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崢樂盛會(三)
該來的終於來了,此時樂台上已有了一個身影,頓時台下一片歡呼聲。
那女子一身淡黃色雲煙衫逶迤拖地,頭髮梳扶柳髻,淡掃蛾眉,薄粉敷面,明艷不可方物。
她姍姍移步,朗聲說道:「請各位安靜一下,今日是崢樂台一年一度的崢樂盛會,各位公子哥、小姐們、江湖兄弟們能賞臉,琇瑩感激不盡,今日定讓各位盡興。」
她一說完,底下又熱鬧起來,有人問道:「琇瑩姑娘,今個兒是怎麼個玩法?」
「是啊,是啊!」又有不少人附和道。
「各位不急,容我細細道來,今日主題為尋音問路,我們請來了幽蘭畫坊的婉荷姑娘以及靜怡書坊的怡月姑娘,一道為各位助興。」
話音一落,底下的人就歡騰了,以往都是崢樂台一家獨辦,如今請了京城有名的幽蘭畫坊和靜怡書坊,可見今日排場之大。眾人紛紛欣喜雀躍。
琇瑩繼續說道:「今日華纓姑娘會奏曲六首,每奏一曲,在場的各位先聽著,曲畢之後,請答出此曲的曲名。倘若答對了,婉荷姑娘和怡月姑娘均有禮品送出,能不能拿到便是各位的能耐了!」
閣內再次熱鬧嘈雜,眾說紛紜,只見一人說道:「去年華纓姑娘可只奏了一曲,今年居然要奉上六首曲子,哪怕沒猜中,能聽足華纓姑娘的曲子也是極好的啊!」
大家均點頭稱是。
琇瑩看到眾人的反應,心裡十分滿意。
「快開始吧!」台下的人已經有些等不及,紛紛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如果各位無異議,那我們便開始了,請三位姑娘!」
琇瑩抿嘴輕笑,她不著痕迹地掃了一眼廊上的貴族公子哥,緩步上樓去了。
隨後有三名姑娘各帶著一名侍女,輕移蓮步,款款而來。
走在最前的女子,面帶輕紗,一身淡紫色衣裙,身上綉有小朵的淡粉色梔子花。頭髮隨意的挽了一個鬆鬆的髻,斜插一隻淡紫色簪花,顯得幾分隨意卻不失典雅,面紗微動,倒是讓人無限聯想那紗后容顏。她便是崢樂台的招牌華纓姑娘。
從她出現到走上高台,江梅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心想從她身上找到些熟識的影子,然而,年深月久,久到她們彼此都已經面目全非。最後她只得掩住眼中的悲傷,低頭喝酒。
華纓左邊那位女子,身著牡丹翠綠煙紗,逶迤拖地粉花綠葉裙,身披薄煙翠綠紗,低垂鬢髮斜插碧玉簪子,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嬌媚無骨入艷三分。
她便是靜怡書坊的怡月姑娘,靜怡書坊搜集古今書法佳作,而怡月姑娘寫得一首飄逸小楷,聲名遠揚。
右邊那位女子則一身淺藍色紗裙,三千青絲被挽成一個簡單的碧落髻,將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戴上,花容月貌如出水芙蓉,氣質淡雅如荷,真是人如其名。此女子便是幽蘭畫坊的婉荷姑娘。
廊上的太子殿下用溫和的目光凝視著婉荷,兩人相識已多年,但彼此默默無言,婉荷永遠那樣恪守禮節,淡雅溫婉,然而越是隱忍,內心則越是狂熱,太子緊緊握住酒杯,難得此生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牽挂,如此想要擁有。
與之有著一樣心思的是晟王蕭墨瓖,他看著怡月心神微動,如果說王府內的袁碧桃給了他踏實和溫暖,那怡月卻給了他新鮮和邪魅,他手執酒杯,一口飲盡,一直礙著袁氏,因而府中妻妾甚少,就連他舅舅也不讓他娶煙花女子。這名女子暗地裡幫他做了多少事,只想求一個名分,難道他還給不起嗎?
