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回 恩怨全消 經年懷舊恨 死生度外 一醉解千愁

第三八回 恩怨全消 經年懷舊恨 死生度外 一醉解千愁

冰川天女在為金世遺擔心,金世遺卻正在為冰川天女祈禱。金世遺早就看見他們了,唐經天和冰川天女卻沒有看見他。

那是在唐經天和冰川天女出手攔阻紅衣番僧,讓龍靈矯攀上山峰逃走的時候,金世遺正伏在對面山峰。將一切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只要金世遺一聲喊,他立刻可以將自己的生命從死亡的邊緣挽救回來,可是他卻不願意向唐經天乞求,他一聲不響地直到唐經天和冰川天女走了之後,才抬起頭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山風卷著雪花,雪花飄在他的身上,他死水一樣的心湖,卻忽然泛起了波瀾,記起了人世的冷酷,也記起了人世的溫暖。他想起冰川天女對他的友情和期待,他也想起了李沁梅對他的愛意與關懷。然而這一些雜亂無章、片片段段的回憶,都似那滿天飛舞的雪花,剎那之間,便又隨風而逝。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從來不懂得關心別人的他,這時卻忽然為冰川天女祈禱起來,他生平一不信神,二不信佛,可以說從來沒有信仰過什麼東西,然而他這次卻是衷心的為冰川天女而祈禱,但願天上真有一個「全能」的神,能夠降福給冰川天女,讓她和唐經天一生幸福。這時他對唐經天的恨意也像雪花在陽光之下一樣的融解了,雖然談不上好感,但他已知道冰川天女是真心喜愛唐經天,他為了冰川天女的幸福,也就願意唐經天得幸福,一切妒忌貪嗔,盡都升華,盡都凈化。

他茫然地獨自登山,但見龍靈矯正在上面疾行,龍靈矯似乎也懷著重重的心事,腳步不停地攀上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人跟在他的後面,金世遺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想出聲呼喊,想找一個人傾談,然而他終於還是忍住了。龍靈矯為什麼逃上山呢?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懷著膠厚的好奇心,金世遺悄悄地跟在龍靈矯後面。忽然又是一陣大風,上面有一塊磨盤大的冰塊搖搖欲墜,龍靈矯卻似乎還沒有留意,看他身形躍落,勢將踏著那塊冰塊,金世遺撿起兩塊石子,倏地擲出,一塊擲在龍靈矯的面前,將他嚇了一跳,另一塊擲在那冰塊上,那冰塊本就搖搖欲墜,給石頭一撞,登時「轟隆隆」的飛滾下來。但是龍靈矯茫然四顧,不久又向前走了。

龍靈矯四顧無人,還以為那是山峰偶然刮來的兩塊石子。他這時也正是心事重重,嘆了口氣道:「要是這樣跌死了,倒也乾淨。」他心中正在人天交戰,他知道自己這次從尼泊爾軍營中逃走,尼泊爾王必定要追捕他;他若是回到拉薩,清廷也必然不肯放過他。

龍靈矯抖一抖身上的雪花,自思自想:「我即算死在福康安手中,也勝於給尼泊爾王作傀儡。我既已知道尼泊爾王要進兵西藏的陰謀,豈可不回去報告。哼,哼,那紅衣番僧居然想要我做引狼入室的巨奸大惡,這簡直是對我最大的侮辱!」心中打定主意,在山上躲過追兵之後,就從另一面翻下山坡,繞過喀什倫草原回拉薩。

雪越下越大,天色漸近黃昏,紫色的晚霞抹在滿山交錯的冰川上,蔚成七彩,奇麗無儔,龍靈矯無心觀賞,只是想找一個岩穴,今晚可以棲身,走了一會,忽覺冷風之中,有一股溫暖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抬頭一看,原來前面有一股噴泉,灼熱的水花被風吹散,映著陽光,形成一圈圈橙色的、淡紫和淺紅的花朵,就像拉薩布達拉宮在節日之夜所放的煙花。西藏各地本多溫泉,但在這高插入雲、冰川遍布的喜馬拉雅山山峰上見到灼熱的噴泉,卻是一大奇景。

龍靈矯心中大喜,心道:「就在這溫泉的旁邊過夜,倒也不錯。可惜總碰不著黃羊和山雞,要不然連開水也不用燒。」走近溫泉,忽又聞得風中送來的花香,龍靈矯大為奇怪,循著香風來處走去,只見山坡上有一家人家,有一個小小的花圃,圍牆只有人高;花枝低扭,綠葉紅花隱約可見。龍靈矯心道:「此處地氣溫暖,有花不足為奇,但有這樣的一家孤零零的人家,卻是奇了。」要知這地方雖然還未到半山,但比中原的大山已不知要高出多少,不要說山頂的冰雪亘古不化,山腰也是終年積雪,等閑人家,怎能在此安身?

龍靈矯走近前去,只見園門虛掩,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忽聽得裡面有一個少女的嬌聲說道:「爹爹,你看我種的玫瑰已經開了。」抬頭一看,兩個人都不禁「呵呀」一聲叫了起來。

只見一個嬌小玲攏的少女,立在玫瑰叢中,手拈一把剪刀,指甲上還有污泥,似乎是剛剛給花樹栽枝剪葉。那少女道:」「你是什麼人?」龍靈矯道:「我是迷了路的獵人。」那少女道:「這麼樣的大雪天,你上山打獵?」龍靈矯道:「我想獵一隻野氂牛。」西藏的野氂牛有「冰河之舟」的稱號,肉可食,乳可飲,皮可製革,毛可禦寒,西藏的獵人視為寶貝,這種氂牛灑息在雪山之上,龍靈矯的說話倒可以自圓其謊,但他既沒有獵人的裝備,而且最大膽的獵人也只敢在下面的群峰之間打獵,從來無人敢上到這樣高的。那少女半信半疑,但能見到一個外人,心中卻又高興,便道:「好,待我和爹爹說去。」龍靈矯道:「你家中有多少人?」那少女道:「就只有我和爹爹。嗯,你在這裡待一會兒。」龍靈矯心中疑慮,好奇之心大起。過了一會,只聽得腳步聲已到了花圃外邊。

