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箕煎豆泣情何忍 鳳泊鸞飄各自傷
楚青雲住在郊區,是西山腳下一個比較偏僻的山村。丐幫的北京總舵恰靡艙在西山,眾人出城之時,已經商量定妥,由丐幫弟子照料大部分受傷的人,暫時在丐幫的總舵養傷。金刀寨主這方面的朋友,除了沈匡、周復二人之外,也到丐幫總舵居住,丐幫幫主陸崑崙和其他的人都住在楚家。
這次舉事,重要的人物,死了一個「八仙」中的陶一樵,重傷了樂隱夫、戒嗔和尚與段劍平三人,其他丐幫弟子和沈周二人邀來的朋友,傷亡的更是為數不少。興奮過後,大家的心頭不禁都是如墜鉛塊,甚堪告慰的只是取得了那份密約草案,但怎樣運用這份密約,他們可還須好好的商量。
當然首先還是忙於照料病人。
除石星雲瑚和韓芷都在段劍平的病房,段劍平已經睡著,呼吸微弱。韓芷耳朵貼著他的心房,不由得憂心忡忡,雖然極力忍著眼淚,眼眶亦已紅了。
陳雲二人正在安慰她,池梁走了進來,說道:「段公子內功深厚,暫時是沒有性命之憂的。先讓他安睡一覺吧。韓姑娘,請你出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韓芷早就知道池梁是她父親生前的唯一知己,她心中正有著無數疑團,希望得到池梁為她解答。
但此際她卻是放心不下身受重傷的愛侶,雖然段劍平已經睡著,雖然只是要她離開一段不長的時間。萬一他的病情有什麼變化,萬一他忽然醒來,不見她在身旁,豈不失望?
雲瑚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柔聲說道:「韓姐姐,你放心吧,他要是醒來,我們會替你照料他的。」
韓芷還有點躊躇,池梁忽地伸出中指,在段劍平的丹田穴輕輕一點。
韓芷當然知道池粱絕計不會害他,但池梁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卻是令她不覺吃了一驚。
池梁笑道:「我是點了他的丹田穴,不過我這獨門點穴功夫可是和一般的點穴不同的。我這點穴,一來可以助他凝聚真氣,二來可以幫他熟睡恢復精神,對他只是有益無損。」韓芷這才放心跟他出去。
雲瑚在她走了之後,和陳石星微笑說道:「你有否注意到池老前輩對韓姐姐的神情態度嗎?」
陳石星心中一動,問道,「你覺得怎樣?」
「池老前輩對韓姑娘好像是特別的好。」
「池老前輩對亡友的女兒特別好些,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啊,有什麼值得奇異呢?」
「不,我瞧池老前輩對她的感情,不像只是關懷世侄女的感情。」
「那你說是什麼一種感情?」
「我的感覺,竟好像是他把韓姐姐當作親女兒一樣!」
兩人正在議論,忽見那老家人走了進來,說道:「陳相公,雲小姐,陸邦主請你們過去商談。」
陳石星知道段劍平這一睡最少得有幾個時辰方能醒來,於是放心與雲瑚離開病房。
走進一間密室,只見房間里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著他們了。這幾個人是:丐幫的幫主陸崑崙;「八仙」之首的渭水漁夫林逸士;金刀寨主派來的兩位使者:沈匡和周復,還有作為主人家的楚青雲。
除了主人之外,這幾個人是代表了三方面的主要人物的,陳石星一見這人陣勢,就知他們是在商量大事了。
果然陸崑崙一開口就說道:「陳少俠,雲姑娘,昨晚辛苦了你們了,不過我還不能讓你們歇息,因為還有大事要和你們商量。」
「幫主太抬舉我了。不知是什麼一件大事?」
「那份密約已經到了我們手中,我們要商量的就是怎樣才能用之得當?」
陳石星謙讓道。」茲事體大,晚輩也未曾經過深思熟慮,不敢亂出主意。」
陸崑崙道:「那麼請林大俠先說吧。」
林逸士道:「龍文光這老賊通番賣國,罪不容誅,這份他親筆簽署的密約,就是罪證,咱們正好趁此機會,把他的罪證公諸天下,號召義師,除奸抗敵!」
周復說道:「這樣干雖然痛快,但恐怕幕後主和的頭子,還不是這龍老賊呢!」
林逸士瞿然一省,「你的意思,這個頭子是指當今的大明皇帝。」
周復說道:「不錯,要是沒有得到皇帝老兒的授意,諒這官也不敢如此肆無忌憚的和瓦刺密使進行和談。你想昨晚連御林軍都開來了,滿朝文武,誰還不知道他把瓦刺密使招待在家中?」
林逸士道:「那就索性連皇帝也都反了,反正朝廷早已把你們的金刀寨主當為叛逆,難道你們還怕造反不成?」
沈匡說道:「我們並不害怕造反,不過更緊要的還是要顧全大局。造反若是對百姓害多利少,那還是暫時不要造反的好。」
陸崑崙點了點頭,「不錯,事有輕重之分,主次之別。就當前的大局設想,我們的主要敵人應該是瓦刺掌權的人,而不是明朝的皇帝。」
林逸士道:「那麼依沈頭領的意思應該怎樣?」
沈匡說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是我們的周寨主和大夥兄弟的意思。上上之策是使得官軍不打我們,相反,要官軍和我們聯合抵禦瓦刺。假如我們又打皇帝又打瓦刺的話,那只有使得自己的力量消耗,反而大大有利於瓦刺的入侵了!」
林逸士搖了搖頭,說道,「這想法很好,不過正如你們剛才所說,皇帝老兒就是幕後主和的頭子,他肯和你們聯手抗敵嗎?是不是有點妙想天開?」
周復說道:「皇帝老兒當然是不願意的,所以我們就要利用這個機會,逼使他非和我們聯手不可!」
林逸士道:「皇帝是要任何人都聽他的話,你有什麼辦法可以令他聽你的話?」
陸崑崙瞿然一省,「不錯,所謂內疚神明,外慚清議,做皇帝的雖然可以任意胡為,但做了這等向外邦屈辱求和之事,他還是不能不顧忌老百姓的非議的。否則他也無須叫龍文光替他秘密進行了。」
林逸士冷笑道:「其實這也是欲蓋彌彰而已,瓦刺密使來京也己半月有多,滿朝文武還有誰不知道?」
陸崑崙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文武百官知道,也只能在暗地裡耳語私議,誰敢公開說出來?皇帝高高在上,只要這些私議沒傳入他的耳朵,他就還可以自欺欺人,當作別人不知道的。」
林逸士道:「那又怎樣?」
楚青雲道:「皇帝不想別人知道,咱們的辦法,就是要他知道已經有人知道!」
