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業
杜衡的心一驚,大步沖了過去,著急的就要去撲火:「石南,你這是做什麼?!」
趙石南把杜衡一把攬住,聲音里滿是悲涼的絕望:「衡兒,不要管。」趙石南的力氣很大,杜衡用力掙都掙不脫,眼看著火苗竄的越來越高,那滿室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如雪的成悅錦,那流光溢彩,五色熠熠的成悅錦,那成悅絲盛,衡南偕藏的成悅錦,瞬間都在火苗里掙扎一番,被熊熊的火光吞噬。
熱浪衝到杜衡臉上,杜衡的眼淚都急的掉了下來:「為什麼要燒,為什麼啊-------」
趙石南用力把杜衡連拉帶抱的拖到了門口,杜衡卻死死拽著門框,看向趙石南的眼裡滿眼的淚,還有掩蓋不住的小火苗:「要燒,你乾脆燒了我!」這不僅是趙家的成悅錦,這也是他們奮鬥半生的成悅錦,他憑什麼燒!
「衡兒!」趙石南的聲音是沉沉的微顫,他用力扳著杜衡的肩,半晌才艱難的說了幾個字:「國都要亡了,錦還保得住嗎?」
杜衡愣在了那裡,不敢相信的看著趙石南:「你說什麼?」
趙石南深深看著杜衡,低聲說道:「南京昨天,失守了。」杜衡盯著趙石南,怔在了原地。南京是都城啊,就這麼失守了?就這麼淪陷了?趙石南也不敢相信,上午那男人說出的時候,他刻意找人去探問了究竟,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南京的確淪陷了。下一步,江淮,揚州,全都無法倖免。
屋裡的火越來越大,一室的錦緞,全都化作了灰燼,陳列室後面連著的是成悅錦的庫房,所有從織造廠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錦緞,都被緊緻細密的堆放在庫房裡,等著發往各處。這一把火,把所有的庫存,所有的成悅錦,全都化作了灰燼。
杜衡被趙石南拖到了屋外的空地上,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屋子,看著越燒越旺的火光,杜衡的眼淚傾瀉的止不住。為什麼是這樣,國破山河碎,難道連一方錦也保不住嗎?
火光溢了半城的天空,遠遠的有人家看到,議論著發生了什麼事,哪裡失火了。杜衡的腿有些軟,幾乎站立不住,趙石南緊緊的攬著杜衡,目不轉睛的盯著火光,他的心血,他的基業,就這麼付之一炬,他的心很疼,前所未有像撕裂滴血似的疼,可他不後悔。
火燒了很久,等揚州城負責消防的士兵到來的時候,只救下了幾間被燒的屋頂瓦片都掉落的空架子。而隨著官兵急匆匆趕來的,是上午來找過趙石南的那人,也是曾經和趙石南斗錦的人,田成。
田成看到燒的空空的屋子,愣了許久,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懊惱的直跺腳,看著趙石南,滿眼射著冰冷的寒光:「趙先生,你這是做什麼?!好端端的東西。」
趙石南冷冷看著田成:「東西是我的,怎麼處置,隨我。田成先生,不,田中川成先生。」那個很會說中國話的田中,把漢語說的沒有一個人聽的出來他是日本人。難怪他會在南京城開一間東洋三井公司錦緞的鋪子,也不過是傳承他的祖業。
田中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似乎是強忍著內心的怒氣,竭力平靜的說著:「趙先生,我們不是談過了嗎?我們需要合作,成悅錦才可以繼續生產下去。你現在這樣態度,怎麼合作?」
趙石南負手而立,憔悴的身形,目光卻清厲堅定:「不必了。」
田中看了看趙石南,唇角勾起:「趙先生,你們中國人有句俗話,識時務為俊傑。還有一句,叫今時不同往日。我方的軍隊,不日就開進揚州了,你好好想想你還有沒有硬撐著的骨頭。」說完拂袖而去。
杜衡怔在了那裡,她全都明白了。她緊緊的牽住了趙石南的手,瘦弱的身子像枯葉一樣在冬日的寒風中彷彿一吹就碎了。趙石南反手緊緊握住了杜衡的手,心裡很疼。
杜衡輕聲說著:「石南,我們去西南吧,那裡還可以容身。」趙石南看著院子里的斷壁殘垣,聲音很沉:「好。」
杜衡的眼淚再次滑下:「石南,帶著所有的東西,西南也能重新開始。」趙石南握著杜衡的手更緊了些,沉沉道:「好。」
杜衡的聲音有些哽咽:「石南,我們以後,都好好的---------」趙石南把杜衡用力擁進了懷裡,身子都有些微微顫抖:「好。」
那晚,沒有月亮,只有漫天的漆黑,沉沉的壓著這個小城。趙石南和杜衡牽手坐在院子里的台階上,靜靜坐著,淡淡聊著。