一個老頭的聲音低聲說道:「不管他是否真正的獵人,既然是山下的遠客到來,咱們就該款待。你也不必問他的來歷。」語聲極低,似乎是湊著耳朵說的。但龍靈矯是暗器大名家的嫡傳弟子,耳音極好,這老頭的說話卻聽得一清二楚。

園門推開,只見這老頭髯眉如雪,老態龍鍾,背也微微詢樓了。但乾瘦的面上卻隱泛紅光。龍靈矯心中一凜,想道:「說不定他就是遁跡山林的一位世外高人。」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禮,請問姓名。那老頭道:「老朽姓方,居住此問,三十年了,名字一向沒人提起,早已忘了。」龍靈矯自報姓名,說道:「我上山獵氂牛,不想越上越高,闖到仙居,實在無禮。」那方老頭說道:「既然如此,壯士若不嫌簡慢,就請在此歇宿一宵。」

龍靈矯自是求之不得,隨兩父女登堂入室,但見石室里空無所有,只是牆壁上掛著幾張獸皮,屋角堆有一些草藥。那少女捧出一大盆肉和一大盆牛乳,那老者笑道:「你上山來還沒碰到氂牛吧?」龍靈矯道:「沒有。」那老者道:「氂牛要在大雪初止的時候出來,很有耐心的獵人才能守到。小女前幾天倒很幸運,獵到了一隻氂牛,夠我們吃幾個月了。你嘗嘗這氂牛奶,趁熱喝最好。」龍靈矯大吃一驚,要知西藏的氂牛比猛虎還凶,最少要集合十數獵人才敢捕它,而這少女居然能獵氂牛!龍靈矯雖然早就料到這兩父女是有本事的人,聽他們說得如此輕鬆,心中還是不免駭異。龍靈矯深知江湖忌諱,雖有所疑,卻也不敢動間他們的來歷。

那老者道:「壯士敢獨自上山捕牛,勇氣可嘉。腰間長劍亦非凡品,想來在武功上定有極深的遣詣了。」龍靈矯心想不認也不行,謙辭對道:「學是學過幾年,哪說得上什麼造詣。」那少女道:「你的師父是誰?」老頭子望了女兒一眼,那少女想起父親不許她盤問客人來歷的吩咐,汕汕的怪不好意思。龍靈矯道:「是四川一位姓唐的師父。」他沒說出天下暗器第一家的名頭,那老頭聽后,「哦」了一聲,卻沒追問。

氂牛肉微帶腥味,龍靈矯很不習慣,把嚼碎的肉吐出來,那少女笑道:「龍先生吃不慣嗎?唐大俠倒很喜歡!」那老頭急忙又瞪了女兒一眼,龍靈矯大為吃驚,道:「哪位唐大俠?」那老頭微笑道:「是一位懂得劍術的朋友,小女少見世面,凡是本事比她好的人,他都尊為大俠的。」龍靈矯心道:「世間足當得上唐大俠稱呼的,只有唐經天父子,唐曉瀾遠在天山,唐經天尚在山峰底下,他們怎能見到?」心中疑雲更重了。

氂牛奶倒很可口,只是滾熱燙口,龍靈矯喝了一大碗,額上沁出汗珠,那老頭道:「貴客請寬衣。」龍靈矯脫下外面的狐皮罩袍,忽見那老者目光有異,緊緊的盯著自己,神情詭秘之極。龍靈矯經盡大風大浪,對著這樣的目光,也不禁微微發抖。

龍靈矯感覺那老者的目光,的視著他腰間的一件物飾,那是用一塊通體晶瑩的白玉雕成的玉獅子,心中不禁大奇,想道:「難道這樣一位世外的高人,也垂涎世間的金玉?何況這玉獅子也並不是什麼寶物。可惜這是我父親僅剩下來的遺物,要不然我倒可以送給他。」那少女也感到父親的目光有異,輕輕叫道:「爹爹,氂牛奶涼啦。」目光也不自禁的轉到了龍靈矯的飾物上。

龍靈矯道:「承蒙老伯款待,無以為報,這一串珍珠送給令媛,不成敬意,聊表寸心。」他捨不得送那玉獅子,另從懷中掏出一串珍珠。那老者詭異的目光一瞬即逝,哈哈笑道:「山野丫頭,要這珍珠有何用處?戴給斑豹和氂牛看嗎?」那少女從未見過珍珠,閃著好奇的目光說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光閃閃的?」龍靈矯道:「寶劍贈俠客,珍珠贈美人。姑娘你戴上這串珍珠,一定更好看啦。」那少女笑道:「我見過一些畫上的美人,哈,扭扭捏捏弱不禁風的樣子,我才不願像她。」這少女在喜馬拉雅山長大,壓根兒就沒有見過幾個外人,絲毫不懂人世之事,覺得那串珍珠好玩,根本就不考慮到世俗之見——不好亂要別人的東西。那老者皺皺眉頭,忽道:「雪兒,你既然歡喜,就謝過這位客人吧。」那少女當真襝衽一禮,龍靈矯急忙還禮,心中想道:「到底還是要了。」但對那少女,只感到天真無邪,卻也不敢存半點輕視之念。

那老者微笑說道:「在西藏的獵戶,要買南海的珍珠,我看總得十隻氂牛才換得這麼樣的一串珍珠呢。」龍靈矯心中一動,暗笑自己泄露了身份,但隨即想到,這老者絕非常人,定然早已看穿自己不是獵戶,那也就隨他去吧。

那老者讓龍靈矯住在外面的一間石室,靠近花圃。龍靈矯這一晚翻來覆去,哪睡得著,他心中思如潮湧,首先想到這兩父女奇怪的行徑;那老者詭秘的目光似乎在黑暗中盯著他,龍靈矯不禁打了個寒喚,好不容易才擺脫開這老者的影子;手觸腰間的玉獅子,忽的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他率領百萬大軍的威風,想起他被清廷殺戮的仇恨。龍靈矯嘆了口氣,心道:「我父親當年本來可以自立稱王,可惜他沒這份膽氣。」想起自己多年的苦心策劃,壯志雄心,到而今都付之流水。思潮接連不斷,山風送來縷縷花香,龍靈矯睡不著覺,素性披衣出戶,到了花圃中漫步。