林逸土道:「用何辦法?」
楚青雲道:「我有一位世伯,正是官居御史之職,他為人剛正,平生憂國憂民,素來是以忠臣自詡的,我去找他,把這份密約給他看,請他上疏彈劾龍文光,如此一來,皇帝為了避免自己牽連在內,就只好犧牲這個奸臣了,你們看,這辦法行么?」
原來楚青雲乃是官宦人家後代,他的祖父、父親都是曾經做過京官的。
沈匡想了一想,說道:「這方法雖然是好,但有一個甚大的破綻!」
楚青雲道:「什麼破綻?」
沈匡道:「要是龍文光問他,這份密約,你是怎樣得來的?他該怎樣回答?恐怕彈劾不成,你這位敢言的世伯,就先要背上『通匪』的罪名!一個想做『忠臣』的人,又豈敢背上這個罪名?何況龍文光還可以不承認事實,反而指責他是勾結叛逆,造謠生事呢!」
楚青雲頹然說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還有什麼辦法好想?」
沈匡說道:「楚兄不必灰心,你的主意是好的,只須換一個人!」
楚青雲道:「換什麼人?」
沈匡道:「不用御史代奏,換咱們的自己人去見皇帝!」
林逸士吃驚道,「讓咱們自己人去,這辦法行得通嗎?」
沈匡道:「只要能見著皇帝,皇帝就非聽咱們的話不可!」
「為什麼?」
「咱們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還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可否請你說得明白一些?」
「皇帝統治臣僚,不是最擅於用威脅利誘的方法嗎?」
「哦,你是要用威脅利誘雙管齊下的手段對付皇帝?」
沈匡好像知道他的心事,緩緩說道:「我可不是異想天開,做皇帝的最緊要的是什麼,是想坐穩江山,保持帝位。他要對瓦刺屈辱求和,無非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你說對嗎?」
林逸士不覺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沈匡繼續說道:「咱們告訴他,要是他不肯和我們聯手抗敵,我們就把這份密約公諸天下,讓老百姓知道,皇帝是要投降的,不能指望朝廷來保護他們。另一方面,我們號召義師,替老百姓出頭抗敵!」
陸崑崙笑道:「這的確可以嚇得皇帝老兒吃一大驚,他本來就已害怕你們的金刀寨主,要是咱們當真這樣乾的話,金刀寨主更得民心,義師一起,他的龍位還能夠坐得穩嗎?」
沈匡說道:「要是他答應和我們聯手抗敵,我們就答應擁戴他做皇帝,替他保這江山。至於他向瓦刺求和的秘密,我們當然也不會外泄。這樣,他權衡利害,理應知道何去何從?」
林逸士道:「不過這樣他是被迫和我們聯手,恐怕還有反覆。」
沈匡說道:「只要官軍不敢和瓦刺合作來對付我們。已經是對抗敵有利的了,何況外禍當前,軍官也是老百姓出身,十九要抵韃子的。縱有反覆,亦無須過慮!」
終於大家同意這個辦法,跟著就是商量人選的問題。
林逸士道:「這個人必須有膽有識,這是無須說的了。他還必須輕功超卓,本領高強。否則如何能偷進禁宮?只怕未曾見著皇帝,早已給大內衛士殺了!」
此次聚會的群雄之中,論武功以丐幫幫主陸崑崙最強,論輕功以渭水漁夫林逸士最好。但一來他們是首腦人物,需要主持大局;二來昨晚之戰,林逸士雖沒有受到嚴重內傷,亦已大傷元氣,最少恐怕也得調養十天半月,方能恢復原來的輕功。
陳石星自告奮勇,「要是各位不怕我年輕識淺,本領低微,難當大任,我不揣冒味,討這差使!」
陸崑崙道:「陳少俠太客氣了,以你的膽識武功,自是上上之選,不過你只單槍匹馬,這……」
話猶未了,雲瑚已是急不及待的搶著說道:「陸幫主,請你老人家許我跟陳大哥一起去!」
他們雙劍合壁的本領,眾人都曾見過,而且雲瑚的輕功也極了得,他們聯袂入宮,縱使事不成功,脫險也有希望。於是陸崑崙首先同意,林逸士則尚在沉吟,他顧慮到雲瑚是個女子,恐有不便。
雲瑚繼續說道:「讓我去見皇帝,還有一樣便利,提起我爺爺的名字,那皇帝老兒大概還會記得的。」要知她的祖父雲重是明英宗時的武狀元,曾任御林軍統領,對國家有過很大的功勞,當今皇帝朱見深乃是英宗的長子,在做太子的時候,就曾經到過她的家裡,和她的祖父、父親都是十分熟識的。陸崑崙道:「對,你若見了皇帝老兒,不妨提起令祖、令尊,說不定他對你的話會比較容易聽得進去。」終於,大家一致同意讓他們二人擔當這個重任。
陸崑崙道:「敝幫弟子有人和宮中的小太監認識、我想賄以重金,當可買通一兩個小太監給咱們畫出皇宮建築的大略圖形。當然也還是要碰運氣,但比較來說,則不至於盲人摸象了。」
眾人商量具體進行辦法,陳石星挂念段劍平,便與雲瑚先行告退。
段劍平尚在熟睡之中,池梁與韓芷也還未回來。
池粱帶領韓芷走進屋后的松林,一路上都沒說話,好像懷著很重的心事。
韓芷不覺起疑:「他要和我說些什麼呢?為什麼不能在屋子裡說?」
走到松林深處,池梁的腳步是停下來了,但仍然沒有開口說話。
他凝視韓芷,神情甚為古怪,好像又是歡喜,又是悲傷。
韓芷不覺有點驚疑不定,忍不住說道:「池老前輩,你怎麼啦?」
池梁未曾說話,先嘆口氣,這才說道:「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韓芷道:「是嗎?我爹爹也是這樣說的。」
池梁怔了一怔。」長得像不像,怎的你自己也不知道,要爹爹告訴你?」
韓芷黯然說道:「我媽死的時候,我剛滿周歲。」
池梁不禁流下眼淚,說道:「你媽是在逃難時候死的。」韓芷說道:「不錯,那時我們還未曾找到安居之所。」
池梁難過之極,好一會子,方才能夠忍住眼淚說道:「這都是我的罪過,沒能照料你的爹娘,唉,你媽的命也真是苦。」
韓芷當然也很傷心,不過懷疑卻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為避戰禍以至顛沛流離,娘的死雖屬不幸,卻也是亂世常有之事,不能歸咎於人的。池梁雖有照顧朋友的義務,但正如俗語所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朋友?縱使對朋友照顧不周,也用不著這樣後悔自咎呀!
