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殤:棄嬰
後院有一口井,杜衡一直知道。她的腦子裡都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她不敢閉眼,一閉眼全是趙石南被殺害的慘狀,悲憤,哀怒,她已經全都品嘗過,此刻她只想趕緊去追趙石南。他們約好的,忘川河邊,他在等著她,她不能讓他等太久。
杜衡來到井旁邊,那夜沒有月亮,她閉上眼,向井裡栽去。
忽然她的胳膊被人用力的扯住了,杜衡睜開眼,只看見杜鵑一雙亮亮的眸子看著她,眼淚幾乎要出來,低低的喊著:「姑姑——」
聰慧的杜鵑,看著杜衡醒來后失魂落魄,心便一直懸著。雖然她還是個孩子,但是杜衡此刻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敢想杜衡如果不在她該怎麼辦。從下午她便圍著杜衡一動不動,方才也只是閉了眼根本沒有睡著,杜衡一起身,她就趕緊像跟屁蟲似的追了出來。只是杜衡滿腦子的趙石南,根本沒有聽到身後還有一雙細碎的小腳步。
看杜衡木然的眸子,杜鵑的眼淚流了出來:「姑姑,鵑兒已經不見了爹和娘,姑姑也不要鵑兒了嗎?還有思衡怎麼辦?」
杜衡的心慟了一下,還有杜鵑,還有思衡。思衡是趙石南唯一的兒子,她不能把他丟下。她的肩上還有擔子。杜衡那一霎心錐的好痛,為什麼?為什麼連死都不能去死?
杜鵑軟軟的小手放在了杜衡的手裡,仰著頭近乎討好的說著:「姑姑,鵑兒以後好好管著思衡,不和他淘氣,不惹姑姑生氣,姑姑——」
杜鵑稚嫩的聲音帶著祈求,帶著卑微,帶著心碎,杜衡只覺的心疼的要裂開一般,把杜鵑攬進懷裡后,眼淚終於流了出來。開始是眼淚如泉湧,身子都微微顫著,到了後來,整個人哭的氣息不接,滑坐在了地上。那一夜,杜衡幾乎把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寂靜的夜裡,杜衡的哭聲不大,卻滿是哀鳴凄苦,幾乎聲聲泣血,讓人格外心酸。
有幾個守值的下人,隱隱的聽到了,也心裡酸酸麻麻的疼。便是最硬心腸的人,只怕聽了杜衡的哀哭,也會落淚吧。杜鵑只是陪著杜衡一起哭,不時的抬手給杜衡抹著眼淚。
過了許久,直到天色微明,杜衡才漸漸的止住了哭聲。木木的和杜鵑回到了屋子裡。
杜衡變得更加沉默了,每天只是吃一些素材,並不開葷。身上始終是那身玫瑰錦的衣裙,髒了便洗洗,很快又換上。
先前告訴杜衡趙石南去世的消息的下人背地裡嚼著舌頭:「果然是女人心狠起來像蛇蠍,這女人被休了,必定是恨那丈夫的。不但不守孝,還每天大紅大紫穿著,倒像是喜慶。」
另一個低聲附和道:「可不是,就算是個親朋,死了也得穿點素吧,哪有穿的這麼艷澤的?倒像是仇人去了大喜。」
杜衡有時也能收到耳朵里一兩句,卻全然不在意。他和她的故事,只有他們懂便是了,別人懂不懂,又有什麼要緊呢?