穿過花叢,忽見有一道矮小的籬笆圍著園子的一角,龍靈矯一時好奇,探頭進去一看,這一看登時令他嚇得呆了,這時他再也無暇顧及那兩父女是什麼人,立即就把籬笆完全拆毀,月光下兩尊石像顯露出來,一尊石像似是一個滿族的貴人,另一尊石像竟是他的父親一——年羹堯,更奇怪的是他父親那尊石像上插著兩把尖刀。

龍靈矯幾乎懷疑自己是身在惡夢之中,這剎那間,既是憤怒,又是驚恐,忽覺背後衣襟帶風之聲,龍靈矯大吼一聲,反手一拳,怒聲喝道:「老匹夫,你何故侮辱我的父親!」

一拳打出,只聽得「砰」的一聲,如中敗革,龍靈矯被那老頭輕輕一推,退出數步,回頭一望,只見那老者身軀搖晃,口角沁出血絲,在冷月寒冰的映照之下,面色越發顯得慘白可怕。龍靈矯怔了一怔,只見那老者緩緩舉起衣袖,拭掉嘴角的血絲,沉聲說道:「我早料到年公子有此一問,請你把那柄尖刀拔出來。」

龍靈矯略一躊躇,終於去拔那兩柄尖刀,只見刀柄觸手即落,原來年深日久,木頭早已腐朽了。龍靈矯力透指尖,硬把尖刀拔出,只見上面半截生滿鐵鏽,下面半截因插在石像中,刀口仍然閃著光芒。那老者道:「這兩把刀是三十年前,插進去的。那時,我對令尊確是怨毒甚深。」

龍靈矯道:「我父親與你何冤何仇,你如此冤毒?」那老者道:「三十年前,天下的仁人義士,個個都是你父親的仇人!我呢,我雖然也恨你的父親,可是這仇恨又與一般人不同,說起來慚愧得很。」

龍靈矯喝道:「你是誰?你因何恨我父親?」那老者道:「你聽過方今明這個名字么?」龍靈矯似乎聽師父提過這個名字,卻想不起他是誰人。那老者凄然一笑,說道:「三十年世事滄桑,現在我的名字也沒人知道了。」頓了一頓,緩緩說道:「現在的皇帝是乾隆,四十五年之前,乾隆的父親雍正還是四皇子允禎,那時諸皇子爭位,允禎最大的強敵就是十四皇子允提。這故事你聽說過嗎?」龍靈矯點點頭道:「嗯,這故事我聽說過。」方今明道:「乾隆的祖父康熙本來是寫好遺詔傳位給十四皇子的,後來雍正得你的父親和國舅科隆多之助,擅改遺詔,將『傳位十四皇子』這幾個字,改為『傳位於四皇子,雍正才得登大寶。」龍靈矯道:「他們滿洲人誰做皇帝,還不一樣。與老百姓何干?」

方今明道:「不,最少與你我有關。若不是雍正做皇帝,你父親不會這樣快便被殺頭,我也不會逃到這山上來。」龍靈矯默然不語,半晌說道:「好在雍正也給他的仇人殺了。」

方今明道:「四十多年之前,那時十四皇子手下有兩個最出名的武士,稱為軍中二寶,一個叫做車辟邪,後來改事新君,投順了雍正,另一個呢,對十四皇子始終忠心耿耿。」龍靈矯驟然想了起來,叫道:「這個人叫做神拳方今明。」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不錯,那就正是老朽了。」說至這裡,那少女分花拂葉,穿入花叢,道,「爹爹,這麼夜了,你還要客人陪你說話嗎?咦,你怎麼啦?」

方今明再拭乾凈嘴角沁出來的血絲,微笑說道:「沒什麼?雪兒,你也聽聽。」頓了一頓,往下說道:「雍正擅改遺詔,潛登大寶,過了幾年,又趁著十四皇子西征之時,將他害了。害十四皇子之事,正是你父親替雍正策劃的,事成之後,你父親奪了十四皇子的兵權,才得以成為年大將軍。」(按:諸事詳見拙著《江湖三女俠》)龍靈矯道:「因此,你就恨雍正與我的父親了。」方今明道:「不錯,我不肯投順,雍正也恨極了我,我才逃到西藏。逃到西藏之後,我還矢志報仇,娶了她的母親,希望生下一個兒子,殺你的父親和雍正。」那少女驚叫起來,方今明笑道:「雪兒,不必駭怕,這兩個仇人都死了三+多年了,那時我消息隔閡,尚自念念復仇,還未娶你的母親呢。」停了一下,續道:「雍正死後幾年,唐大俠來探望我,我才知道消息。但我的名字,還是被朝廷列為欽犯。我也早心灰意冷,你母親對我很好,我也就把西藏當成我的家鄉啦。我初來至這裡隱居時,對年羹堯的恨尚未全消,因此刻了他的石像,練習飛刀。其實人死仇滅,在死人身上發氣,實是無聊得很,唐大俠也曾勸告過我。年公子,今晚我把事情說明,我是誠心讓你打一拳消氣的。」那少女請龍靈矯坐下,這時龍靈矯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方雪君。