「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詩詞遺稿帶給你,你收到了吧?」
池梁抹乾眼淚,「多謝你的爹爹肯把遺稿付託給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年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諒我,如今看來或許他是願意原諒我了。」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有什麼要我爹爹原諒的?我一直以為,要你原諒的是我的爹爹呢!」
「啊,你爹說了什麼?」
「他說做過一件很對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並不後悔!」這兩句話正是韓芷一直百思莫得其解的,以她父親那樣正直的性格,為什麼做了錯事,卻又毫不後悔呢?
她充滿疑問的目光望著池梁,希望從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
池梁一聲長嘆,說道:「其實是我對不住你爹爹,應該後悔的是我!」
韓芷禁不住問道:「池伯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訴我嗎?」
池梁沒有即時回答,卻在低聲吟道:
「夢幻塵緣,飄零蓬梗,何堪相語?月冷秦淮,誤了三生鴛譜,生生死死渾虛語,莫怪蟬聲別樹。算吹冷噓寒,添香問字,徒增凄楚。………
吟聲哽咽,只念了上半闕,下半闕就念不下去了。這是韓芷父親那部遺稿中的一首詞,詞名《陌上花》,雖然只是念了半闕,詞中那股凄涼的意味,已是令得韓芷幾乎感到窒息了。
這首詞不僅令她感傷,其中還有一個難解之處,令她深感迷惑的。
她父親寫的這首「陌上花」,看來似乎是一首「悼亡詞」,但其中一句「莫怪蟬聲別樹」,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
她讀過的書也許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語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詩:「蟬曳殘聲過別枝」是指女子負心別戀或者是指婦人再嫁的。「莫怪蟬聲別樹」似乎是從這首詩套過來的,但是不是還有別種解釋呢,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懂的就在這裡了,如果這首詞確實是一首「悼亡詞」,她父親悲悼的死者當然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可是和她的父親共同患難,一直到死的。她的母親既沒有負心別戀,更沒有再嫁之事,那麼,何以這首悼亡詞卻有一句「莫怪蟬聲別樹」?
如今她聽池梁念她父親念的這首詞念得如此凄涼:「難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遇,少年喪妻?還是只因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這首悼亡詞來念呢?」
池粱念了半闕,就沒有再念下去。卻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時候,他跟我學吹蕭,我跟他學做詩填詞。我寫的每一首詩詞,一寫成就必定先送給他,請他給我修飾。但只有這首詞我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從不讓他知道,我念給你聽。」
像念她父親那首悼亡詞一樣,吟聲一樣凄愴,更多了三分幽怨。
韓芷一片迷茫,聽他念道:
「春夢香城渾未醒,倩女離魂,沒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燕燕歸來尋舊徑,愁鎖瀟湘,寂寞庭蕪靜,往事悠悠空記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請恕我的冒昧,你這首《蝶戀花》詞,可是在懷念你所曾鍾情的一個女子么?那個女子是不是已經死了?」
「不錯,她是死了。但是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的。」
韓芷不禁心頭一震,說道:「你寫這首詞的時候,我爹爹是否還和你在一起的?」
「當時我們雖已分開,但他尚未逃難,我要找他,還是可以找得到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因為我知道他不願意見我。我寫成這首詞,本來曾想過送給他看的,但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只留給自己看。」
「為什麼?」
「你爹可疼你么?」池梁答非所問,且又這樣出乎韓芷意料之外。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問得可有點奇怪,我爹爹當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媽死後,我們父女就一直是相依為命的。有好的東西他先給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給我穿。我們很窮,但過得很快活!」
池梁說道:「是,我不該這樣問你的,你爹是個好人,是世上罕見的好人,我早就知道的了。我怎能懷疑他會不疼你呢?」
他不懷疑,韓芷可更加懷疑了。懷疑他何以會有這麼一個不該懷疑的懷疑?
「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但現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沒有告訴你,那麼你還是不必知道的好。」
「不,爹爹本來是想告訴我的,在他臨終的時候。可惜已經遲了,他只能說出一句話。」
「說的什麼?」
「他說,有個秘密我要告訴你,他的神氣好像下了決心要告訴我,但話出了口,卻又有點猶豫不決的模樣,結果他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就咽了氣。他答應告訴我的秘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池伯怕,你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
「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韓芷最後的這句話,聽進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頭如墜鉛塊,大為震慄了!他本來不願把真相說出來的,但他又怎忍得韓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寧?
