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番外001
阮湘南提著行李箱走下樓,外面預定好時間的計程車已經等在大門外面。一切安排就如計劃中一樣,她馬上就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家。
當她看見母親驚怒的眼神時,心中還是湧起了報復的快感。
她彎了彎腰,用一種用戲一樣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道:「感謝您這麼久的照顧。我今天終於可以跟您道別,以後,您也不用再為我的存在而蒙羞了。」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母親手指抽動,最後按在領口的地方,扭動著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
阮湘南站直了,她現在已經長大,站直的時候還比母親要高挑:「很抱歉在這裡呆了這麼久,現在才離開。不過既然離開了,我以後也不會回來。」
「你要離家出走?」母親一把拖住她手上的行李袋,「你把這個家當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這本來就不是我的家。」
「不是你的家?那你帶走的東西算什麼?你這麼有骨氣離開,就有本事別帶這個家裡的東西,就自己一個人走出去。」
繼父嚴旻之亦是聞聲而來,過來打圓場:「你別說得這麼難聽。」要是讓他有多喜歡自己的繼女,的確是辦不到的,可是他的妻子的那句話,幾乎要把人逼到絕路了。
阮湘南放下行李袋,直接打開,裡面只有她的衣物:「這些是我穿過的衣服,我想就算留下來,也不過是當垃圾丟掉,但是對我來說不一樣,以後我會把錢還給你的。我說到做到。當然,如果您非要我把衣服留下的話,我也可以做到。只是,一時之間會生活得很困難。」她又重新拎起袋子,這次母親張了張嘴,又臉色鐵青地閉上了。
她抬腳走出那扇屬於嚴家大宅的大門:「再見。」
話音剛落,一隻歐式復古的分體式電話機直接扔出來,阮湘南往旁邊躲閃,正好砸中外面圍廊的欄杆,又卡啦卡啦地滾到草坪上。
「你今天敢走出這裡一步,就一輩子都別回來!」
不回就不回,誰稀罕。
阮湘南輕快地走下台階,外面的世界,就連空氣都比裡面要新鮮。
「我虧待過你了嗎?雖說我之前是對不起你們,可是不也是在補償了?你吃的穿的讀書的花費,我有剋扣你半分?」
阮湘南回過頭:「我說了,謝謝您的照顧,以後我會還錢給您的。」
她走到那輛計程車前,司機坐在架勢座上,回過頭笑著問她:「是一個人去旅遊?不用家裡人送?」
阮湘南笑著點頭。
這位計程車司機是個很熱情的人,路上不斷地跟她聊天,她也一直嗯嗯是啊地表示在聽,可是那思緒早就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
打掃完租來的房子,她也累得半死不活。屋主當時願意便宜租給她,也是看在她是個女孩子,在附近的重點大學讀醫科,應該不是會惹是生非、擾鄰滋事的人。
她從內在到外表絕對是一等良民,不可能辜負房東的期望。
晚上嚴央打電話給她,她想了想還是接起來,白天嚴央不在家,晚上估計也是看到了暴風過境后的家庭狀況。嚴央磨蹭半天都沒說話,讓她也有點心浮氣躁起來:「怎麼了?你到底要說什麼?」
話音剛落,她突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抽氣:「姐姐你對我這麼凶幹什麼嗚嗚嗚……」
阮湘南忽然有種被倒打一耙變惡人的違和感,柔聲細語地安慰:「乖啊,別哭,你到底怎麼了?」
「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你不能不要我……」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要你了,」阮湘南隨便往地板上一坐,慢聲慢氣地跟她講道理,「我只是成年了,可以獨立一個人生活了,就要搬出去住了。這本來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難道你以後打算在家裡住一輩子嗎?」
嚴央抽了抽鼻子,說話時候的鼻音還是嚴重:「是這樣嗎?」
「是啊。」
「那你住在哪裡?我要來找你玩。」
阮湘南沉吟半晌,還沒有報給她地址,誰知道把地址告訴她以後會有多少麻煩的後續:「我還沒找到穩定的住處,等到確定了再跟你說。」
——
她在第一年就做了不少兼職,發傳單那種耗費時間太長,又很死板,她做過一次就把它直接劃出了計劃的列表裡。後來在給學校的畫室做人體模特后,有人又介紹她去拍平面雜誌圖,雖然趕來趕去十分辛苦,但是收入真的很不錯。
她那天化完妝走出來,就聽見幾個同樣來拍照的女孩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據說今天黎導要來挑人呢……」「不過他的戲也沒什麼好上的,都是些禁播的小眾片子,沒什麼錢又增加不了名氣,反而還會給人只能拍小眾片的印象。」「那倒是,算了,還是別被選上的好。」