龍靈矯恨意消了一半,仍道:「原來你是因此恨我父親。你效忠十四皇子,我父親效忠四皇子,只能說是各為其主,你何以怨毒深厚如斯?」

方今明道:「不錯,我當年效忠十四皇子,說起來也該為人責罵。但比起你的父親卻大不相同。我僅是十四皇子的心腹武士,你父親卻是個大將軍。他給雍正出了許多壞主意,殺戳天下義士。壓得老百姓抬不起頭來,他又背叛師門,火燒少林寺,屢興大獄,殘害無辜,這種種事情,你知道嗎?」龍靈矯自幼受唐家撫養,唐家怕傷他的心,從沒和他說起他父親的事。還是龍靈矯長大成人之後,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年羹堯,但亦僅僅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手握百萬軍符的大將軍和他被雍正慘殺這兩件事而已,至於他父親做過的許多壞事,因沒人對他說,他自然也不知道。這時聽得方今明一樁樁提起,有如萬箭穿心,想起自己一向崇拜的父親,竟是個國人皆曰可殺的國賊,悲憤羞慚,頓是充滿胸臆,恨不得掘個地洞鑽了下去。方今明緩緩說道:「父親的罪過,不關兒子的事。何況你父親死時,你還是個未滿周歲的嬰孩。前些時唐大俠至此,也曾提起你,他從唐少俠打聽到的消息知道你已改名換姓,在西藏有所圖謀,算得是一個人才。他還替你高興呢。只是他聽說你想在西藏起事,他很不贊成。」龍靈矯有如泥塑木雕,胸中百感交集,想的只是怎樣替父親贖罪,哪還有爭奪江山的壯志雄心?好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我是、我是年羹堯的兒子?」好艱難才說得出他父親的名字。但覺這三個字對他乃是是一種恥辱。

方今明道:「我曾見過你父親佩戴過這個玉獅子。嗯,我今晚若要害你,那是易如反掌。現在你的氣消了吧?」龍靈矯潸然淚下,叫道:「老丈!」極為悔恨打他那拳。

方今明道:「現在我得聽你說了,你又是因何逃上此山?」龍靈矯道:「尼泊爾的大軍就駐屯在下面的山谷,我對朝廷並無好感,但總不能見異國入侵。」猛的想起父親當年曾帶大軍給清廷四處「平亂」,讓滿洲皇帝可以坐穩龍廷,無異為虎作悵。不禁暗怪自己糊塗,多少年來,何以總沒想到這等民族的大義。

方今明眼睛一亮,道:「唐大俠沒看錯,你果然不像你的父親!」那少女替龍靈矯難過,插口說道:「呀,爹爹,你盡提人家的父親做什麼?」方今明一笑說道:「不錯,上代冤讎今代解,龍生九種各不同。你們拉拉手吧。」那少女天真無邪,坦然的伸手和龍靈矯一握。方今明今晚立意和龍靈矯化解,其實還另有用心。他和女兒隱居深山,難選佳婿,聽唐曉瀾說起年羹堯的兒子與父不同,心中早有印象,今日一見,果是一表人才,雖然他比女兒大上十多年,也還匹配。只是自己剛剛被他打了一拳,婚事又怎好意思出口。只好等待將來再請唐曉瀾撮合了。

龍靈矯心神稍定,問道:「老丈所說的唐大俠是否即天山派的掌門唐曉瀾?」方今明道:「不錯,我們是將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龍靈矯道:「他也到了這裡嗎?」方今明道:「不久之前才來過。」正想再說,忽聽得外面有輕微的腳步聲,方今明道:「來人踏雪無痕的功夫還未到家,但也算不弱了。」龍靈矯心中一凜,道:「這必然是尼泊爾王派武士來追捕我!」方今明道:「龍先生,哈,我還是叫你龍先生的好,有我們父女在這兒,絕不能讓你被捕,只恐未必就是你的敵人。」

話猶未了,腳步聲已到外面,有人打石屋的大門,方今明沉聲喝道:「我在這兒!」只聽得有人用西藏話罵道:「老頭兒,你敬酒不吃吃罰酒,膽敢打傷提摩達多的門下,快快出來領死!」龍靈矯一怔,道:「原來是找你的。」方今明道:「不關你事,待我去會他們。」提高聲音,哈哈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正想找人鬆鬆呢。」一竄身,打開園門,沖了出去,龍靈矯豈肯讓他孤身對敵,與那少女也立即跟在方今明身後,飛出圍牆。

只見山坡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四五個人,除了一個說西藏話的之外,其他都是奇形怪狀的異邦人,一見方今明出來,不由分說,立刻撲上,龍靈矯大怒,長劍出鞘,搶先動手,忽覺兩股掌力,左右迴旋,長劍幾乎拿捏不定。龍靈矯吃了一驚,心道:「這是什麼武功?」只見方今明「呼」的一拳打出,相距十步,搶先撲上的那兩個番僧還是給拳風沖得搖搖晃晃!

龍靈矯心中贊道:「神拳之名,確不虛傳!」另兩個人又從側翼抄上,四股掌力一合,方今明應付漸見艱難,龍靈矯與那少女上前助戰,龍靈矯內功深湛,雖然還比不上頂兒尖兒的武林名宿,但亦不過略遜於唐經天等人而已,提摩達多門下的陰陽掌力,雖然厲害,過招不久,他已妙悟其理,順著那股掌力的迴旋之勢,運劍擊刺,也不見怎樣吃力。那少女使的是一根金絲軟鞭,功夫雖然較弱,但鞭法靈活刁鑽,一丈之內,敵人近不了身,也是個得力的助手。

戰到分際,忽聽得「波」的一聲,好像一個極大的氣球爆裂一般,左翼兩個敵人朝天跌下,龍靈矯長劍斜刺,卻被右翼那兩個敵人擋回,轉眼之間,跌倒的另兩人已滾下山坡,右翼那兩個敵人以退為進,猛發三掌,將龍靈矯迫退數步,一個轉身,也急忙走了。

但聽得方今明氣喘吁吁,搖頭嘆道:「老了,不中用了!」原來他以內家真力,破了敵人的陰陽掌力,雖然得勝,元氣已是大傷,龍靈矯和那少女扶他迴轉石室,方今明靜坐運功,過了一盞茶的時刻,氣息才漸漸調勻。

