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要訣玄功傳弟子 廣陵絕曲悼宗師
陳石星驟吃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不禁喜出望外。
站在他背後的是黑摩訶!
但黑摩訶臉上卻是毫無喜色,甚至好像是在惱他。「張大俠在閉關練功,你懂不懂?」
什麼叫做「閉關練功」,陳石星的確不懂。不過從黑摩訶斥責他的語氣聽來,似乎是怪他不該用這樣凄涼的琴聲擾亂張丹楓的心神。陳石星惶然說道:「我,我不知道。但,外面,外面……」
外面的腳步聲越發近了,有了他似曾相識的聲音說道:「奇怪。張丹楓怎的還有閒情逸緻彈琴?」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道:「他是想學諸葛亮的彈琴退敵吧?不過我可不信他是孔明,咱們也不是司馬懿。」
黑摩訶面色沉重,在陳石星耳邊低聲說道:「快躲起來,這幾個人比刀王余峻峰更厲害,我可保護不了你!」
陳石星有過上次的經驗,情知倘若自己在旁,非但幫不了黑摩訶的忙,反而會拖累他,於是連忙拿起古琴,爬上劍峰,躲在一塊岩石後面。
他剛剛藏好身子,那三個人也走到劍湖來了。其中一個,是他曾在七星岩見過的那個大魔頭厲抗天。
另外兩人,一個是老道士,一個是拿著龍頭拐杖的白髮婆婆。
陳石星又是吃驚,又是詫異:「黑白摩訶兄弟如同一體,為什麼現在只見哥哥,不見弟弟?糟糕,來人既然比余峻蜂那一伙人還更厲害,黑摩訶獨自一個怎打得過他們?張大俠又正在閉關練功,閉關練功,顧名思義,恐怕是不能出來迎敵的了?」
此時雙方已是劍拔弩張,陳石星只能懷著滿腹疑團,無暇去想了。
厲抗天哈哈笑道:「黑摩訶,你想不到我終於會找到這裡來吧。嘿嘿,你知不知道,那一天我本來可以幫余峻峰忙將你殺掉的,但我要借重你做我們的嚮導,只好讓你多活些時辰。嘿嘿,如今用不著你了,我可要給余峻峰報一杖之仇啦!」
那老婆婆道:「黑摩訶,你要想活命,快快把張丹楓叫出來!」
黑摩柯冷冷說道:「你這老乞婆想和張大俠交手,未免太不知自量了吧?」那老婆婆怒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輕視我鳩盤婆?你知不知道,張丹楓也不敢對我如此無禮!」說到「無禮」二字,龍頭拐杖猛地一擊,把一塊大石頭打成粉碎。
黑摩訶笑道:「鳩盤婆,幾十年不見,你的臉皮倒是越老越厚了。當年你和六陽真君、赤霞道人給張大俠趕下點蒼山,張大俠曾和我們說了些什麼話來?你不記得,我可以提醒你!」
原來三十年前,天下四大魔頭,為首的是厲抗天的師父喬北溟,依次是六陽真君、赤霞道人和此刻正在向黑摩訶大吹法螺的鳩盤婆。喬北溟敗於張丹楓劍下,遠走海外。其他三人聯手向張丹楓尋仇,在點蒼山上一場惡鬥,結果仍然不敵。他們發誓在張丹楓有生之日不再出現江湖,張丹楓方才放過他們。
三十年過後,赤霞道人已死,喬北溟則仍遁跡海外,只道徒弟重回中原。當年的四大魔頭,在中原就只剩下鳩盤婆和六陽真君了。六陽真君就是此際給鳩盤婆押陣的那個老道士。
黑摩訶揭開他們的瘡疤,鳩盤婆和六陽真君不由得都是勃然大怒。六陽真君沉聲說道:「你懂得什麼,我們就是要趁張丹楓未死,來找他報仇的。」鳩盤婆喝道:「黑摩訶,你不想做替死鬼,就快點叫張丹楓出來!」黑摩訶哈哈笑道:「殺雞焉用牛刀,你們三個併肩子上吧,我替張大俠打發你們!」鳩盤婆冷笑道:「黑摩訶,諒你能有多大本領?你要求死,那還不易,只我老婆子便可以『成全』你了,何須幫手。」話聲一頓,呼的一拐,便即卷地掃來。
六陽真君已經跨出幾步,聽得鳩盤婆這麼一說,重又遲回原處,心裡想道:「不錯,我須得留些氣力斗張丹楓。張丹楓雖然年邁,也還是不可輕敵的。」
黑摩訶舉杖相迎,但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震得陳石星耳鼓嗡嗡作響。定睛看時,只見黑摩訶和鳩盤婆兩條人影倏地分開,原來彼此都給對方的內力震道三步。黑摩訶虎口酸麻;但鳩盤婆的龍頭拐杖損了一個缺口。
黑摩訶固然心頭微凜,鳩盤婆的龍頭拐杖損了一個缺口更是吃驚不小。
