛,雙腿在水下拚命一踢,整個人突然爆發出巨大力量,連著簫音被他盤帶著一起往坡上沖,兩人滾掉進污泥里,卻是安全著地。
死裡逃生,驚魂未定,簫音渾身哆嗦著,兩手死死抓著人,夏侯霂後頸上有她剛才拚命勾住他,摳出來的一道道血痕。
渾身是泥的兩個人,緊緊地抱著,抱在一起,劇喘著,顫抖著,把臉埋進對方肩窩裡。
抱了很久,很久,抱得很緊,說不出一句話。
「你這個凶女人……」
「閉嘴!誰凶了,你就不是個男人!一肚壞水……當初不是說看不上我這窮鬼么,又為什麼背著我做那麼多事……」
倆人滾在一起,簫音一抽一抽,哆哩嗦嗦地罵,眼睛突然就紅了。
三分是氣,另有七分是害怕。
夏侯霂卻開始笑,酣暢淋漓的大笑,劫後餘生的快意,還有愛人在懷的感動,低頭看她,笑掩不住,「我不是男人?」
他忽然動了一下,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只覺心中情潮不可抑止,要把心臟都衝垮似的,「嗯?」
滾燙的目光令人不安,簫音強作鎮定,卻又被那雙閃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輕輕撫上了他的臉,吻上了稜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動吻他。
柔中帶剛的觸感十分舒服,從來沒有過的心動滋味兒,以前對誰都沒有過……
夏侯霂從未落魄到這份兒上,無比飢餓、濕冷、疲憊,卻迸發出某方面的邪惡無恥的欲/望,然而現實情況卻實在不容樂觀,下面的洪水還在漲,處在這危境邊沿,哪裡能安心。
兩人相互攙扶著往山頂走,簫音沒有受任何傷,夏侯霂就不走運了,偏偏傷了腰。
不過走運的是,救援的人來得很快。
常言道,禍福相依,一場意外,亦是兩人僵持兩年的破冰之機。
兩年前,溯溪皇宮舉行的那場宮宴,簫音缺席,連夜出了皇城,騎馬疾馳回南陵。
時隔兩個月,淳于庚順利交接了使臣工作,也回到了遂寧知州,見到了躲家裡不出門的淳于音。
兄妹兩感情極好,因著淳于庚年長她許多,甚至比淳于慎都要寵她。
而他之所以趕回來,也是為了給妹妹過生辰。
酒酣人醉,暢所欲言。
淳于庚將一摺疊冊子遞於妹妹,道:「阿音,給你的生辰禮物。」
於是淳于音翻開冊子——
慕英帝元年十二月初八,宮中大宴……
第一次,空,不解。
第二次,空,失望。
……
第七次,空,連飲酒三杯。
……
第十七次,空,發獃。
……
第五十次,空,與之閑談,走神。
……
第六十七次,空,聽聞有人遲來,望眼欲穿之。
……
第一百次,空,上前對飲,閑話數語,慕英帝強笑未果,走神之際,又望空空如也之座位二十七次。
……
第兩百零八次,空,放「盛世煙花」表白,獨醉。
……
第四百二十五次,空,離席。
不僅僅是慕英帝大尾巴狼好記錄,淳于庚那夜宮宴特地著人在暗觀察並記錄下某人的言談舉止。
捏著那冊子,喝得半醉的淳于音又笑又哭,女人,再強也有感性的時候,有時候也會被一句話就觸動,然後感動的眼淚汪汪。
距離洪水退去,已過去了一個月。夏侯霂對各地水情都做過分析,制定方案:一方面加固修築堤壩;另一方面,親自督導各地官員改堵塞為疏導,根治水患。
等他解決完了民生大事,迫不及待的趕到某山村找人時,又是一個月過去。
本以為能抱得美人歸的夏侯霂遭遇了他這輩子最大的敵人,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