龍靈矯問道:「這幹人是甚來頭?怎的要和老丈作對?」方今明道:「誰知道呢?他們去了一批,又來一批,先後己有三次了。第一次是一個紅髮的番僧帶同一個西藏的通譯來,說他的師父要這個地方,叫我們將石室和花圃都讓給他,還要老朽和小女都做他們的奴婢,哼,哼,老朽活了六十多歲,還沒見過這樣霸道的人,沒說的,只有給他們一頓好打,將他們打跑了。第二次有三個人來,其中兩個功甚高,老朽父女兩人和他們打了半天,抵擋不住,幸好唐大俠恰巧上山找我,用兩支天山神芒,將功力最高的兩人打傷,直將他們趕到山腳。這一次又多來了一個,幸虧有龍先生相助,要不然老朽經營了數十的的家園,就只好眼睜睜的讓他們霸佔了。」

龍靈矯心中奇怪之極,想道:「這些外國人看來不似是尼泊爾的武士,他們萬里迢迢,到中國來,要霸佔荒山的一間石室,卻是為何?」事理反常,怎樣也猜想不透。原來這些人都是提摩達多的門下。提摩達多想攀登世界第一高峰,籌劃已久,派了門下弟子探路,見半山上有方今明這一家人,甚是奇異。加以方今明所居之處,地氣溫暖,最適合做中途的駐腳之所,故此他門下的弟子,兩次三番,前來要索,若是他們說明原由,方今明服軟不服硬,或許答允,偏偏提摩達多門下的弟子,一向橫行歐亞,恃強慣了,故此才爆出了這幾場的惡戰。第二次上山,被唐曉瀾用天山神芒打折了腿的那兩個人,正是怪古拉和阿斯羅。

月光從雪峰上瀉下來,令人感到一股寒意,方雪君道:「爹爹,你該睡啦!」方今明側耳凝神,好似在聆聽什麼聲音,忽道:「只怕敵人還不肯讓我們睡覺。」方雪君道:「什麼,他們又來了嗎?」龍靈矯長劍一振,怒道:「這幹人纏糾不清,確是令人可惱。」他也聽到外面敵人的聲息了。

驀地里轟隆一聲巨響,花圃的圍牆崩了一堵,沙石紛飛中,一伙人從缺口湧入,只見當前的那正是尼泊爾的第一國師泰吉提,剛才被打走的那四個提摩達多的門下弟子,也去而復回,另外還有兩個尼泊爾武士跟在後面。原來泰吉提被唐經天打敗之後,無面目再見國王,因此邀了兩個尼泊爾武士,再上山來追拿龍靈矯,希望可以將功贖罪。他的袈裟已被天山神芒射穿,不能再用,改用一面鐵盾,配合右手的鐵鎚。上到半山,恰好碰到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泰吉提懂得阿拉伯話,一問情形,知道龍靈矯也在上面,於是兩伙人合成一夥,又來尋釁。

泰吉提一錘擊坍圍牆,滿園花樹都受災殃,方雪君愛花若命,心痛如割,大怒斥道:「無禮番僧,膽敢糟塌我的花枝,看劍!」方今明忙叫道:「雪兒退下。」方雪君右手揮動長鞭,左手飛出一把短劍,只聽得嗎的一聲,短劍碰在鐵盾上,登時折斷,長鞭僻啪一聲,卻纏上了泰吉提的手腕。泰吉提竟似毫不在意,仍然邁步前行,哈哈笑道:「年公子,我國國王待你不薄,因何私逃?」每行一步,那長鞭便在他手臂上多繞上一匝,方雪君使盡氣力,有如靖蜒之撼石柱,眼看長鞭越縮越短。龍靈矯喝道:「放開再說!」長劍一挽,作勢刺他腕上的關元穴,泰吉提手臂一振,將方雪君推上兩步,哈哈笑道:「你刺!年先生,咱們還是先禮後兵的好!」說時遲,那時快,忽見一條黑影,捷如飛鳥,倏地撲來,只聽得又是「襠」的一聲,泰吉提的鐵盾登時脫手飛上半空,隨即聽得「卜勒」「卜勒」的一串急響,方雪君的長鞭寸寸碎裂,丈余的長鞭,只剩下四尺來長。原來是方今明施用神拳真力,硬打了泰吉提一拳,解了女兒之圍。

泰吉提面色灰白,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方今明的身子也搖晃不定,有似風中之燭。方今明剛才那一拳是以內家真力與泰吉提硬碰,若在他壯年之時,這一拳就足以裂泰吉提的五臟,而今一者吃虧在年紀老了,二者吃虧在曾吃了龍靈矯一拳,三者吃虧在剛剛激戰過來,以至鬧得個兩敗俱傷。

龍靈矯叫道:「雪妹,扶你爹爹回去。」一抖手發出幾枚蒺藜和袖箭,只聽得嗤嗤的暗器破風之聲,卻都從泰吉提的身邊擦過,原來是被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干用陰陽掌力震歪了準頭。龍靈矯大怒,奮不顧身,挽劍沖入敵人的核心。

泰桿提頑勇之極,受了內傷,居然能夠挺注,拾回鐵盾,揮動鐵鎚,仍然搶來助戰,這一來變成了以一敵七之勢。龍靈矯被那四個提降達多的弟子以及尼泊爾的兩個武土困在核心。另外還要抵擋泰吉提的鐵鎚壓頂之勢,幸而泰吉提受了內傷,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剛剛經過一場激戰,其中兩個還被方今明用百步神拳之力打下山坡,內力俱都受了損耗,龍靈矯這才能夠勉強支持。然而也不過十多二十招,龍靈矯便被卷進陰陽掌力的漩渦之中,長劍漸漸施展不開。泰吉提一見時機已到,運了全力,一錘擊下。

忽聽得一塊怪嘯,響徹林谷,突然一塊磨盤大的巨石向著眾人飛下,這一來陣勢大亂,各人紛紛走避,只見隨著那大石的轟隆撼地之聲,一個鎢衣百結的少年跳了出來,哈哈笑道:「我生平最看不過眼以多欺少之事,哈哈,你吃我一拐,哈哈!你也吃我一拐!」鐵拐一揮,突然在地上連打了三個筋斗,疾似驚雷閃電,霎眼之間,已連襲了七個敵人,身法怪異,世罕其倫!此人非他,正是金世遺來了!