默默相對,過了一全,池梁終於忍受不了心頭那塊重壓,抬起眼睛,望著韓芷,用沉鬱的聲音說道:「好吧,我給你說一個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我們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學宗師,而且飽讀詩書,多才多藝,琴棋詩畫,無所不通。但我們家裡,人卻不多,除了婢僕不計,只有四個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外,還有一個自幼在我家長大的表妹。」
「她是我姨母的獨生女兒,父母早逝,我媽姊妹情深,對她極為憐愛,是將她當作女兒撫養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兄妹,不過,她的性情卻和我有點不同。她偏好文學,不喜武功,雖然勉強跟我一同練武,但一從練武場氐椒恐校她就是捧著她的書本了。」
「不知是否由於父母早逝的緣故,養成了孤獨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沒和我說一句話。我常常想辦法逗她歡喜,對她千依百順,但也難得看見她面上露出笑容。」
「我為了討她歡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詩畫,我都還不如她。只有一樣,也許是我的天份比較接近,我學吹蕭,吹得還算不錯。我家有一支玉蕭,吹出來的聲音特別好聽。」
「這支玉蕭還是一件寶貝,據說是用海底寒玉製成的,可御寶刀寶劍。我向爹爹討了這支玉蕭,爹用這支玉蕭教我點穴功夫,我卻用這支玉蕭吹曲子給表妹聽,只有當她聽我吹玉蕭的時候,她有時才會露出笑容,我練吹蕭也練得更勤了。」
「為此我曾受過爹爹的責備,他說你表妹是女孩兒家,不會武功,也不打緊,她不喜歡,我就不勉強她練。但你可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將來是要繼承我的武學衣缽的。我自然希望你文武全材,但只怕你是文不成,武也不就,文學方面,你天份不高,與其將來兩俱無成,我倒寧願你專心練武。」
「不過,爹爹雖然這樣教訓我,我還是常常背著爹爹約表妹到外面去玩,在鐘山上吹蕭給她聽。」韓芷聽到這裡,不覺心裡想道:「原來池伯伯從小就這樣愛她表妹,但聽他的口氣,似乎好事難諧,不知他的表妹是誰,後來又嫁給誰家之子?」她已隱隱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了,心底一陣寒慄,不敢再想下去。
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不錯,我從小喜歡錶妹,一生中我也只愛過她一個人。當然小時候我是不懂的,隨著雙方年紀長大,我是越來越發覺不能離開她了。」
「但我相信她是不會離開我的,不僅是因為她小時候說過的話,而是因為在爹娘的心目之中,早已把我們當作一對小夫妻了。這看來是順理成章之事,我的爹娘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要徵求她的同意,只待我們長大了就給我們完婚。爹娘的意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和爹娘一樣,以為她是決計不會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
「一年一年的過去,不知不覺我們都長大了。我練的是童子功,太早結婚,對內功修為是有妨礙的。我爹爹計劃,讓我過了二十歲方才成親。我料想這門親事是絕對不會有什麼變卦的,我當然順從爹爹的意思,絲毫也不著急……」
「但想不到事情卻終於發生了。」
「那年我十九歲,她十六歲。爹爹那年忽然有事出門,回家的時候,帶了一個少年和他一起回來。」
「原來這個少年的父親是杭州一位老名士,我爹爹少時曾經跟他讀過書的。爹爹琴棋詩畫的本領,都是出於這位老師的傳授,對這位老師一向極為尊敬。本來找爹早就想接這位老師和他家人來我家養老,但這位老名士卻是生性耿介,我爹提了多次,他總是不肯接受我爹的好意。」
「爹爹這次出門,就是因為得知這位老師病重的消息,特地到杭州去探病的,不幸得很,爹爹來到老師家中,他的這位老師已是沉痾難起,只是剛好趕得上見臨終的一面了。」
「這位老名士一生潦倒,中年過後方始成家。晚年得子,他的兒子剛好和我同年。他臨死的時候,託孤與我爹爹,爹爹自然義不容辭。」
「老師說道:『你不要拘泥於輩份,以前你跟我讀書,如今我也叫兒子跟你學武,我知道他這個年紀學武已是嫌遲,但我的目的並非想他學成超人的武功,只是想他練點強身的本領。他給你磕頭,是行拜師之札,盼你不要推辭。」
「我爹知道老師的意思,他的兒子不過和我同年,作了這樣安排,一方面他的兒子可以名正言順住在師父家裡習武,一方面稱呼上也不致尷尬。這不過是小節問題,爹爹也就答應了。他的老師把後事交代妥當,就此一瞑不醒。」
「老師去世之後,爹爹料理完老師的喪事,便即帶了老師的兒子,亦卯他新收的弟子回來,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少年了。」
韓芷聽到這裡,心裡已然明白幾分,池粱一直沒有提及這少年姓甚名誰,她也不敢動問。心頭愈發沉重。
池梁繼續說道:「爹爹老師的兒子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個月,他既然拜了我爹做師父,所以在稱呼上他反而變成了我的師弟了。」
「我這師弟的性情和我的表妹一樣,沉默寡言,只愛詩書,不喜練武。一來他年紀已大,練上乘的武功不宜;二來他爹也只想他練點強身的本領。所以我爹也就由得他的喜歡,不加勉強。但那年我正在練到本門的點穴功夫,絲毫也不能鬆懈,爹爹對我的督促也就更加嚴了。」
「不久我就發現一樁事情,也不知是由於我較少陪伴表妹的緣故,還是由於性情相投,他們竟是日益接近了。」
池梁繼續說道:「在我學武的餘暇,爹爹不想我完全荒廢文事,就叫這位師弟指點我的詩文;同時也叫我替他傳授師弟一點入門的強身功夫。」
「我跟師弟學文,師弟跟我學武。但沒過多久,師弟又要跟我多學一樣東西,比學武還更熱心。你猜他要我教他什麼?」
韓芷心念一動,衝口而出,便即答道:「他是要你教他吹蕭!」
池梁說道:「不錯,他是要我教他吹蕭。其實我爹爹會吹蕭,也是他父親教的。」
「他並非不會,只是他覺得我比他吹得好,所以要跟我學得更好一些而已。」
「當時我也真笨,只道他學吹蕭是因為興趣所近,還未想到他學得這樣熱心的真正原因!」
韓芷不覺又是說道:「啊,他學吹蕭,是要吹給你表妹聽。」
池梁黯然說道:「其實即使他完全不懂吹蕭,我的表妹也是喜歡他的。他學吹蕭,不過是想更能討得我這表妹的歡心罷了。」
池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有一天我練完武功,抽空去找表妹,到處找不著她。」
「後來我找到了和她時常去玩的莫愁湖邊,方始發現了她。」
「她並不是一個人,是有個少年男子陪著她的。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的,這個少年當然不是別人,是我的師弟!」
「以往是我在莫愁湖邊,柳蔭之下吹蕭給她聽,那天則是我的師弟吹蕭給她聽了。」
「他吹的是纏綿徘惻的曲調,一聽就知是只能吹給情人聽的。」
「曲調纏綿徘側,我的表妹則是笑靨如花,合情脈脈的看著他。」
「唉,表妹從來沒有對我這樣歡暢的笑過,要是她肯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真願意少活幾年。」
「我什麼也明白了,我不敢讓他們看見,只能懷著一個受創的心悄悄回家。」
