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年生死
入夜,雨小了許多,漆黑的山路沆沆窪窪,滿是泥濘。
李月瑟縮著,滿身泥污,雨水帶走體內微弱的熱量,他艱難地在山路上一瘸一拐的走著,忽然腳下一滑跌倒在泥水中。
他又一次艱難的爬起,握緊棒子。
四周一片黑暗,嘩嘩的雨聲打破了這山間的寂靜,偶爾一二道山風呼嘯而過,顯得格外陰森。
李月暗暗咬緊牙齒,慢慢的向前挪動身體。
一個時辰后,他的身影出現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下,那巨石與地面有一個一丈來高三四丈寬的凹陷縫隙,這裡是李月在蓮台山的家,是他遮蔽風雨的地方。那凹陷內高外低,他在裡面鋪了不少乾草破布,又在一邊挖出個小坑放入乾柴,可以點火取暖乾衣。
李月麻利的將濕衣服從身上脫下,鋪在火堆旁,在乾草堆里取出一個皮袋子來,他伸手輕摸,手上竟隱隱散發出一股靈氣,靈氣觸及,袋口鬆開,李月從中取出一根扭曲著的奇怪木杖。
那木杖小臂長短,拇指粗細,通體墨綠,頂端鑲嵌著一顆杏核大小的水晶,這是李月當年從戰場搜刮來的一根聖教法師的法杖,他握杖向那柴火輕點,一股細小火焰從杖頂水晶噴出,火堆點燃后,李月轉身收好木杖,又將皮袋塞入乾草深處,**著坐在火堆邊發獃。
火焰熊熊,映紅了他的身軀,右臂和左小腿已經完全萎縮變形,右邊手掌只有左手一半大小,皮膚焦黃,乾枯如柴。身上皮膚遍布毒瘡,流膿潰爛,新疤結舊疤落,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慘不忍賭。
這些,李月卻從沒感覺到一點痛癢。
七年了,他逃出那地獄般的戰場已經七年了。
七年前他誤食那顆赤紫色丹珠后,就頭昏腦脹人事不省,不知過了多久才悠悠醒轉,竟發現自己左腿也被灼燒致殘。而後他又驚訝的發現自己失去了觸覺,從此再也沒有了痛癢冷熱之感,但體內臟腑卻依然還有感覺,以為是誤食那丹珠的後果,當下後悔不已,暗自發誓,再不吃那不知名的丹藥。
可是,後悔已經晚了。他醒來不久身上就開始發起一個個毒瘡,用師傅留下的丹藥擦抹服用都無效果,而且越來越嚴重,最後連臉上頭皮上都長出瘡來,他索性一次性吃光一整葫蘆靈丹,頭皮上的毒瘡總算退下去,保住了頭髮,可是靈丹一盡,李月就只能任其發展了。
其實,李月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癥狀其實是魑魅祖師造成,那老魔附體后發覺不對后,馬上用修鍊數百年的屍鬼之氣,壓制了龍龜內丹擴散灼體,但老魔逃遁時,這些屍氣卻留在李月體內,困住龍龜內丹的純陽靈力,這些屍氣讓李月變得半人半屍,苦不堪言。
此後,李月體內開始有了微弱的靈力,他不用靈樞就能開打儲物袋,可以操作個別不需法決的法器法杖。
但不久他就失望了,稍稍使用一下靈力還可以,只要一修行師傅所授法決,小腹處就劇痛不止,一旦發作往往要幾日才好。
看樣子找師傅帶自己回家是不可能了,他艱難地向東邊跋涉,用了數月才走出戰場,李月已經聞不到戰場內的那屍臭衝天了,滋生的各種毒物惡蟲,在李月找不到儲物袋內乾糧的時候,便成了李月的裹腹之物,他半屍化的身體已經對這些噁心的東西沒什麼感覺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經長出屍斑來了。
戰場數十裡外才漸漸有了人煙,李月憑著記憶一邊走一邊問,花了二年的時間,才回到故鄉小村。到家之後才發現,村子已淪為一片赤焦之土,斷壁殘垣,荒煙衰草,白骨累累,父母鄉親不知所蹤,其實李月也大概猜到,村子曾經被聖教佔領,父母鄉親多半已遭毒手。
他坐在曾經是自己家的地方,在大雨哭了三天三夜,直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獃獃地坐那裡,腦中一片混雜,耳邊隱約傳來母親的聲音:
「月兒,回家吃飯了……」
「月兒,你看你,又去哪瘋去了?瞧你這一身泥。」