龍靈矯不認得金世遺,驚詫交集,顧不得問他姓名,長劍一振,上來助戰。金世遺仗著詭異絕倫的身法,把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打得隔在四處,陰陽掌力匯不到一處,先佔上風,泰吉提鼓勇擋了三招,陣勢重整,金世遺被那四股掌力牽引,只覺有如身陷漩渦,大怒喝道:「這是什麼邪門功夫?」一拐盪開泰吉提的大鐵鎚,抽出拐中鐵劍,左拐右劍,左衝右突,龍靈矯叫道:「兄台不可動氣,順著其勢,先守後攻!」金世遺「呸」了一口道:「猛虎怒吼,震懾鼠輩,大丈夫當怒則怒,豈可沒有脾氣?」龍靈矯呆了一呆,心道:「我好心勸你,怎的你連我也罵起來了?」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雖然聽不懂中國話,但見金世遺強攻猛打,心中正自暗喜,正待加強掌力,使他不能脫身,忽聽得泰吉提大叫道:「小心了!」說時遲,那時快,金世遺呸的一口濃涎,己然吐出,首當其衝的一名提摩達多門下,眉尖上忽似給一隻毒螞蟻叮了一口,眼睛頓時睜不開來,只聽得一陣「嗤嗤」聲響,那兩名尼泊爾武士也仆地不起。

剩下的那三個提摩達多弟子驚駭莫明,急忙撤回掌力自保,只見泰吉提也把鐵盾舞得旋風疾轉,潑水難進。原來這正是金世遺的拿手絕技,假作動怒,噴出口中的毒針。龍靈矯這才恍然大悟,失聲叫道:「你是毒手瘋丐!」金世遺哈哈大笑,應道:「不錯呀不錯!毒手瘋丐是我,我是毒手瘋丐!,世人都說我毒,世人都說我瘋!哈哈,你怕了我么?」龍靈矯一聲喊出,立刻醒覺自己說錯了話,好生尷尬,忙道:「兄台俠義心腸,小弟失言了。」金世遺哈哈大笑道:「我本來就是毒手瘋丐,哈哈,你再來看我的毒手!」

只見他又是呸的一口濃痰飛出,鐵劍一振,把泰吉提的有臂割了一道長長的傷口,泰吉提狂舞鐵盾,拚命抵擋,金世遺左一拐,右一劍,真如瘋虎下山,招招都是毒手!

但在這轉瞬之間,那三個提摩達多的門下,又已佔好方位,三股掌力合在一起,以四敵二,堪堪打個平手,金世遺拐劍兼施,破不了他們的掌力,他們害怕金世遺的暗器,也只能半攻半守,不敢全力施為。

激戰移時,只聽得那三個提摩達多門下發出嗚嗚的口哨聲。令人心煩意亂,金世遺喝道:「鬼嚎什麼?你也聽我的龍吟虎嘯!」發聲長嘯,把他們的口哨聲都壓了下去。山風呼號,嘯聲哨聲在風中迴旋,更令人驚心動魄。

再打了半個時辰,泰吉提又被他敲了一拐,眼見不支,金世遺忽道:「我肚了餓啦!吃飽了再和你打。」泰吉提求之不得,急道:「好,讓你們多活一天!」金世遺笑道:「也不知是誰讓誰呢?」「呸」的又是一口濃痰,泰吉提急忙竄開,不敢再說。

金世遺摸出半邊燒野雞,咬了兩口,道:「凍得硬了,一點也不好吃,喂,我幫你打架,你就不招待我么?」龍靈矯眼見將要得勝,甚是可惜,但不好違拗金世遺,只得說道:「屋子裡有酒有肉,咱們回去吃飽了再打也好。」他卻不知原來金世遺猛打了半個時辰,氣力也差不多盡了。金世遺這時已悟出了陰陽掌力的訣竅,知道在急迫之間,破他不得,正準備養好氣力,再用妙法破他。

龍靈矯記掛方今明的傷勢,心道:「回去先把他醫好也是正理。」與金世遺踏入石屋,只見方今明躺在地上,面如金紙。龍靈矯驚道:「老丈,你怎麼啦?」方今明微笑道:「還好,今晚我死不了!」龍靈矯是個行家,急忙替他把脈,心頭不覺一沉,原來方今明的帶脈已給震斷,最多也活不過七天,心中促為難過,眼淚幾乎要滾出來,為怕令他女兒傷心,強行忍著,不敢把真情說出。

忽聽得金世遺又是哈哈笑道:「對極,對極!活一天就算一天,只要今晚死不了就好;誰知道自己明天還在不在這世界上?」龍靈矯心中生氣,暗道:「毒手瘋丐果然是瘋瘋癲癲,說話不近人情。老人家傷得這麼重,他還在說風涼話兒!」向他白了一眼,淡淡說道:「裡面有酒有肉,你自己端出來喝吧!」金世遺鐵拐一頓,又哈哈笑道:「好,妙極妙極!吃飽了明天便死也好做個飽鬼!老丈呵,咱們同病相憐,我和你痛飲三杯!」龍靈矯氣得說不出話,他哪裡知道,金世遺的生命也只有七天,難怪他有如斯感觸!

方今明望了金世遺一眼,忽地哈哈笑道:「妙極,妙極!這位小哥快人快語,我與你痛飲三杯!雪兒,快去取酒食來款待客人。」笑聲漸漸凄涼,方雪兒從未見過父親這副神氣,不覺呆了!

方今明是武學的大行家,瞧了一眼,已看出金世遺內功走火入魔,性命也不過七天,任何妙藥靈丹,無可救治,他飽經憂患,歷盡滄桑,對死生之事本就豁達,何況金世遺又是與他同病相憐的人,因而對金世遺的話,也就絲毫不以為意。

方雪君燙好熱酒,端了出來,給金世遺斟了一杯,按著酒壺道:「爹爹,你喝酒不妨事么?」方今明仰天一笑,在女兒手上接過酒壺,道:「今日幸遇敵人之子,又新交上了這樣一位豁達豪邁的小友,我心中痛快已極,什麼妨事不妨事?如此盛會,豈可不痛飲一場。」提起酒壺自斟自飲,又給金世遺頻頻添酒,一老一少,端的是脫略形骸,放懷大飲,把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全都置之度外。

龍靈矯想起是自己的父親害得他們兩父女隱居荒山,而他又是為自己而受重傷,不覺心痛如割,明明知道他是借酒澆愁。卻又怎忍止他死前的歡樂?