韓芷雖然並不認為他的表妹必然愛他,但只聽他說得這樣傷心,也是不禁暗暗為他難過。「唉,這是誰的錯呢?誰也沒有錯!」
「那天晚上,我做了生平的第一件錯事。」池梁繼續說道:「半夜時分,我把師弟叫醒,和他說道,你不是想學吹蕭嗎,我和你到一個地方去。」
「那晚月色很好,他以為我是對此良夜,忽發雅興,是以雖然有點詫異,但還是跟我走了。」
「我帶他到莫愁湖邊,就在他們白天吹蕭的柳蔭樹之下,我拿出了爹爹給我的玉蕭。」
「這時他似乎明白了,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他獃獃的聽我吹蕭。」
「我把滿腔抑鬱的情懷都付與蕭聲,吹出我那訴不盡的相思之苦。」
「我相信這是我有生以來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終,我的眼眶裡滿是淚水,師弟一言不發,但我發覺他的眼角也有晶瑩的淚珠。」
「許久,許久,我才說道,今晚我本來不是想吹給你聽,而是想吹給另一個人聽的,但可惜那個人已是不喜歡聽我的蕭聲,只喜歡聽你的了。」
「他抹乾了眼淚,說道:『師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從今之後,我是不會再吹給她聽的了。」
「過了兩天,爹爹忽然問我,你知道你的師弟為什麼忽然想要離開我們嗎?』」
「爹爹告訴我,師弟借口自知不是練武的材料,想要回鄉務農,自食其力。爹爹當然不允許他這樣做,抬出他父親的遺命,好說壞說,才打消他的去意。」
「想到表妹對他的那種笑容,那種眼神,我恨不得他離開;但想到他和我相處雖然不到一年,卻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離開,我令生恐怕是再難找到這樣一個好朋友了,我又捨不得他離開。」
「好在他聽從我爹的勸告,並沒離開。更令我放心的是,雖然他沒離開,但從那天之後,卻不見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
「唉,要是我早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
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難以挽救的過失,羞慚、惶恐、傷心、難過,兼而有之。這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在他顫-的聲音中,在他迷茫的眼神里表現出來。
韓芷也止不住心頭的顫-,不覺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池梁一聲長嘆,「從那天之後,再也不見他們同在一起,但我的表妹也從此不理我了!」
「我坐卧不安,無心練武,拼著受父親責怪,往往應該練一個時辰的,我只練半個時辰,一下場子,就想出種種借口,跑去找她。」
「但她也總是有種種借口,推辭我的邀約。不是說要讀書,就是說要作女紅,甚至說是精神不適,沒有興緻陪我去玩。後來甚至把自己關在閨房,根本不見我了。」
「而她的形容也的確是日見憔悴,也不知是真的有病,還是沒病,委實像個一玻豪人了。」
韓芷心裡嘆了口氣,「怪不得池伯伯寫的那首詞中,有『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這樣的兩句,敢情就是寫他的表妹在這一段日子裡的景況的。唉,池伯伯,這其實應該怪你在年輕的時候,也太不懂女孩兒家的心事。你要拔除她心上初茁的情苗,她焉能不惱恨你?」
「經過了這段日子,我就是再蠢再笨,也懂得她的心事了。」池梁繼續說道:「我明白了,她心裡真正喜歡的,是我的師弟,不是我!」
韓芷忍不住說道:「男女間的感情,微妙得很。只可順其自然,不能夠強求。池伯伯,事情已經過去,你又何必自苦乃爾!」她的年紀只配做池梁的女兒,但說出的這番話,卻像是對平輩的好友的規勸。池梁卻並沒感到尷尬,用充滿感激的目光看著韓芷,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很對,只可惜當時沒有人和我說這樣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當時有人和我這樣說,恐怕我也不會聽他勸告的。」
「從表妹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的了。二十年來,我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喜歡我就喜歡,她煩惱我就煩惱。」
「如今我忽然知道她心上另有一個人,甚至這個人已經把我從她的心中擠出去了,你想想我的心裡是個什麼樣味兒?」
「我的心裡燃著妒火,妒忌幾乎令我發狂,漸漸我也形神憔悴了。」
韓芷越聽越是驚懼不安,「池怕伯當時在這樣的心境之下。不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她隱隱感覺得到,這事可能是和自己有關,連問的勇氣也沒有了。
池梁歇了片刻,喘過口氣:「我明白了表妹的心事,我的心事也給爹娘看出來了。
「有一天,媽媽找我單獨談話,她問我:爹爹說你近來好似無心練武,這是為了什麼?我不能否認,但也不能對母親說出真正的原因。」
「媽說,你不必砌辭騙我,你是我親生的兒子,你的心事,我還會不知?」
「於是她再問我:你和表妹,近來也好似疏遠了許多,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仍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但忍不住加多一句:媽,你要知道,應該去問一問表妹。」
「媽媽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說道:你是害怕她長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會飛走了?」
「我沒說話,忍不住嘆了口氣。」
「媽跟著也嘆了口氣,傻孩子,要是你為這個操心,說不定倒是你自己的多疑了。」
「媽說,你的表妹雖然不是我肚子里生出來的,也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她素來柔順,我不相信她會沒有本心,另一個人,他身受咱家恩德,料想他也不敢做出對不住我們的事情。」
「看來媽媽已經看出了一點我們三人之間的事情,她所說的另一個人,當然是指我的師弟了。」
「我怎能對媽媽說呢?她是老一輩的看法,認為表妹若然和師弟『私戀』,就是忘恩負義的。她既然這樣相信他們,我豈能去說他們的『壞話』?」
「媽繼續說道:或許是因為你們年紀大,表妹知道遲早要做我的媳婦,對你也不免有點怕羞,以致反而有了拘束了。好孩子,你不要再多的胡思亂想了,媽會給你安排妥當的。」
「我懂得媽要給我『安排』的是什麼,也怪我當時糊塗,並沒提出異議。唉,或許這也正是出於我的自私,在我的心底里,我也是樂意由父母給我安排吧!」
「這一天終於來了,爹媽做了錯事,我做了更大的錯事!」
這更大的錯事是什麼?韓芷沒有勇氣問他,只有等待他自己說出來。
池梁在痛苦的回憶煎熬之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好像甚為害怕說出這個令自己難堪的事。韓芷見他如此痛苦的神情,幾乎忍不住就要叫出來:「池伯伯,你不想說,那就不必說吧!」