「這綠玉杖的確是件寶物,怪不得余峻峰的刀網陣也奈何不了他們兄弟,黑白摩訶孿生兄弟決不會只有黑摩訶出來迎敵?這正是我剪除張丹楓羽翼的好機會!待到白摩訶來到,只怕我們三人聯手,要除掉他們兄弟也是不易。如何還能再斗張丹楓?」鳩盤婆心有所忌,力求速戰速決,一退即止,再施殺手。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雙方倏的又是由分而合。鳩盤婆拐杖直戮對方丹田下的「血海穴」,黑摩訶玉杖形如白鶴亮翅,斜拍脈門。
綠光電閃,倏的一圈,裹住了鳩盤婆的龍頭拐杖,在旁觀戰的兩個魔頭也嚇得膽戰心驚。猛聽得鳩盤婆大喝一聲,龍頭拐杖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卸開了黑摩訶綠玉杖的壓力,接著順勢一拍,往上反展,大喝一聲:「著!」拐杖一轉,龍頭的鐵嘴,伸到了黑摩訶的面門。六陽真君和厲抗天同聲喝采,陳石星則是手心裡捏了一把冷汗。
鳩盤婆這幾招用得精妙絕倫,險狠吝極。閃電反擊,滿以為黑摩訶難逃拐下。焉知她快黑摩訶也快,但聽得「當」的一聲,黑摩訶的綠杖已然封了上來,冷笑說道:「不見得!」綠光一圈,又把龍頭拐杖裹住。
這幾下兔起鶻落,霎那之間,主客易勢,互爭先手,把旁觀三人看得眼花繚亂。但見鳩盤婆連聲怒吼,龍頭掏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但兀是擺脫不了綠光纏裹。鳩盤婆勝在功力略勝一籌,但黑摩訶的杖法更加精妙,加以他的綠玉杖堅逸金跌,在兵器上佔了便宜,不多一會,鳩盤婆的龍頭拐杖上又添了幾個缺口。
六陽真君看得直皺眉頭,要想上前助戰,又怕張丹楓突如其來,自己先行消耗氣力,實屬不智。
厲抗天忽道:「彈琴的那個人不是張丹楓!」
六陽真君道:「你怎麼知道?」
厲抗天道:「張丹楓雖然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但彈琴卻沒有這個人彈得好。當今之世,只有桂林的陳琴翁才有這樣高明的琴技,我在七星岩曾經聽過他彈奏的。」
六陽真君道:「你不是說陳琴翁已經死了嗎?」
厲抗天道:「我知道他受了重傷,不過也只是猜測他死掉而已,並沒有見著他的屍體。」
六陽真君道:「陳琴翁本領如何?」厲抗天道,「琴技天下第一,武功頂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
六陽真君沉吟半響,說道:「奇怪,張丹楓為什麼不出現?」
厲抗天道:「張丹楓年紀老邁,說不定是練功強求精進,業已走火入魔。」
六陽真君的見識在厲抗天之上,心中暗自思忖:「張丹楓的內功之純,三十年前,已經是天下無敵。以他練的這樣純正內功,走火入魔想來是不會有的。但黑白摩訶是最忠心於他的人,倘若他在此間,也絕沒有袖手旁觀之理。嗯,說不定是他已離開石林,卻叫黑摩訶留守?」
六陽真君最怕的是張丹楓就在附近,突如其來。如今已經知道彈琴的人不是張丹楓,心想這個險是值得一冒的了。於是說道:「好,你去找彈琴的人,我去助鳩盤婆一臂之力。」厲抗天正是要他如此,便欣然答應。
六陽真君喝道:「黑摩訶,你的兄弟哪裡去了?我想看你們兄弟的雙杖合壁有什麼了不起的能力?」
黑摩訶冷笑道:「對付你這牛鼻子臭道士何須雙杖合壁?我早就叫你們併肩子的齊上,用不著假惺惺啦!」
六陽真君說道:「好,這可是你自己求死,怪不得我恃眾凌寡!」說話之間,已是加入戰團,亮出一件奇形怪狀的兵器。
他這獨門兵器是一條通紅如血的長鞭,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做的。鞭上掛著兩個白金所鑄的骷髏頭,驟眼看去,就像真白骨骷髏一樣,襯著那條色澤殷紅的長鞭,更顯得猙獰詭異。
六陽真君喇的一鞭打去,那兩隻骷髏頭隨著鞭風飛舞,嘴巴忽地裂開,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向著黑摩訶咬來。
黑摩訶冷笑說道:「你使用這等邪門兵器,就嚇得了人么?」振臂一揮,綠玉杖盪開鳩盤婆的鐵拐,杖頭直插骷髏頭的「血盆大嘴」。
六陽真君手腕一翻,骷髏鞭倏的又飛起來,使出「連環三鞭」「迴風掃柳」的絕技。黑摩訶一個「移形易位」,避開鳩盤婆的鐵拐,綠玉杖盪歪鞭梢,只聽得「嗤」的一聲,衣裳卻已給骷髏頭的利齒咬破。六陽真君冷笑道:「怎麼樣,邪門兵器也奈何得了你吧!」