方今明酒酣耳熱,忽地把酒杯重重一頓,面向龍靈矯說道:「龍先生,今日之會,何幸如之,我的未了之事,要拜託你了。」龍靈矯道:「老丈有命,萬死不辭。」方今明道:「我這位小女,總不能在喜馬拉雅山上渡過一生,將來下山,還望你多多照顧。」

龍靈矯聽他話中似有深意,怔了一怔,方今明道:「怎麼?」龍靈矯道:「這是理所當然。」方雪君十分不解,道:「爹爹,我若下山,你自然也得下山,咱們相依為命,難道你就不照顧我了?」方今明道:「傻孩子,爹爹能照顧你一世么?龍先生贈你珠串,你向她拜謝。」方雪君心道:「我不是謝過了么?咦,爹爹怎的今晚大失常態,說話顛倒。」但還是依著父親的吩咐,向龍靈矯再謝一次。龍靈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這時恍然大悟,原來方今明適才准許女兒接受他的禮物,敢情早已有了以女兒終身相托之意,把珍珠串當作聘禮看待了。

龍靈矯多年來遁跡風塵,胸懷大志,活到三十多歲,從來未興過家室之念,這時忽在喜馬拉雅山中有此奇遇,眼見方雪君嬌美可愛,天真無邪,心中也不禁怦然而動,急忙向方雪君答拜,又向方今明叩了三個響頭,道:「小侄必不負老丈所託。」方今明燃須大笑,又飲了滿滿一杯。方雪君仍是莫名其妙,怔怔地站在一旁。

忽聽得金世遺也是哈哈大笑,把壺中余酒一飲而盡,朗聲道:「他若負你所託,我就給你打他三十鐵拐!哈哈,想不到我今晚倒做了世外奇緣的見證之人!」

龍靈矯道:「兄台醉了!」金世遺大笑道:「端的醉了,我只有緣作證,無緣再飲你的酒了!」把酒壺「砰」的一聲擲出門外,立刻倒在地上,呼呼熟睡。

龍靈矯卻是滿懷心事,哪睡得著,好容易熬到天明,只見金世遺一個翻身跳起,揉揉眼睛,迎著射入來的晨曦,仰天笑道:「又是一天啦!」拾起鐵拐,踢開大門,大叫道:「來,來,來!你且看我給你打發那幾個小賊!」

大踏步走出門外,只見那幾個敵人都聚在一堆,卻多了一個身材高大、長發披肩、碧眼黃須的外國人,正俯下身軀替那個中了毒針的敵人按摩。這個人正是提摩達多,他是聽到弟子吹的口哨聲趕上來的,剛到不久,這時正用深湛的內功,替弟子吸出體內的毒針。

只見提摩達多的掌心在那弟子的背心轉了幾轉,忽地叫了一聲,手掌一起,雙指拈著一根亮晶晶的銀針,咕咕嗜嗜的直罵。金世遺聽不懂他的話,也猜得到他是罵自己的暗器狠毒。泰吉提受了重傷,無法運氣,養了一夜,越發重了,這時坐在地上,不敢動彈,見金世遺現身,恨得牙痒痒的,向金世遺指了一指,用阿拉伯話叫道:「就是他!」又用中國話向金世遺罵道:「好小子,提摩達多大法師來了,管叫你們一個個都難逃活命!」

金世遺的毒針是用蛇島最毒的金線蛇的口涎所煉,傷人之後,二十四個時辰之內,毒氣即攻人心頭,無藥可救,而今競被提摩達多用掌心吸出,這份內功,確是不可思議。金世遺也不禁心中一凜,但他自知死期將至,對任何強敵,也了無畏懼,聽了泰吉提的指斥,反而哈哈大笑,迎上前去,「呸」的啐了一口,叫道,「不錯,毒針是我發的,什麼大法師,你懂不懂得超幽度鬼!」

提摩達多衣袖一拂,將金世遺雜在口涎中的幾口毒針。拂得無蹤無影,猛的大吼一聲,一掌向金世遺拍下。

金世遺鐵拐一舉,一招「飛龍在天」,疾起而迎,只聽得當的一聲,那鐵拐彎了過來,提摩達多的虎口也震得大痛。比對之下,雖然是金世遺吃了虧,提摩達多卻也不敢輕視,左掌連環擊到,金世遺早已拔出拐中鐵劍,提摩達多那一掌拍下,正正迎著劍尖,金世遺一劍戳去,心道:這一劍還不把你的手掌戳穿?

那料提摩達多掌勢倏然而止,金世遺驟覺兩股力道,一齊攻到,一推一拉,竟是立足不穩,身不由己的滴溜溜的轉了幾個圈。提摩達多桀桀怪笑,左一掌,右一掌,掌掌拍向金世遺命門要害,金世遺雖敗不亂,忽然順著身子旋轉之勢,一個「靈猴倒縱」打了一個筋斗,鐵拐霍地一掃,居然化解了提摩達多打他的致命的一招。提摩達多大為陀異,心道:「中國的武術,果然名不虛傳,這小子年紀輕輕,竟也不在那姓唐的之下。」戰術一改,由急攻改為緩取,運用陰陽掌力,將金世遺困住。

提摩達多一掌接著一掌緩緩拍出,看似輕描淡寫,實已用了全力,金世遺但覺敵人的力道從四方八面推擠迫來,有如置身在漩渦之中,進退不得。

方今明扶著女兒,走了出來,盤膝坐在門前,凝目注視,搖頭嘆息道:「可惜,可惜!」方雪君道:「怎麼?」方今明道:「這位小哥年紀輕輕,功力之高,除了有限幾位前輩高人之外,當今之世,恐怕無人能與匹敵,英年國手,早歸黃土,豈不令人慨嘆?」龍靈矯不知道金世遺的生命只有六日期限,只道方今明是指目前之戰,心道:「這瘋丐昨晚曾經救我,我豈可讓他獨抗強敵?」拔劍欲出,但見提摩達多的那四個弟子,排成半個弧形,正是虎視眈眈,龍靈矯心中一凜,想道:「方老伯身受重傷,敵人若攻過來,憑雪妹一人,怎能防護?」手按劍柄,躊躇難決。忽聽得方今明一聲歡呼,叫道:「唐,唐、唐大俠夫婦來啦!」歡喜過度,聲音顫抖嘶啞!