但池梁咬了咬牙根,終於說出來了。
「這一天是爹爹的生日,他沒通知親友,只是設下酒席,自己家人團聚。」
「那年我爹爹是四十九歲,做的是普通只設家宴的小生日。不請朋友,並不稀奇。但出奇的是參加這個家宴的有我的表妹,卻沒有我的師弟。」
「從師弟來到我家的那一天起,爹爹就一直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的,為什麼爹爹的壽辰,不讓他和我們一同慶賀?」
「不過,我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隱隱猜得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果然在酒過三巡之後,爹爹首先說道:『明年我就是五十歲了,現今局勢不好,看來恐怕有天下大亂之象,我想趁早了結我的一件心愿。」
「媽媽接著說道:『慧兒,』這是我表妹的校蝴,『你媽將你付託給我,我是你的姨媽,也等於是你的母親一樣。我不僅把你當作女兒,我還要你做我的媳婦,今晚這一席酒,一來是替你姨父祝壽。二來也是替你們訂婚的。你和梁兒先定下名份,過幾天再擇吉日成親。能夠見到你們成為夫妻,這是你姨父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你們自小就在一起長大,你也不用害羞了。」
「媽以為表妹是決無異議的,說出的話就像命令一般,根本沒有徵求她的同意。」
「哪知表妹聽了她的這番話,眼淚不禁淌了出來,面色也驟然變了。」
「媽媽呆了一呆,說道:『什麼,你不願意嗎?』」
「表妹忍住眼淚說道:『姨媽,多謝你將我撫養成人,我願意永遠做你的女兒。』」
「我媽道:『這樣說,你是不願意做我的媳婦了?梁兒自小湍閽諞黃穡他心裡就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應該知道的!我的梁兒有什麼配不起你?你縱然不念我的養育之恩,也該念他的一片痴情呀!』」
池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媽媽的話說到我的心坎里,我也不禁流出了淚來。」
「流淚眼看流淚眼,我獃獃的看著表妹,我想當時我凝視她的目光,一定會讓她感覺得到是在埋怨她的。」
「唉,我為媽媽的話感動,卻沒想到,媽媽的這些話是多麼傷害了她的心!」
「唉,我也只知道自己傷心,卻不知道她比我還更傷心。」
「弄成這樣的常烘,爹爹當然很不高興,登時說道:『你們給我祝壽,還是給我弔喪?哼,我本來想雙喜齊來的,你們卻給我哭哭啼啼,這算什麼?你們要怎樣,不妨對我直說!』他口裡說的是『你們』,眼睛則只是望著我的表妹。」
「唉,表妹怎麼受得了這麼沉重的壓力?」
「她跪了下來,說道:『要是沒有姨父母撫養,早就沒有我這個人了,你們要我怎樣就怎樣,請你們不要生氣了。姨父,我也不是有心觸你霉頭的,我只是思念亡父亡母,只恨自己的命生得不好,爹娘死得太早!』」
「我不知道爹媽是否聽懂她的弦外之音,我是聽得懂的。她要是父母在生的話,就不至於非聽我爹娘的話不可了。」
「但說起來我可真為自己感到羞愧,當時我非但不同情她,反而心裡的妒火燒得更旺。『原來你是這樣勉強答應嫁給我,你答應嫁給我,心裡愛的卻是另一個人!』」
「我媽卻甚高興,或者她是真的不懂,或許她是為挽回這樣尷尬局面,假裝不懂。」
「她把表妹扶了起來,說道:『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會聽我的話。你思念亡父亡母,這是應該的。但他們知道你終身有托,在天之靈,也必定為你高興的。今天是好日子,不許你再傷心,大家高高興興的喝酒吧!』」
「表妹強顏歡笑,我卻是想笑也笑不出來。不過酒倒是喝了很多很多。酒入愁腸容易醉,不知不覺我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媽叫她扶我入房去睡,她要表妹先學會做一個好妻子,好妻子應該懂得服侍丈夫的。」
「我一進了房門,和她單獨相對,酒意更湧上來,心頭的妒火,也隨著酒意更濃更烈。我瞪著眼睛望她!」
「我的神情把她嚇壞了,她說:『表哥,你喝醉了,早點唾吧。』她替我寬衣解帶,扶我上床。看來她是盼我立即蒙頭大睡,她好溜出房去。她驚慌的神態,越發激怒了我,『哼,我又不是老虎,你是怕我吃掉你嗎?』我想。跟著我又想道:『她要躲開我,為的什麼?為的是要趕快去會情郎!』」
「我霍的坐起來,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說,『我沒有醉,誰說我醉。我清楚得很,你愛的不是我,是我的師弟。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是要和他幽會吧?你受的委屈,是只能向他傾吐嗎?』」
「她呆住了,淚水又從她的眼睛流出來,她顫聲說道:「表哥,你原諒我,我辜負了你的情,但,我,我是不由自己……」
「我最後的一點幻想也破滅了,我明知她是愛我師弟,但我還是希望她否認的。即使是騙我也好。」
「現在,和我的希望剛剛相反,她親口『招供』,她是情難自禁的愛上了師弟。哼,她居然還敢求我原諒!」
「我不敢聽她把話說完,我就冷笑說道:『可惜你現在已經做了我的妻子!』」
「她好像對著一個陌生人,過了好一會子,方始低聲說道:『不錯,我是答應了姨媽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想騙你,現在我還忘不了他。成親之後,最好你帶我到別的地方去,我會慢慢忘記他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可惜她忘記了一點,我喝醉了。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寧願自欺欺人,不願聽她的真心話!」
「我抑制不住潛伏心底的獸性,突然爆發出來。『你不會忘記他的,我也不要你委委屈屈的做我的妻子!但我得不到你的心,我還是要得到你的身體!』」
「我,我不是人,我是禽獸,我做了永難追悔的錯事!」
韓芷的心頭在抽搐,為他的表妹難過,也在為他難過。池粱抹乾眼淚,過了許久,說道:「我聽見她的哭聲,我的酒也突然醒了。」
「我後悔,我羞慚,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我噼噼啪啪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我不知要和她說些什麼話才好。」
「我不敢求她原諒,結果還是她先說話:『表哥,我不會恨你,我可憐你!但請你原諒,請你忘記令晚之事,也忘記我吧!』」
「她說了這幾句話,就推開窗戶,跑了!我酒是醒了,但雙腿發軟,也沒顏面跑去追她。」
「她這一跑了出去,從此就沒回來。」
「唉,九州鑄鐵終成錯,我做了這件錯事,也造成了我和她的死別生離。我是永遠沒有機會向她懺悔了。」
「跟她一起失蹤的還有我的師弟。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師弟。」
「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我的爹娘當然又是傷心,又是生氣。但不知是為了遵守『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還是為了避免刺激我的緣故,爹娘對他們的『私奔』一事,絕口不提。不僅爹娘如此,家中的婢僕也不敢提及他們了。」