阮湘南沒太在意,迎著燈光拍了幾張妝面,正面側面的都有,就打算收工回家。
她在洗手間里卸掉濃妝,背著包往外走,走到門口就被編輯攔住:「湘南,你跟我過來一趟。」
阮湘南只得再轉回去,進了辦公室,只見沙發上還有客人。
那客人性別男,年齡不詳,看上去好久沒有剃鬍子了,整個人有點風塵僕僕的落拓感。他臉上表情有點木,看不出在想什麼。
編輯說:「黎導,你是要見一見這位阮小姐吧?」
那位男客站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然後點點頭:「是她。」
編輯在身後推了阮湘南一下,低聲道:「坐。」
阮湘南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雙膝併攏,安靜地望著對方。
黎導在茶几上那一疊劇本里挑了挑,找出一本,翻到某一頁推過去給她:「讀一下劃線的那行。」
阮湘南不明所以,照著念了一遍,對方也只是點點頭,專註地傾著身子盯著她瞧,像是瞧見了什麼稀罕事物:「很好,你以前聽說過我嗎——或者說,看過我的電影沒有?」
阮湘南知道黎導是業內口碑比較好的文藝片導演,他的喜好也比較偏門,喜歡拍民國劇,拍出來又有一半被禁播,典型的叫好不叫座:「我看過一部《花青》。」
「好,可是這一回,我不是拍文藝片,而是商業片,有槍戰爆破飛車這些元素。剛才我在外面看見你拍照,我突然覺得裡面有一個角色很適合你,就想問問看,你有沒有這個意願,片酬方面不會太差——畢竟商業片都能拉到大讚助。」
「我並不是科班出身,我沒學過演戲。」
黎導挑出另一本劇本,在封面別上名片,又在其中兩頁折了角遞給她:「你先看看,有意願了就打名片上的電話。」
——
她當然不會有這個意願。她又沒有基礎,又沒有時間,更不想出這個風頭,她現在連自己養活自己都有困難,哪有時間想這麼多有的沒的。
她背著包又去趕下一場家教。
要轉兩次地鐵,走一段路才到學生家裡。她教的是個明年就要中考的女學生,家長找家教的第一要求就是要找個大學女生,絕對不要男生,生怕擦碰出什麼火花來。
阮湘南教了她兩天,也算摸清楚學生的底細,基礎差,注意力不集中,人卻還挺靈光,讓她做一張數學試卷,只要不看住,她很快就管自己走神去了。
阮湘南見她動不動游神也不怒不喜,頗有耐心地一次次提醒她。倒是學生自己先崩潰了:「好了好了,我做題還不行嗎?」
阮湘南等她寫完了卷子,一邊檢查一邊問:「你最喜歡什麼?」
「我喜歡他。」學生指著牆上的明星海報。
阮湘南抬頭看了看那張明星海報,那個男明星五官標緻,就是氣質有點邪氣,:「很眼熟,似乎總是演反角?」
「哎呀,說你不懂了嘛,正頭正臉的有什麼稀奇,他就是演大反派也很有味道。」女學生咬著筆桿,隔了一會兒又問,「老師,你有喜歡的人嗎?」
阮湘南用鉛筆圈畫試卷上錯誤的答題步驟的手微微一頓,然後若無其事地回答:「有啊。」
「長得帥嗎?」
果然小女孩第一關心的就是外表。阮湘南想也不想地回答:「很帥。」
「那……有錢嗎?」
阮湘南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原來現在的初中生已經早熟到這個程度了么:「有。」
「性格好嗎?」
這個問題倒是正常了。
阮湘南道:「外冷內熱,就算是他討厭的人碰到麻煩了,也不會落井下石,能幫就幫。」
學生立刻雙手一拍:「又帥又有錢性格又好,簡直完美。」
最後兩道得分最重的大題錯得一塌糊塗,阮湘南直接在邊上畫了個零,把卷子推給她,一語雙關:「你看,這簡直是人間慘劇。」
有一個男人,他什麼都好,唯一不好的只有,他不愛你。
——
她做完家教,外面依然艷陽天,陽光灼熱而透白,似乎連路面都開始冒起乾燥的煙塵,細細的,一股一股,散發著金光。
同樣帶著金光的還有前面從車裡走下來的葉家三少。他穿著花色鮮艷的夏威夷花襯衫和短褲,腳踏一雙沙灘鞋,皮膚白皙光潔,倒像是在海灘度假的悠閑模樣。雖然穿得夠俗氣,但是也不太違和,還引得路人高頻率的回頭。阮湘南估摸著這一切都要拜他那輛漂亮的阿斯頓馬丁所賜。鬧市區開跑車,除了樣子風騷,也就剩下燒汽油這一功能了。
葉徙瞧見她,熱情地揮揮手:「阮湘南!」
她也笑著回應:「葉少,這麼難得。」
葉徙道:「哦哦哦,你用什麼防晒霜的,等下我要推薦給卓琰,怎麼你去南亞就沒怎麼晒黑,他又黑了一大圈。」
等下推薦給卓琰?阮湘南猜他們是約好了,轉身就要溜,她現在一點都不想見到他,他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便胡亂推脫了一下,剛側過身就看見路邊的停車位上多了一輛黑色的商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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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湘南知道現在再要不說一聲掉頭就走,這種做派實在太難看,於是只能硬著頭皮朝從車裡下來的人打招呼:「你們慢慢玩,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卓琰把手放在褲子口袋裡,還沒說話。另一邊葉徙已經拉住她,直接把她往街邊小店裡拖,嗲著聲音道:「別走啊別走啊,湘湘姐姐,你陪陪我嘛,人家好害怕……」