陳石星看得膽戰心驚,只見厲抗天已經跑到劍峰腳下,叫道:「陳琴翁,你躲不了的。只要你據實回答我的問話,我不會要你性命的,出來吧!」
就在此時,陳石星忽覺肩頭一麻,已是給人抓住。
陳石星大吃一驚,只聽得那人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作聲,我帶你同去見張大俠。」
聲音好熟,陳石星定了定神,這才發覺拖著他的那個人是白摩訶。
白摩訶熟悉地形,在亂石叢中,借物障形,蛇行兔伏,展開了輕靈迅巧的身法,奔上劍峰。山腳下的厲抗天,竟是絲毫未覺,不消片刻,已是把陳石星帶進一個石窟。只見石窟里有一個三絡長須,相貌清癯的老者盤膝而坐,料想就是當代的第一劍客張丹楓了。
歷盡艱辛,終於得償心愿,陳石星又驚又喜,急切之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白摩訶把陳石星放了下來,說逍:「剛才彈琴的就是這少年。他,他是——」
張丹楓道:「我已經知道他的來歷。你別耽擱了,快去助你哥哥!」
白摩訶似有為難之色,說道:「張大俠,那麼你——」
張丹楓道:「我就可以『開關』了,你不用替我擔心,快去,快去!」
原來修練上乘內功,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閉關練功」。「閉關」多則七天,少則三日,在這期間,練功的人,不眠不食,不動不言,恍似老僧入定,對周圍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此時若有外敵侵襲,一個普通的人也可致他死命。黑白摩訶來到石林之時,恰巧碰著張丹楓閉關練功,是以當他們知道外面有三個魔頭來到之時,必須留下一人,為張丹楓守衛。
白摩訶知道哥哥此際正臨險境,無可奈柯,只好說道:「張大俠,你多保重,不必忙於應敵。」跑出石窟。片刻之後,只聽得金鐵交鳴之聲,震得群峰迴響,料想是白摩訶已經和厲抗天交上了手。
張丹楓和顏悅色的說道:「好孩子,我等你來這裡已經等了許久了,不過卻想不到你恰巧在我閉關練功的期間來到,但你也暫時不必理會外面的事情。」
陳石星跪下磕頭,說道:「晚輩陳石星,奉令親雲大俠之命……」
話未話完,張丹楓已是把他扶起,說道:「你別拘禮。」接著嘆口氣道:「雲浩的不幸遭遇,我已經知道了。好孩子,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陳石星不禁一怔,不解張丹楓何以往如此緊張的情形之下,還有如此閑暇的心情問他這個。當下恭恭敬敬的答道:「我彈的是『一陵散』。」
張丹楓嘆道:「原來是『廣陵散』,怪不得如此悲愴,憑我五十年的定力,也為之神搖心動!」原來張丹楓閉關練功,本如老僧入定,是「廣陵散」的琴音,方能將他從「禪定」的境界之中喚醒過來的。
陳石星惴惴不安,說道:「張大俠,我不是有意驚動你的,我,我不知道……」
張丹楓輕輕撫拍他,柔聲說道:「我非但不怪你,我還要感激你呢。要不是你的琴聲將我喚醒,這『天開異境』的石林,就要受妖人踐踏了。好孩子,你把『廣陵敬』給我再彈一遍,只彈上半闕!」
「廣陵散」的上半闕是稽康懷念昔日與好友的暢遊之樂,充滿歡愉的情感,琴音一起,光線黯淡的石窟之中,也好像是遍地明媚的春光。張丹楓閉目垂首,神遊物外,彷彿到了「暮春三月,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江南,與愛侶同游,良朋論劍……
半曲告終,餘音猶在石窟之中繚繞。張丹楓忽地一聲長嘯,宛如虎嘯龍吟,聽得陳石星又驚又喜。
這一聲長嘯顯示了深厚的內力,陳石星雖然還談不上有什麼高深的武學造詣,亦已知道張丹楓業已恢復精神,體內真氣充沛了。
果然只見張丹楓站了起來,說道:「好孩子,我已經可以『開關』了,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黑白摩訶雙杖合壁,在劍峰腳下惡鬥三大魔頭,此時正是到了最緊張的時刻。嘯聲驀地傳來,三個魔頭都是大吃一驚,黑白摩訶則是喜出望外!