「死了的人還會有人提起,我的家人卻好像把這兩個人當作從來就沒有存在似的,突然間他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盡避他們已經走了,盡避沒人再提起他們,但他們還是留在我的心上,並沒有消失。」
「不錯,表妹最後留下的兩句話,是叫我忘掉那晚的事,忘掉她的。但我怎麼忘得掉呢。」
「我無法打聽他們的消息,也沒勇氣打聽他們的消息。我只有在花晨月夕,情難自己之時,偷偷跑到莫愁湖畔,在那柳蔭之下,吹我的蕭,追悔往事。」
韓芷聽得滿眶淚水,「怪不得他的表妹臨走時對他說:我不恨你,我可憐你。但我該同情誰呢?」不覺抬起模糊淚眼,叫了一聲:「池伯伯。」
池粱望了望她,遲疑片刻,繼續說道:「別憐憫我,我是該得到這懲罰的。」
「我本來不想再說下去,但這故事還沒有完。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時局不出我爹所料,瓦刺入侵,土木堡一戰,明軍一敗塗地,英宗皇帝御駕親征,也給敵人擄去。要不是兵部尚書于謙當機立斷,立即擁立新君,死守京城,抵禦強敵,大明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亡給瓦刺了。」
「轉危為安,那是後來之事。皇上被俘,京城被圍,消息傳來,早已是人心惶惶。瓦刺鐵騎,雖然未到江南,流寇已是乘機紛起。在這些流寇之中,有些還是暗通瓦刺,準備作內應的。」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大家忙於應變,雖然我還在思念他們,哀傷卻已稍減了。」
「但想不到在這時候,我卻忽然得到他們的消息。」
「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了父母在房中談話,正是談起他們。」
「媽正在罵我表妹:『枉我將她撫養成人,她竟然和你的好徒弟私奔。如今已經知道他們下落,你說該怎麼辦?』」
「爹爹好像遲疑半晌,說道:『怎麼辦?我也不知怎麼辦?』」
「媽連爹也罵起來了:『你也沒決斷,難道你就任由他們忘思負義,任出他們敗壞門風。』」
「爹爹嘆口氣道:『把他們抓回來又怎麼樣,難道咱們還能要她做媳婦嗎?』」
「媽媽也嘆口氣道:『雖然不能要她做媳婦,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啊!我不能讓他們姦夫淫婦苟合,我要你把他們抓回來,用家法管教她!再說,她是我唯一的甥女,我要是不把她找回來,也對不住我死去的姐姐。』」
「我跑進去叫道:『爹爹,媽媽,你可千萬不能難為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我的錯!』」
「爹爹一聲長嘆,說道:『你瞧見了吧,要是把他們抓回來,除非將他們處死,否則只有害了梁兒!當然你也不忍將他們處死的,是吧?那就只有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了。』」
「媽媽搖了搖頭,對我說道:『真沒想到你這樣沒出息,她這樣對不住你,你還要護著她。如此看來,是不能讓她再踏進咱們的家門了,好吧,好吧,算我狠心,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我說:『媽,我不是想把她找回來,但我要知道她和師弟的下落。』」
「媽說:『什麼,你還是要找他們見一見面嗎?』」
「我說:『我可以不見他們,但我必須知道他們的消息,才能安心。』」
「媽無可奈何,終於告訴了我:『他們是躲在杭州你的師弟一個窮親戚家裡。聽說他們已經私自成親了。』」
「最初我確實是沒有勇氣去找他們的,但後來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有股流寇正在蘇杭地區流竄,傳言這股流寇準備洗劾杭州。」
「我家也在準備逃難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們,不由得暗暗為他們擔心了。他們武功不好,也沒有錢,身處危城,能逃劫難嗎?在這個關頭,我不幫忙他們,還有誰幫忙他們?」
「哪知到了杭州,結果令我大大失望。」
「他們不肯見你?」韓芷問道。
池粱搖了搖頭,「不是。」
「啊,他們兩個早已走了?」
「不是他們兩個,是他們三個人一起走了。」
韓芷詫道:「還有一個是誰?」
池梁深深的看了韓芷一眼,說道:「你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
「我找到了師弟那個窮親戚,他告訴我,表妹產下一個女嬰,剛剛滿月。身子本還很虛弱的,但為了時局緊張,恐怕戰火燒來,累了嬰兒無辜受難,在我來的前兩天走了。表妹也早料到我會來找他們,留下一封信託他轉交給我。」
「我不用拆開那封信,也已料到她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告訴我替我生了一個女兒,曾經想過要把女兒交回給我,但結果他們還是決意把嬰孩帶走。因為她希望我另找『名門淑女』,不願留下這嬰孩妨礙我的婚姻。他們決意不管怎樣艱難,甚至犧牲性命,也要養大這個孩子!」
韓芷激動得叫了起來,說道:「她沒有騙你,後來在逃難途中,她的確是為了這個孩子犧牲了性命,那時孩子剛滿周歲!」
池梁說道:「這個故事我說完了,我沒有再娶,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找尋這孩子。現在我找到了,就不知道這個孩子,她、她……」
韓芷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池梁,池梁的一顆心卻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像一個犯人似的等候她的宣布。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韓芷說道:「我就是那個嬰兒,你的表妹是我的媽媽,你的師弟,他,他是我的爹爹!」
池梁的心往下一沉:「她說得不錯,她的爹爹只能是韓師弟,我、我是不配做她的爹爹的。」
「爹爹!」韓芷突然叫了出來,投入他的懷抱。
「我現在懂了,為什麼爹爹不肯告訴我,原來我不是他的親生的女兒。但我知道他臨終時是要把實情說出來的,我想他如果天上有靈,也一定高興我和親爹團圓的。不,我說錯了。你是我的親爹,他也是我的親爹。爹爹,你原諒我這樣說嗎?」池梁流著淚聽她說了這番話,方始鬆了口氣。
「芷兒,要你原諒的是我,我還嫌你說得不夠呢!」池梁鬆了口氣,臉上淚痕還未抹,已露出笑容,說道:「他雖然不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最好的人!他是你的比親爹更親的爹爹!慚愧的是我,我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未有過一點好處,只是累你受苦受難……」
韓芷掩住他的嘴巴,「爹爹,你別自怨自艾了,過去的事也很難說是誰人的錯,如今咱們父女已經團圓,往事還何必再提?爹爹,你怎能說對我不好,昨晚你就曾經救過我的性命。」
