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譚氏發怒
少女大大的眼睛清晰地照出他的身影,和著他身後一片清水田野,純凈清透,纖毫畢現。
年輕男子收回些微的錯愕,微微斂身,往後退去,站在最近的岔口,錯身讓過。
「姑娘先請。」他笑了笑,等著少女先走。
哪知,那少女就站在那裡,在他退開時輕輕歪頭了歪頭,似乎……對他的動作頗為費解?
他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仔細看去,發現她眨眼的頻率很少很慢,看起來就像長期不動,即便動也有些遲緩,圓潤的小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不哭不笑,顯得獃獃地。
正常女子不會在陌生男子說話的時候,站在人家身後一動也不動吧?
那麼乾淨的眼睛,怎麼,是傻子呢?可是正常人,怎麼可能有那麼乾淨的眼睛呢?他搖頭失笑。
田蜜光明正大地聽完牆角,一臉無辜地瞅了他一眼,然後淡定地轉身,繼續邁著慢騰騰地步子,慢慢挪回河邊。
她根本沒有走他讓出來的那條路。
年輕人倒沒什麼,跟在田蜜身後滿心激動地以為就要靠近了目標的幾朵嬌花,瞬間焉了。不約而同地在心裡罵道:這個傻子!
田蜜回到河邊時,譚氏差不多也洗完了。
母女倆回去的時候,田川已經回來了,正坐在田蜜先前搬出來的凳子上認真看著什麼。
他一聽見院門傳來的響動,立馬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手裡的東西,眼睛四處搜索著哪裡可以隱藏,卻因為業務不熟,藏匿未果,反而引起了對方注意。
田川這一連串可疑的行徑,當然逃不過母女倆的眼睛。
譚氏黛眉微蹙,抱著木盆,快步走過去,一向柔弱的面容刻板起來,疑惑問道:「小川,你手裡的拿的是什麼?給娘看看。」
田川就眼睛亂飄,頭低低垂著,不敢頂撞他娘,卻是不打算招的樣子。
見他這不敢承認的樣子,譚氏越發疑惑,她不由分說地舉起田川的手,待看清他手上那一冊精裝版的書後,她臉色瞬間雪白,連聲音都異常尖利:「這麼貴的東西你哪兒來的?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娘跟你說過多少次,咱們就是再窮再落魄,也要乾乾淨淨地!」
譚氏是真動氣了,田川嘴唇蠕動了下,面帶猶疑,似乎打算開口。
然而,譚氏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聲音凄厲,近乎聲嘶力竭地罵道:「田川,你忘了你是誰了嗎?你的尊嚴被狗吃了嗎?真當自己是勾欄瓦子里那些娼妓出的野種嗎?你還要不要臉——」
「我就是個賤種又怎麼了!」田川怒吼著打斷她,他臉色煞白,雙眼死死地瞪著,濃濃的恨意在眼睛里翻滾著,他胸口劇烈起伏,咆哮道:「你不就是想說這個嗎?你的兒子是賤種,你也——」
「碰——」譚氏手裡的木盆就這樣砸在田川肩膀上,田川釀蹌地退後一步,差點栽倒在地。
「娘——」田蜜驚呼一聲,撲上去抱住瞳孔已經開始渙散、神色瀕臨癲狂的譚氏,滿臉驚駭。那麼柔弱的女子,那麼慈愛的母親,怎麼就突然就下這麼重的手?娘親這也太過激了啊。
譚氏一通爆發后,忽然靜了下來,她顫抖著身體,聲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哭腔,任由眼淚落下,只滿眼悲涼地看著自己兒子,聲音嘶啞道:「別人想逼我死,你也不想要我活了嗎?」
田蜜一驚,死死地抱住突然間靜地不可思議的譚氏,朝田川大吼道:「快給娘道歉!」