六陽真君喝道:「我和你們拼了!」長鞭一卷,似左反右!鞭梢卷到了白摩訶的足跟,鞭上掛著的兩個骷髏頭卻飛了起來,一個嚙黑摩訶的右肩,一個嚙白摩訶的左肩,這一下一招三用,端的是陰狠之極!
黑摩訶一個「燕子鑽雲」,唰地跳起一丈來高,綠玉杖一招「鷹擊長空」,凌空揮下;白摩訶使出一招「枯藤纏樹」,把卷地掃來的骷髏鞭挑開。
只聽得「砰、砰」兩聲響過,那兩隻骷髏頭突然裂開,噴出一溜暗赤色的火花!
原來六陽真君這條長鞭名為「骷髏烈火鞭」,那兩隻白金鑄成的骷髏頭內有機關,不但能夠嚙人,咬斷對方的筋脈,而且內中還藏有火器,能噴磷火,六陽真君之所以敢和鳩盤婆、厲抗天結伴前來石林,向張丹楓挑釁,除了欺負張丹楓年老之外,就是恃有此鞭。
這一下當真是變出意外,陳石星人在山腰,只見爆炸聲音過後,黑白摩訶都是已在火光籠罩之下,頭髮衣裳全燒著了。
黑摩訶喝道:「好妖道,我和你拼了!」不顧身上著火焚燒,猛的一杖向六陽真君擊下。
白摩訶功力較弱,已是支持不柱,連忙在地止打一個滾,想要弄熄身上的火焰,人還沒有跳起,鳩盤婆的鐵拐亦已向他打了下來。
黑摩訶一杖挑開六陽真君的骷髏鞭,倏地卧倒,叫道:「雷電交轟!」白摩訶還未能跳起身來,黑摩訶要與他雙杖合壁,自己也非卧倒不可。
雙杖同時舉起,只聽得當的一聲巨響,鳩盤婆口噴鮮血,倒掠出數丈開外。
但黑摩訶這一杖擊下,亦已是強弩之未,他把弟弟拉了起來,跑出十來步,兩個人都是恍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厲抗天大喜道:「他們支持不住啦,快點幹掉他們!」
話猶未了,忽聽得霹靂似的一聲大喝,「你們這幾個妖人膽敢違背昔日誓言,我張丹楓今日可不能放過你們了!」張丹楓這一聲「獅子吼」,震得厲抗天失魂落魄,獨腳銅人業已高高舉起,卻是不敢向黑摩訶擊下。
說時遲,那時快,當真是聲到人到,張丹楓好似從天而降,人在十步之外,劈空掌的掌力已似挑山倒海而來!