然而與眾人看著台上三位絕色不同的是,蕭墨琤歪著頭打量著江梅,似笑而非。
「殿下不看台上三位絕世美女,為何瞧我這蒲柳之姿?」江梅頗為莫名,
「你一直盯著華纓姑娘看,難道你喜歡女子?」他再次戲謔無憚,
江梅哭笑不得,轉過頭去不理他,偏偏他越靠越近,「縱然台上三位女子有傾城之貌,也不及你一瞬芳華。」說罷雲淡風輕,轉頭朝樂台看去。
江梅愣了半晌,懷疑自己聽錯了,再看他瀟洒無羈的表情,她確信自己聽錯了。
眾人見三位正主出來了,都屏氣凝神,等待她們出聲。
然而三位女子並不言語,侍女把琴放下,華纓便開始縴手撥弄琴弦,調試好后,旋律便悠悠響起。眾人凝神細聽,生怕漏了一個音符。
第一首曲子已起,先是一段如舟行水的嘩嘩聲音,由遠及近,由小及大,再而琴調一揚,似有歡笑有暢飲之樂,進而漸漸聲音轉靜,如風靜波平,整個曲子旋律優美,清逸歡快。
曲畢后,廊下一公子立馬出聲,「是漁歌對答!」他聲音一落,另一邊一個男子說道:「不是,是漁歌唱晚,琴調最後有如夜色安謐之感。」
華纓身邊的侍女,說道:「恭喜公子答對,正是漁歌唱晚,婉荷姑娘送公子一副《漁歌圖》。」
她聲音一落,底下眾人均是後悔不已,原來答對了,能有婉荷姑娘和怡月姑娘的作品送出,早知道就應該積極搶答的。
一侍女便從婉荷侍女手中取了《漁歌圖》送給那名男子,那位公子簡直不敢相信,對著台上再三拜謝。
「第二首開始。」華纓身邊那名侍女提醒道,
第二首曲子依舊旋律輕快,像山間的泉水,叮咚叮咚,淙淙錚錚,如幽間之寒流;漸漸曲聲細膩,似泉水匯入涓涓流水,清清冷冷,若松根之細流;最後如行雲流水般悠揚收尾。息心靜聽,愉悅之情中也夾雜著淡淡憂傷。
蕭墨琤聽聞之後,有些詫異,她居然也有這首曲子的琴譜,蕭墨琤看了看廊上眾人,心想這回的彩頭可是他得了。
一曲畢后,蕭墨琤旁邊的蘇杞迅速站起來,搶聲道:「可是俞伯牙和鍾子期的『高山流水』?」
眾人也紛紛認為是「高山流水」,可讓大家意外的是,華纓姑娘搖了搖頭。
蘇杞一下子憋紅了臉,果然是初出茅廬的孩子。蕭墨琤忍不住掩住臉面,生怕別人看到坐在蘇杞旁邊的是他堂堂九皇子殿下。
「此曲是『流水迢迢』,應是晚晴樓菀青姑娘新作的曲子。」蕭墨琤恰到好處地出聲道。
眾人驚呼,原來是晚晴樓的菀青姑娘所作的曲子,有人說大桓有兩大絕世琴音,一人是崢樂台的華纓姑娘,一人便是晚晴樓的菀青姑娘,如今華纓姑娘演奏菀青姑娘的曲子,可見兩人也頗有交流。
華纓對著蕭墨琤盈盈一拜,「此曲確實是菀青新作之曲,聽聞菀青並未對外奏起,如今九公子能猜對,真是因緣際會啊!」
她旁邊的侍女說道:「怡月姑娘送一幅書法作品「落花徒繞枝,流水無返期」。」
侍女把它送給了蕭墨琤,蕭墨琤接下詩作,頷首示意。
第三首音起,一段舒緩漸急促的聲調拉開帷幕,似是夕照中江樓上響起的鐘鼓聲,漸漸地清麗委婉的旋律悄然而出,似一輪明月,悄上梢頭;突然間,又來了低沉渾厚的旋律,江上的漁人盡興而歌,最後一段平緩、悠揚的曲調,又回到了開初的寧靜。
「春江花月夜!」廊上八皇子的侍從朗聲道,台下眾人爭搶不及。
「怡月姑娘贈送『春江花月夜』書法作品!」侍女聲音再次響起。
那是一長幅絹帛,看著眾人是眼饞心動。
已經三首曲子完畢,太子、晟王和棱王均未出手,想來他們不願與大家爭先。
江梅頗為好奇,他們會用什麼曲子打動太子殿下的心呢。
「哎呀呀,小梅兒,我們就是來聽曲的,已得一幅作品,就不跟他們爭了。」蕭墨琤靠著後面得曲幾,懶洋洋的說道。
「太子已經有些醉了!」沐簫和望著有些微醺的太子,輕聲說道。
蕭墨琤聞聲向太子看去,見他神情微醉,臉色漸漸難看。
江梅抬眉看了一眼斜對面的蕭墨珩,蕭墨珩也正看向她,兩人相視而笑,蕭墨珩舉杯示意,江梅也飲酒回禮。
此時裴蘭英那邊已經有些著急了,她嬌嗔道:「哥哥,你們平日里聽得多,怎的也不開口,我好想要婉荷姑娘的畫呀!」
蘇譚見她可愛的模樣,有些憐愛,可太子殿下不開口,他們坐在邊上也不好插嘴。
第四首曲子已起,曲調先是平緩清幽,漸而有如松間幽咽,徐緩縈繞,也如雲中漫步,仙境悠然,似已身處世外,然而又夾雜著些許無奈和淡淡的悲傷。
一曲終了,然而閣內竟然罕見地無人出聲,似乎所有人都被帶入那個意境,似乎在哪個高山雲境,看著雲霧繚繞,一切已是過眼雲煙。