阮湘南頓時在這酷暑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陪你什麼?」
葉徙雙手合十,閃著眼睛裝可愛:「人家前幾天在微博上看到民間美食,說這裡有家麵館,大家都開豪車來吃面,來了一次又一次,寧可每天排隊還要來吃一碗面,路邊一整排都是豪車,店裡都坐不下——」他頓了頓,一指路邊那家有點破舊的油膩膩的店面:「我特地開了車過來,哪有豪車?不過生意倒是很好的樣子,可是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店裡吃過飯……」
阮湘南轉頭看了看他們兩個,一個穿著一身花花綠綠但是很光潔的樣子,另一個穿著白色的polo衫和長褲在大夏天也是清爽乾淨得一塵不染,實在也不像是進過這種民間小吃店的樣子,要知道這兩個傢伙在學校里連擠食堂的經歷都沒有,最多在清靜乾淨的留學生餐廳點餐。
阮湘南原本想邁出去步子又收回來,轉身走向那家麵店,問老闆娘:「這裡什麼面最多人吃?」
老闆娘拿著報紙扇風:「羊肉面,腰花面,鱔絲面都很多人吃的。」
葉徙在她身後探過頭來:「那就各來三碗,三個人,謝謝!」
這下別說老闆娘奇怪地盯著他看了,就連阮湘南也轉過頭,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各來三碗,還是三人份,她什麼時候說過要跟他們一起?
「……他口誤,是各一碗。」卓琰走過來,一把把葉徙拎開。葉徙超級委屈:「這樣子就不能各種口味都嘗一遍了啊。」
阮湘南道:「我還有事——」
卓琰盯著她,緩緩道:「怎麼,你連面對我的勇氣都沒有了?」
阮湘南不覺得無法面對他,雖然之前的南亞旅途中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好吧,其實也不算「小意外」,但是總覺得心裡有點膈應。她默默跟著他們走到內堂,那桌子靠近廚房,就算頭頂的風扇一直對著他們運作,也無法吹散那蒸騰的熱氣。
葉徙忽然對她說:「你不會怕他吧?」他摸摸下巴,笑嘻嘻地說:「我記得剛大一開學的時候,你還是學生代表,是總分第一名哎,壓著卓琰,他怕你還差不多——不過你現在怕他,是不是也說明以後二哥會很怕我?」
這是什麼神邏輯?而且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本來那次她在總分上反超卓琰,已經讓他跟吃了蒼蠅一樣難受,現在還在這種關頭提這件事,阮湘南搖搖頭。
阮湘南正要說話,卻已經被卓琰搶了先,他一雙眼看著她,嘴角還勉強牽出一點笑來:「她怕我?說反了吧,我怕她還差不多,惹不起。」
阮湘南微微一笑:「過獎過獎,我都不知道我這麼厲害。」看他們的樣子,都還不知道她離家出走,那就好,她現在最怕別人提起這件事。
葉徙張大嘴巴,露出一副生吞雞蛋的表情:「連我都聽出他沒在誇你……」
這個時候,熱氣騰騰的麵條端上來了一碗,放在中間,誰都沒有動手。大概他們之間的氣氛實在有點古怪了,周圍開始有食客回頭看他們。阮湘南當機立斷把碗拖到自己面前,掰開一雙一次性筷子:「我先吃了。」
反正邊上兩位都是紳士,她不動筷子,他們也絕對不會先動的。
很快的,後面兩碗面也端了上來。葉徙很快就克服了「從來沒有在這麼簡陋的店裡吃過東西」的心,夾起堆在上面的羊肉就吃起來:「味道似乎真的還不錯……不過也沒有我想的這麼好。」
卓琰卻一直都沒動手。
葉徙直接掰了雙筷子給他:「別這麼窮講究,你看阮湘南都不在意的,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其實也不是她不講究。阮湘南帶點苦笑意味地想,如果她跟他們一樣,從小就在那樣的家庭長大,講究是正常的,而她不是,她從小就在淺川那種最貧窮最混亂的貧民區成長,在那裡度過了根本不願意再去回想的年少時光,如果再這樣講究,那根本就是矯情。
她沉默地吃完,然後跟他們一起出了店。
葉徙評價說:「雖然味道還可以啦,不過以後我肯定不會再來了——原來看介紹覺得很有興趣的,吃過以後也不過如此,既不是獨一無二,環境又差,沒什麼意思。」
阮湘南知道他說的是大實話,其實想想也是,天之驕子要什麼沒有,沒嘗過之前還有一點好奇心支撐,嘗過之後就徹底沒了興趣,既不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又不是外表光鮮隨時可以帶著給人看,又有什麼好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