池粱抹乾眼淚,「女兒,多謝你原諒我。對,就讓咱們父女從頭開始吧,但你不必跟我改姓,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韓芷咽下了眼淚,「女兒懂得。我是韓家的女兒,也是池家的女兒,姓什麼那是無關緊要的。」
池梁說道:「這十多年來,你們父女是怎樣過活的?啊,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怎的練成了這一身功夫?你的功夫想必不是你爹教你的吧?」
「女兒的武功是義父教的,爹爹從未透露過他會武功。」
「啊,你還有一個義父,他是誰?」
「我的義父叫丘遲,是在王屋山下隱居的。他是爹爹後半生最要好的朋友,爹爹,這些事情,慢慢我再告訴你。」前一個「爹爹」是指韓湛,后一個「爹爹」才是池梁。要是有第三者在旁,一定聽得莫名其妙。但他們父女,說的聽的都覺得親切而又自然。」
池梁說道:「我也還有一個故事告訴你……」
「什麼故事?」韓芷覺得父親的神情有點奇怪,似乎想說又不想說的。
「關於咱家那支玉蕭的事。」
剛說到這裡,他們聽見蕭聲了,是葛南威吹的蕭聲。
陸崑崙已經替陳石星和雲瑚安排好,要他們明日一早進城,住在一個丐幫弟子的家裡,讓他們可以用半日時間作準備功夫,默記皇宮建築的大略圖形,晚上就要入宮了。
餞行宴「別開生面」,午夜舉行。群雄依次敬酒,輪到葛南威之時,葛南威說道:「陳大哥,我吹蕭給你送行,我也想聽聽你的彈琴。」
陳石星道:「好,那咱們就來個琴蕭合奏,你想奏什麼曲子?」葛南威道:「這是我所寫的曲詞,請你過目。」陳石星一看,說道:「好,寫得很好。」他把曲詞遞給雲瑚,說道:「瑚妹,你給我們伴唱吧。」
葛南威見他們神采飛揚,視死如歸,心中不無感觸,「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兩句詩不啻是為他們吟詠。嗯,陳大哥不管是否能夠無恙歸未,他得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與他同生共死,此生總是可以無憾了。唉,我相信素素也會對我這樣的,但她為什麼這兩天對我如此冷淡呢?」
他吹起玉蕭,雲瑚按拍唱道:「風蕭蕭兮——」眾人一聽這四個字,不覺臉色都變了,要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乃是荊軻刺秦王臨行前他的好友高漸離為他擊築高歌所唱的辭,眾人俱想:「葛南威胡為如此不知忌諱?」
只聽得蕭聲高吭,琴音清越;雲瑚唱下去道:「風蕭蕭兮劍氣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眾人這才知道葛南威是改了給荊軻送行那首千古傳誦的曲詞,以求切合當前情事的。眾人這才轟然喝起彩來,齊聲說道。」改得好!」
蕭聲一轉,宛似遊絲裊空,直上雲霄,琴聲清峻,也是越拔越高。雲瑚朗聲吟道:「壯士手持三尺劍,直排天闊謁龍顏!」
林逸士擊節贊道:「壯哉,壯哉!」
韓芷笑道:「葛師兄這歌辭改得很好,不過,只贊『壯士』,卻未免冷落了雲姐姐吧?」
林逸士道:「中幗不讓鬚眉,女英雄何嘗不可稱為壯士?」
韓芷道:「說得好,林大俠,我敬你一杯。」
雲瑚反覆再唱:「風蕭蕭兮劍氣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壯士手持三尺劍,直排天闊謁龍顏。」唱罷,蕭聲琴聲戛然而止。「啪」的一響,琴弦斷了一根。
陳石星推琴而起,說道:「韓姑娘,托你暫時代我保管這張古琴,要是我不回來,就麻煩你代我送給段大哥吧!」
韓芷說道:「別這樣想,陳大哥,你和雲姐姐一定能夠平安回來的!」
陳石星哈哈笑道:「追求寸功成,生死河足慮!」笑聲中向四座環揖告別,便與雲瑚並肩走了。
陸崑崙親自送他們入城,群雄還在燈火通明的大廳,激動的心情都未平靜,誰也不想睡覺。
葛南威的玉蕭還拿在手中,忽地發覺池梁與韓芷都在注視他的這管玉蕭,若有所思。
葛南威也在奇怪:「為什麼師叔和韓姑娘遲遲而來?」
池梁說道:「芷兒,你告訴葛師兄吧。」
葛南威怔了一怔,說道:「韓姑娘,你拜了我師叔為師?」池梁微笑說道:「她不是我的徒弟,她是我的女兒,說起來也可以算得是你的師妹的。」
葛南威大感驚奇,同時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師叔昨晚那樣捨命保護韓芷。」
池梁繼續說道:「你們意想不到吧,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是我的女兒的。」
「葛家和池家既是同門,又是世交。我是把南威當作子侄一般的。你們以後要像兄妹相親才好。」
葛南威與韓芷以師兄妹的身份重新見過了禮,眾人跟著也向他們貿喜,不知不覺倒是把杜素素冷落一旁了。
杜素素冷眼旁觀,想起昨晚那件事情,心中滿不是滋味。
韓芷也是想起一件事情,她看著葛南威手中的玉蕭,暗自想道。」爹爹講他的故事之時,好幾次提及他那管家傳之寶的暖玉蕭,葛南威這管玉蕭吹出來的蕭聲也是特別好聽的,不知是否就是爹爹那管玉蕭?」
她凝神望著葛南威手中的玉蕭,杜素素卻不知道她注意的只是玉蕭,不由得更是心裡冒酸了。
葛南威察覺到了她的神情異樣,連忙說道:「韓姐姐惦記著段大哥呢,咱們還是趕快陪她回去,讓她把這個好消息親口告訴段大哥吧。」表面是取笑韓芷,其實則是說給杜素素聽的。
他們回到楚家,段劍平剛剛睡過,段劍平見韓芷眼睛紅腫,只道她是為自己的病重擔憂落淚,連忙說道:「說也奇怪,我睡了一覺,已經好得多了,芷妹,你可用不著替我擔心啦。」
池梁笑道:「我剛才用的點穴法是有固本培元之功的,你不用十天,就可恢復如初。」
韓芷大喜過望,說道。」十天時光,轉眼即過。段大哥,你可以安心養病啦。」
段劍平說道。」對啦,池老前輩,你為我的病盡心儘力,恕我未能拜謝。」
池梁說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段劍平道:「我固然要感謝你,昨晚我照顧不到韓姑娘,全靠你救她脫險,我更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池粱微笑說道:「她是我的女兒,應該是我多謝你曾經給她照料才對,你怎麼會反而多謝我呢。」
段劍平又驚又喜,呆了一呆,說道:「原來池大俠是你的爹爹,怎的你以前沒有和我說過?」
韓芷說道:「我是剛剛才知道的。」
段劍平聽她說了個中原委,這一喜當真是非同小可,笑道:「韓姑娘,這可好啦!不瞞你說,在幾個時辰之前,我是還未知道我有治癒的希望的。那時我曾經這樣想過,我死了不打緊,就是覺得對不住你。你我命運相似,都是沒有親人的了。我『大去』之後,誰來安慰你,誰來照顧你呢?如今可好了,你有了一個好父親,說句笑話,即使我的病貌渙耍我也可以毫無牽挂的去另一個世界了。」
韓芷聽了他這樣真摯深情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淚盈於睫,說道:「段大哥,我不許你胡思亂想。我早知道你會逢凶化吉的。」
眼中含淚,心裡可是甜絲絲的,臉上也不覺掛著笑意了段劍平笑道:「是啊,現在你不用為我擔憂,我也不用為你擔憂了,那你還要哭什麼?」
池粱瞧在眼中,再糊塗也知道女兒和段劍平的感情不是普通朋友的感情了。正是:
舊夢豈堪重再憶?柔情盡岸玉蕭中。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黃金書屋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