金世遺正自全神貫注,對付提摩達多的陰陽掌力,頭昏腦脹,根本就沒有聽到方今明叫些什麼。忽覺身上一輕,眼前人影一晃,一條長袖迎面拂來,金世遺大吃一驚,欲待閃避,哪裡還來得及,竟似被人平空托起,金世遺順著這股力道,一個筋鬥倒翻出去,但見提摩達多也踉踉蹌蹌的向後連退了十幾步。

唐曉瀾來得正是時候,要不是他雙袖齊拂,一舉拂開了提摩達多與金世遺二人,再過片刻,金世遺內力支持不住,必被提摩達多的陽陽掌力壓得窒息閉氣。此時他雖脫身,但陰陽掌力的後勁尚未消解,兀自在地上旋轉不休。

提摩達多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縱橫歐洲與阿拉伯諸國,從無對手,一照面就給來人揮袖拂開,不覺被唐曉瀾的神威震懾,雖然立即撲了上來,卻不敢動手。唐曉瀾道:「你是何人?怎的在我老友的門前胡鬧?」

提摩達多聽不懂唐曉瀾的話,但覺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耳鼓卻給震得嗡嗡作響,提摩達多急忙運氣托御,泰吉提尚自不知死活,代為答道:「縱橫歐亞,武功天下第一的大法師提摩達多,你知不知道?」

唐曉瀾仰天大笑,揚袖一拂,說道:「我還沒有見過敢自稱天下第一的人。今日倒要見識見識外國的武功。好呀,你的掌力是有點邪門,我就先讓你打我十掌。」他這一拂,力道分襲提摩達多與泰吉提二人,提摩達多全力抵禦,身軀不過晃了一晃,泰吉提距離二三十步之外,卻被唐曉瀾揮袖的勁風一拂,咕咯一聲,倒在地上,翻翻滾滾,要不是同門搶救得快,趕緊將他扶起,幾乎就要滾下山坡。

泰吉提嘶聲叫道,「法師不必和他客氣,他說他讓你先打十掌,只要除此強敵,中國就無人再敢與你相抗。」泰吉捷經常在尼泊爾與西藏之間來往,對中國的武林名手,雖未認識,也有耳聞,聽到方今明的呼喊,見此情形,也料到是天山派的掌門唐曉瀾到了。

提摩達多哪曾受過如此輕蔑,沉住了氣,雙掌接連拍出,只見唐曉瀾足跟牢牢釘在地上,猶如打了樁似的,紋絲不動。提摩達多又驚又怒,一掌緊似一掌,只見唐曉瀾湖水色的長衫隨著掌風飄動,他的腳步卻始終未曾移動分毫。提摩達多用盡全力,猛的大吼一聲,雙掌齊出,陰陽掌力,左推右引!唐曉瀾身軀略晃,提起左足,劃了一個圈圈,踏下足來,仍然站在原位,哈哈笑道:「十招已滿,你能使我身形晃動,亦算難得了!好,你也接我數招!」只聽得呼的一聲,勁風驟起,天山神掌,實有開碑裂石之能,提摩達多哪敢學唐曉瀾的樣子,純用內功抵禦,當下雙掌護胸,拼力往外一推,身軀仍是不由自己的向後連退三步。唐曉瀾一聲長嘯,踏上一步,呼的又是一掌拍出,提摩達多雙掌打了一個圈圈,斜走疾避,仍然被唐曉瀾的掌力迫得立足不穩,有如風中之燭,搖搖晃晃,幾乎栽倒!唐曉瀾再踏前一步,第三掌又待連環迫出,提摩達多急忙叫道:「且住,且住!」唐曉瀾怔了一怔,回顧泰吉提道:「他說什麼?」

提摩達多咕咕嗜嗜的說了一通,泰吉提斷斷續續的代為翻譯道:「大、大、大法師說,說、說他、他和你,都、都是並世高手,硬打硬拼,有失身份,他、他、他要與你另、另換一個方法,賭、賭賽……」唐曉瀾道:「怎樣賭賽?」泰吉提道:「賭、賭賽攀、攀山,看誰能攀上世界第一高峰?」把話說完,聲嘶力竭,登時暈死。

唐曉瀾揮手說道:「好,珠穆朗瑪峰是中國的,就是不提賭賽,中國人也要上此高峰!」方今明叫道:「唐大俠,不,不……」氣力微弱,盧音嘶啞,唐曉瀾道:「方大哥,你怎麼啦?」

金世遺這時已止了旋轉之勢,方今明的話,傳入耳中,金世遺呆若木雞,心道:「原來是唐經天的父親。」頭腦昏亂,想起當今之世,只有此人能救自己的性命,幾乎喊出聲來,忽地又想起他是唐經天的父親,想起董太清的讒言,說是唐曉瀾妒忌他這一派的武功,自己若去求他,以後就永遠抬不起頭來。霎時間思潮轉了數十百遍,突然回身便走,猛一抬頭,忽見一個中年美婦,從山峰上飄然而下,金世遺好似被人定著,失聲叫道:「你、你一定要迫我做什麼?」

正是:

欲上珠峰摘星斗,生來狂傲不求憐。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揚劍軒居士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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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天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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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 恩怨全消 經年懷舊恨 死生度外 一醉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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