「月兒,去放羊的時候小心別睡著了,山上風大……」
「你說你,讓你去放羊都能睡著,羊跑了都不知道。」父親在一邊訓斥著。
……
李月緩緩醒來,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當看到周圍荒蕪的景象,眼淚又流了下來,他真的不願意醒過來,想在夢中看到親人,想看到那些一起去掏鳥窩,一起河裡嬉戲,看到大人光著屁股就跑的小夥伴……
而這一切,這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都只能在夢中再見了。
李月狠命的用那髒的不能再髒的袖子擦掉眼淚,又重新躺在地上,他想再睡著,想再進入到夢中,可是那淚水,還是如同開閘的洪水一般,一刻也不肯停息。
他就這樣躺著,一動也不動,如同死人一般,一直到所帶乾糧耗盡,腹中的飢餓感讓他無法忍受,最後不得不離開村子的廢墟,一路乞討向東南方向走去。
李月想去找師傅所說的修仙門派,請裡面的仙人為自己治療。他看到過師傅用手一指,一位失明多年的老人就重見光明了。他相信,只要能找到仙人,自己的傷肯定就好了,說不定還能把父母給救活呢。
這幾年他一瘸一拐的到處尋訪,穿州過府,乞討渡日,可就是沒有找到所謂的仙山。
他想去找玄剎門,親人沒有了,自己現在畢竟還是師傅的徒弟,玄剎門的弟子呀。說不定,師傅正在玄剎門等著他呢。師傅不是說了嗎,自己是配做他徒弟的。可是七年了,所過之處誰都沒有聽說過玄剎門這一宗派。天地這麼大,自己又去哪去找呀?
幾年前他聽說桐山是神仙住的地方,便一路輾轉尋了過來。那桐山綿延百里,山勢巍峨險峻,終年雲霧繚繞。他在山中迷路足足轉了半年才走出來,除了鳥獸什麼也沒見到。遍尋不果,李月只好悻悻地準備離開。
李月不知道,那桐山是修仙正派第一宗,山門有迷仙大陣防護,如果不用道法傳音進去通報,裡面修士是不會為你開出通道,又如何進得去呢。李月這數月都只是在那陣中瞎轉悠而已,還是那守山弟子見他是個可憐之人,暗暗打開一條出路。否則李月又哪能出的來,早死在山中了。
李月身上的許多法器法寶,丹藥符籙,在凡人間也是非常值錢的東西。他曾經去藥店賣丹藥,那老闆兩個銅板收了他數十顆;他去道觀賣符,結果那群道士不但搶了那些符紙,還將他綁在柱上打罵逼問來源;他去珠寶行賣法器,一位老闆收了法器后,直接喚出家人將他一頓痛打丟出門外,還揚言要去官府告他這個小偷強盜。
幸好李月每次去賣東西的時候,都先將儲物袋藏在隱秘所在,當別人見財起意追問拷打來歷時,咬定是路上撿的,別人見他可厭可憐的乞丐殘廢,折磨他幾下也就放他走了。
這些年,李月可是嘗盡了世間炎涼,人情淡薄,一筆成功的交易都沒做成,漂泊日久,他也漸漸看透了這世界,他知道,除非自己變得比對方強大,否則哪裡會有公平可言?
而自己一個殘廢,一個乞丐,誰又會相信自己呢?
師傅親人無緣再見,自己又淪落殘疾,遭人唾棄。
他開始嘗試自殺,可異化的身體幾乎刀槍不入,水火無傷。有次李月一狠心跳進個水潭裡,竟然發現自己不用呼吸也能在水中存活!只是一旦不呼吸就渾身無力,憋悶不止,就象大山壓在身上,一天一夜后他終於痛苦掙扎著爬出水潭,再不考慮淹死自己了。
兩年前,他聽說蓮台山頂有個斷生崖,懸崖峭壁,其下深不見底。
他便來到這蓮台山,心想如果跳崖,估計真能來個一了百了。
不想他千辛萬苦的冒雨爬到斷生崖頂,卻發現崖上坐著個怪老頭。只要自己向前一躍,那老頭就把自己象抓小雞般抓了回來,再跳再抓,跳幾次抓幾次。
他被弄的哭笑不得,求死還有人作梗,他對那老頭大罵,吐口水,揪頭髮,什麼損招都用了,對方卻又一點反應都沒了,只是盤腿而坐,如同泥塑。
時間長了,他反倒覺得這老頭有點意思,於是他每日上山坐在老頭身邊,和他並排頂著大雨看崖外雲海,餓了就下山討飯。那老頭卻日復一日,如死物一般盤坐,再也沒看到他動過一下。
李月出神地望著燃燒的火堆,回憶著這七年來的遭遇,慢慢睡去。
醒來時,火堆已經燃盡,外面天色大亮,不時有冷風從洞口灌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