終於有一個低緩沉悶的聲音打破寧靜,「岫壑浮雲。」開口者正是太子殿下蕭墨瑜。
「太子殿下好耳力,此首曲子是我多年前偶然所得,只曾奏過一次。」華纓很是心服,看來這首曲子很打動太子,不然他怎麼聽過一次便記得。
「婉荷姑娘送《東山高卧圖》。」
太子半醉半醒地輕笑了一聲,東山高卧?這是婉荷說過的願望,她一直想早日能脫離匠籍,能過起隱居的日子,她說『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旁邊的裴蘭英高興得站起來了,「太子殿下真真厲害!」說罷搶先打開那幅圖觀賞起來。
太子模糊的眼睛看向那幅畫,圖中山深林密,松石下蔭茅堂,一人在堂中伏几假寐,又有一女子洒掃堂外。門前一彎小橋,流水與湖水相接。小橋對岸山石、兩棵探向泉水的婆娑之樹和茅屋邊的垂柳、蒼松遙相呼應,情態各具,愜意非常。他苦笑起來,一口酒飲盡。
正當裴蘭英等還在欣賞畫作時,第五首已經開始。
華纓雙手似在琴上疾奔,旋律激昂、慷慨,閣中若有戈矛殺伐戰鬥氣氛,錚錚的琴聲,神秘的曲調,鋪天蓋地,飄進了每個人的心裡,全曲一以貫之的是一種憤慨不屈的浩然之氣。
晟王此刻正舉杯把酒送入口中,他望著太子漸漸醉去的身影,神情淡漠,嘴角浮起一抹詭笑:看來這曉月樓的『千嶂』果然厲害。明明是中了迷藥,看上去卻是喝醉了酒,然而實際上太子也確實在喝酒。
「廣陵散。」晟王輕起薄唇,慵懶瀟洒。
樓下眾人均嘆,廣陵散在嵇康去世后已經絕跡,剛剛那首曲子有如摧枯拉朽之勢,看不出這華纓姑娘手道力度如此強勁。
「怡月姑娘送《廣陵散》書法!」
荊軻刺秦最後失敗了,難道晟王也要學他么?江梅嘴角輕笑。
晟王接過怡月的作品,打開一看,只見瀟洒飄逸的字跡——子夜散十曲,譜盡浮華夢。曲終人盡散,誰把珠淚彈?一生浮萍命,漂泊無所終。半彎淺月邊,又是誰人憐?
晟王心下一痛,他狹長的丹鳳眼迷離地望向台上那個人影,《廣陵散》在她看來,不只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壯士華章,更是一個弱女子孤苦無依的悲歌。
「怡月,你等著,我必不負你。」蕭墨瓖心裡暗自發誓。他輕輕收好捲軸,放入懷中。
江梅將這一幕收入眼中,心下笑道:六皇子,你可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算計太子,熟不知也有人算計你,你可用美人計,別人也能用。
江梅舉杯嘆道:「看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沐簫和聞言淺笑,眼中有一絲憂傷,只要她活著,不管她長什麼樣他依舊娶她。
最後一首曲子,曲調輕緩,細緻入微,綿綿之音,似一男子在傾訴自己的思念之情。
江梅眉頭一簇,看來最後一曲是《鳳求凰》,她有些擔心的看著太子。
果真她見太子執起酒杯,漸漸起身,他眼神迷離看向樂台中的婉荷,耳旁流淌著鳳求凰的旋律,他離開席位,他身後的侍衛和內侍欲拉住他,然而太子一甩袖,並不理會,他慢慢走下台階,對著婉荷,高聲歌唱,酣放自如: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裴暉和殷慶孫怔怔地看著他,欲攔而來不及,何況自己二人也是喝得有些微醺,只能看著他扼腕痛惜。想來明日傳揚出去,這太子聲譽和皇家聲譽將在何地。
眾人皆驚嘆太子殿下的舉動,但聽到太子唱到情深之處,也感同身受,為他鼓掌喝彩起來。
崢樂台內似都沉浸在太子的歌聲和華纓的琴聲中,唯獨廊上有人嘆息,嘆他痴情苦戀而不得,有人惋惜,惜他終究不是經國之才,身不由己。
整個閣中最安靜的要屬七皇子蕭墨珩一行人,無論是蘇君逸還是東方湛,自始至終都在認真欣賞華纓的琴曲,只有真正愛音律之人,才會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也許崢樂台內也只有他二人是沖著華纓的樂曲而來。蕭墨珩看似在欣賞崢樂台的妙音,實則在洞察整個雅會,整個崢樂台恐怕只有他一人是超脫在外,是真正的那種置身事外,只是來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