趙石南說,他時常想起第一次見到杜衡的樣子,大大的鳳冠,瘦小的臉頰,很滑稽,卻讓人很心疼;
趙石南說,他一直很後悔大婚後第二天去見老太太時,他應該緊緊牽著杜衡,不讓她在「開枝散葉」的傘下絆個跟頭,也許他們的求子之路,就不會這麼艱難;
趙石南說,他還想再去趟上海,給杜衡買她愛吃的那種西式糕點,那種糕點,他在北平找過好多次,卻從沒找到;
趙石南說,他還想再陪著杜衡,去秦淮河坐一次遊船河,聽聽那六朝金陵兩岸的歌聲,看看那岸上年邁老人的說書;
趙石南說,如果以後還有機會再做成悅錦,他希望杜衡一直陪著他身邊,和大家一起大碗喝酒,大聲暢笑;
趙石南說,如果以後北平收復了,他還想再帶著杜衡去北平,去逛王府井,去看什剎海,去拍一張他們的照片;
趙石南說,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再找到杜衡,不論她是誰,做什麼,一定要在一起;
趙石南說,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痛痛快快的救自己的女人一次,這輩子,太憋屈了,每次都被那個趙凌泉插一杠子;
趙石南說,如果有來生,他希望是個安寧的世道,他可以守著杜衡,再做成悅錦,做到全天下都知道中國的成悅錦;
趙石南說,不論誰先到了忘川河,別忘了要等著對方---------
趙石南說著,杜衡聽著,應著,細訴著,流淚著--------
不知不覺到了後半夜,趙石南和杜衡起身,沒有意識的,已經走到了趙家大院門口,趙石南看著杜衡,眸子滿是深情:「衡兒,再回我們的屋子住著吧。」
杜衡看著這黑沉沉的大院,步子猶豫,她想進去,窗下的圍棋,雨夜的包子,後院的煙火,都是她今生難忘的美好,可她又有些害怕,怕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趙石南卻已不由分說,把杜衡拽進了院子,一步一步,趙石南走的小心翼翼,他不想再有不好的兆頭,杜衡走的沉重艱澀,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走了進來。
還沒有走到原先的宅院門口,卻和迎面走來的茯苓並兩個下人險些撞了上來。下人手裡執著燈籠,杜衡借著燈光,看到了茯苓的髮式,已然是收了房的姨太太。心忽然就通通的跳了起來。
茯苓看到趙石南手中緊緊牽著的杜衡,一個被趙石南牽著,小心翼翼呵護的女人,除了少奶奶,還會有誰呢?茯苓微微屈膝,行著禮:「少爺,少奶奶。」
趙石南微微蹙眉問著:「這麼晚了,做什麼去?」
茯苓抬眸回著:「孩子下午有些發熱,請了郎中還不見好,方才又熱了葯餵了他吃。」
孩子,杜衡忽然有些心驚肉跳,幾乎要馬上逃離般的看著趙石南急急的說道:「石南,我先回我哥哥那裡了。」說完快步向門外跑去。趙石南追了出去。
茯苓咬了咬唇,帶著下人繼續前行。思衡並沒有生病,可她下午還是請了郎中。她知道少爺盼了那麼久,一定會把少奶奶接回來。而她,只能用孩子說明著自己的存在。她只是個弱小卑微的女人,除了孩子,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抓住什麼,還能怎麼反抗這一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命運。
第二天上午,趙石南把豺羽喊了進來,交給豺羽一包東西:「你把這些給少奶奶送去,安頓她趕緊離開揚州。」
豺羽走後,趙石南在祠堂里召集了族中所有的男丁,商議著向西南逃離的事。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搖頭嘆息著:「趙家家大,業大,如今就算帶些體己細軟,但這工廠,這鋪子,這田莊,怎麼帶的走?這麼一大族的人,有些年老體弱卧床不起的,怎麼逃?就算逃過去,拿什麼做生計?趙家的世世代代的祖業,就這麼散了?」
也有人說著:「政府軍在施家橋和日本人交火呢,不知道能不能打贏。」
趙石南臉色很沉,南京都守不住,何況一江之隔的揚州。施家橋又能有多少兵力?
他給每個人發了一張兌票,上面蓋著趙石南的行章:「亂世保命要緊。揚州的情勢還說不好。這是趙家在西南所有鋪子的名號,不論誰去了,憑著這個兌票,可以在鋪子謀些生計。至於趙家在揚州的祖業,」趙石南頓了一下,聲音很穩:「我來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