杜鵑也聽到了耳朵里,雖然她並不完全懂那些下人的意思。但是她知道姑父死了,她也知道人死了穿的鮮艷是大忌。兩年前舅舅去世,爹娘帶她回去,還專給她做了件藍色的小袍子。當時娘還告訴她,去了不許扎紅頭繩,不許大聲的笑。
杜鵑看杜衡托腮發獃,輕輕的問著:「姑姑,你為什麼總要穿這件裙子?」看杜衡不吭聲,杜鵑又低低的說著:「姑姑,我看到衣櫥里還有件灰色的裙子,要不要我拿給你?她們都在說你-------」
杜衡怔住了,她沒有想到十一歲的杜鵑,是這麼的懂事靈慧。也是,十一歲,自己十一歲的時候,已經可以鬼精的偷聽的爹娘說話,偷偷竄到二哥屋子裡偷書看,像個小大人似的在鋪子里和前來買醉花錦的人討價還價。
杜衡摸了摸杜鵑的頭,輕聲問著:「鵑兒,你知道成悅錦嗎?」
杜鵑點點頭:「知道,娘說,那是姑父家的錦。娘的裙子就是成悅錦做的。爹還說,那是姑父獲獎的錦。姑姑,獲的什麼獎?爹說是洋人的獎,姑姑見過洋人嗎?」說道成悅錦,杜鵑的問題忽然多了起來,她一直是好奇的,爹娘嘴裡的姑姑,姑父,成悅錦,對她來說,都很熟悉,又陌生。聽的多,見得少,猛地說起來,杜鵑的問題自然像連珠炮似的蹦了出來。
杜衡彎著唇,這麼多天來,第一次淺淺的笑了,臉上露出了未出閣時的純真神情:「若要說成悅錦,那還要從醉花錦講起——」
那是重慶周部長的官邸,西洋式風格的建築,圓弧形的窗下,杜鵑依偎在杜衡的懷裡,靜靜的聽著杜衡講那些舊事。從杜衡的爹娘,從醉花錦講起,直到杜衡逃婚,出嫁--------一件件,一樁樁,杜衡的眸子看的很遠。透過窗外的芭蕉,她的心彷彿回到了白牆灰瓦的揚州,紅牆大院的北平,陽光普照的布魯塞爾。那裡有杜衡傾盡一生的愛戀,刻骨難忘的相思,兩相期許的承諾。
杜鵑大部分是聽的懂的,有些事聽不懂,她也不去問,只是乖巧的聽著,她知道,姑姑也許不止是講給她,更是講給自己。因為姑姑在講的時候,眸子都是亮的,亮的透出光彩。
思衡蹲在一邊玩著,耳朵里時不時的收留幾句話,卻也不放在心上。到底是男孩子,年歲又小。還是玩的不亦樂乎的年紀。
杜仲在揚州城找了很久杜若,直到半個月後,有人在城裡的一口枯井打撈掉下去的包袱,才在井裡找到了杜若的屍體,有人說是被日本人扔進去的,有人說是自己玩的掉進去的。沒有人說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佩蘭哭的死了過去,卧床養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走路,卻也精神大不如前。整天病懨懨的沒有力氣。杜仲一夜之間頭髮也白了許多,亂世中,求得安穩太奢侈。
日本兵佔據了揚州城,漸漸的把魔爪又伸向了四周的村落,部隊需要糧食,需要補給,顯然不可能依靠日軍自身的部隊,走到哪,搶到哪是他們的一貫方針。日本兵把附近稍微富庶些的村子都搶了個遍,從糧食到畜禽,能拿走的不留一毛。
杜仲開始安排去重慶的行程:「再不走,周圍的村子都被日本人圍上,我們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佩蘭點點頭,咳了幾聲喘息道:「好。該走了。只是我這身子,只怕如今是個拖累,不如你自己去吧。」佩蘭自從知道杜若的消息後身子沉重,走幾步便咳喘個不停。
杜仲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了佩蘭的手,一雙眸子些微痛楚:「佩蘭,你跟著我這輩子受了不少委屈,到了這個時候,我怎麼能扔下你?」
佩蘭怔住了,不可置信的看著杜仲,眸子亮亮的,咬了咬唇后含著淚笑了。這是她這輩子,聽到杜仲說的最溫情的話。杜仲是個脾氣大的,家裡素來他做主慣了,聽他吼喊了半輩子,卻沒想到在這亂世,反而把兩個人的心貼的更近了。
杜仲籌劃了幾天,把家裡的物件變賣妥當,給下人分了些銀錢遣散了,只留下兩個十六七的下人,一男一女,也沒個去處,便帶著一起上路,還有個照應。杜仲想了想,決定還是走顧家莊那條路。
一來顧家莊基本被日本人屠盡,日本人不會再去那個空村裡;二來顧家莊連著葛村,葛村路途難走險要,便於藏身躲避。
計劃妥當,杜仲一行四人,趁著夜色迷茫,從戰火中破敗的城牆處逃了出去,向顧家莊的方向奔去。
由於佩蘭身子不好走的慢,直到了第二天一早,才走到顧家莊,佩蘭已經氣喘吁吁。被日本兵血洗后的顧家莊,雖然幾個月過去,空氣里還是透著血腥味,四處蕭疏破敗,只有幾條野狗在塵土飛揚的揚長路上瘋狂的奔跑嚎叫著。
杜仲佩蘭走到一片荷塘處,荷葉早已枯萎凋落,只餘一片凄涼頹廢的景緻。佩蘭坐在了旁邊的石頭上喘著氣,吩咐著丫頭:「快去打些水來,很口渴。」
丫頭從包袱里取出個銀碗,便要去荷塘舀水來喝。忽然不遠處傳來幾聲「嚶嚶」的啼哭,像孩童的聲音。幾個人身上都是一緊,不知是人是鬼。這裡已經破敗了那麼久,難道還有活人?
那聲音斷斷續續的,似乎也是沒有什麼力氣,在做最後掙扎般。聽了半晌,佩蘭終究不忍,對杜仲說著:「不妨我們去看看,聽著倒像是個孩子的聲音。」
杜仲又側耳仔細聽了聽,抬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另個下人也跟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