少年死死地咬住嘴唇,通紅的眼睛緊盯著譚氏,爆吼一聲:「在乎那些殺人語言的,究竟是我還是你!」
說罷不管不顧地撞開兩人,一頭扎進了房間里。不一會兒,一陣沉悶壓抑的哭聲便傳了出來。
譚氏呆立在原地,眼淚靜靜流下來,似乎陷入了某種魔障中,柔如嫻花靜月的臉上,一片抵死糾結。
臉上一涼,譚氏回了點神,感覺一雙小手小心翼翼地為她擦著眼淚,異常柔軟。
譚氏低頭,見女兒大大的眼睛專註地看著她臉上的淚滴,彷彿它們是宿世仇敵,一定要消滅得一個不剩才行。
譚氏那久久不能平息的心情,忽然奇迹般的靜下了。
田蜜擦乾譚氏臉上的眼淚,見她不再哭了,才抱著她,用很輕的聲音說道:「娘親,女兒沉睡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可能時常睜眼,但那都不是真的,因為我不知道周圍都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我們一家人都經歷了什麼。」
「我很難過。」她說道:「看到你們吵架難過,看到一家人動手難過,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幫不了,更難過。」
她推開點譚氏,讓她能夠看清她臉上的浮起笑容,閃著水光的大眼睛亮得出奇,琉璃之上,閃現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她微笑著說:「可是娘親,我不會讓自己一直難過下去,從我真正醒來那一刻起,我就告訴自己,過去的永遠都過去了,現在我有疼我的娘親,有懂事的弟弟,我很滿足。」
「娘親,你有貼心的女兒,有努力上進的兒子,你不滿足嗎?」她重複了一遍:「娘親,過去的永遠都過去了,我們都放下,不好嗎?」
說到這裡,她不再繼續了,放開譚氏,彎腰撿起地上二次受傷的衣服,走開了。
譚氏站在那裡,她也問自己:我有這麼乖巧聽話的一雙兒女,難道還不知足嗎?那些傷人的言語,難道比自己的孩子還重要嗎?
眼淚緩緩躺下,她突然間抬起雙手,愣愣地看著那纖細的十指,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十指連心,十指連心,傷在兒身,難道不是痛在母心嗎?
小川是氣壞了吧?那孩子從小就是個聽話懂事的,怎麼可能偷東西呢?她真是什麼事都能往那方面扯,偏激地幾乎瘋狂了,早熟的小川是想讓她清醒過來。
譚氏抬起腳,走向了田川的房間。
田蜜站在廚房門口,鬆了口氣的同時,浮起了個笑容,這母子倆的心結,就算一時半會兒還沒法徹底解開,但至少也會好些吧?
過了很久,譚氏才抱著一個籮筐出來,她輕聲對田蜜說道:「你弟弟他睡著了。」
她低頭抹了抹淚,滿臉愧疚地道:「那孩子,胳膊腫了一大塊,都怪我。我也問清楚了,那本書,是他從那個異鄉人那裡借的,今兒個上午,那個異鄉人還把他竹簡上不懂的地方都講明白了。」
「娘你別擔心,小孩子好的快。」田蜜趕緊安慰,想了想,還是斟酌地道:「弟弟是怕你心裡不好受,才不在你面前讀書的,畢竟……」
畢竟家裡根本支撐不起這筆費用。
田蜜知道,這個時代的書籍還沒被普及,私塾也不是一般人家上得起的,弟弟不說,是不想給家裡增加負擔。
譚氏聞言,心結解開的同時,更加心疼地不得了,一個勁地自責,田蜜就在一旁手忙腳亂地安慰著。
等譚氏哭得差不多了,她才把那個籮筐推向田蜜,說道:「你弟弟受了傷,這些天還是養著好。這些綉品,就委屈你送去縣裡東陽巷的織寶堂。」
田蜜眼睛一亮,她可以去縣裡?她真的可以走出去了?感覺到嘴角笑容在擴大,她連忙收斂神色,努力使它看起來呆板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