只聽得「轟隆」一聲,六陽真君鞭上掛著的那兩隻骷髏頭給張丹楓的掌力震成粉碎,烈火反燒自身,倒在地上,不過片刻,化為灰燼。
厲抗天恍如泥塑木雕一樣,銅人仍然高舉,身子卻是動也不動。張丹楓皺眉說道:「我念在你是替師報仇,愚忠也還可憫,饒你不死,你還不願意?」厲抗天仍然動也不動,也沒回答。張丹楓發覺有異,邁步上前,把他的獨腳銅人奪下。
碰著他的身子,厲抗天這才像根木頭一樣,「卜通」一聲,倒了下地。原來他給張丹楓的「獅子吼功」震破了膽,已然死了。
鳩盤婆倒在血泊之中,呻吟叫道:「張大俠,求求你成全我吧!」黑白摩訶那一招雙杖合壁的「雷電交轟」,威力奇大,鳩盤婆剛才獨力硬接這招,狂噴鮮血,業已氣息奄奄。
張丹楓心中不忍,嘆道:「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隨手彈出一顆石子,打著鳩盤婆的死穴,讓她少受痛苦,便即身亡。
黑白摩訶身上的火焰已經熄滅,但亦已是氣息奄奄。並排躺在地上,此時正想掙紮起來。
張丹楓道:「我們別動,我給你們療冶。」
白摩訶氣若遊絲,嘴唇開闔,張丹楓把耳朵湊近他的唇邊,只聽得白摩訶說道:「張大俠,你替我報了仇,我很歡喜。這磷火有毒……」聲音細如蚊叫,話未說完,氣已斷了。
張丹楓左掌按在白摩訶背心,右掌按在黑摩訶背心,把本身真氣輸入體內。不久,只覺白摩訶身體漸漸僵冷,黑摩何則動了一動,緩緩張開眼睛。
張丹楓暗暗嘆了口氣,心裡想道:「原來我也要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他以本身真氣,助黑白摩訶推血過宮,豈知白摩訶還是不能救活。黑摩訶雖然醒來,但看來也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
黑摩訶道,「張大俠,你不應該這樣快就『開關』的,我們不打緊,你可還要保重身子,把你的絕世武學繼續鑽研,傳之後人呢!」
張丹楓心痛如割,說道:「你別胡思亂想,趕快氣沉丹田,我給你打通奇經八脈。」
黑摩訶道:「我的兄弟呢?」
張丹楓道:「你暫時別管他,聽我的話。你受的火毒害泄出來還可活的。」張丹楓一生對朋友沒有說過假話,此時不忍把白摩訶已死的真相告訴黑摩訶,但黑摩訶從他的語氣之中亦已知道了。
黑摩訶低聲說道:「張大俠,你沒事就好。我們兄弟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該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不必為我消耗真氣啦,兩根綠玉杖,請代收藏,留給我的弟子來取。要是沒有人來,就送給這位小兄弟。」
張丹楓叫道:「不可!」話猶未了,只見黑摩訶軟綿綿的倒在他的懷中,低下了頭。原來已是自斷經脈而亡了。
陳石星此時方始趕到,看見黑白摩訶慘死,不禁一聲驚呼,撲上前去。
張丹楓衣袖輕輕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把陳石星推開,說道:「磷火有毒,你的功力尚淺,不可碰著他們身子。」
血雨腥風過後,石林重又歸於寂靜;但黑白摩訶卻已與敵人同歸於盡了。想起了這兩位老前輩對自己的救命之恩,陳石星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欲哭無淚,呆若木雞。
張丹楓說道:「他們兩兄弟由邪歸正,他們要做的事情,也已經做到了。你知道他們在臨死之前,心裡是並不感覺什麼痛苦的。不過,好孩子,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放下黑摩訶的屍體,回頭奔上劍峰。
陳石星呆了一會,方才能夠哭出聲來,正在哭到力竭聲嘶的時候,只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好孩子,你也別要太難過了,幫我的忙,讓他們入士為安吧。」回頭一看,只見張丹楓左手拿一把鐵鏟,右手拿著一把鐵鍬,不知什麼時候,又已從劍峰下來了。
陳石星默默無言,接過鐵鏟,幫忙挖土。張丹楓掩埋了黑白摩訶的屍體,說道:「你再挖一個抗,把那三個人也一齊掩埋了吧!」
張丹楓找了一塊合適的石頭,拿來用作墓碑。取出一柄短劍,在墓碑上刻了幾個大字:天竺友人黑白摩訶之墓。放聲歌道:
「廣陵散絕隔幽冥,大化遷流孰與停?
剩有高風吹髮白,更無佳日付年青!」
「大化遷流」是日月運行不息之意,詩的大意是說,生老病死,乃人生之所必經,過去與良朋共度的「佳日」已是一去不可復回,如今我是白頭人吊白頭人了。吟聲悲苦,實不亞於陳石星剛才彈奏的「廣陵散」。
陳石星已經把那三個魔頭埋葬,走到張丹楓身邊,只見張丹楓好似突然變成了衰老不堪的老頭,他安好墓碑,已是止不住吁吁氣端。
陳石星擔心張丹楓的身體,強抑眼淚,反過來對張丹楓道:「張大俠,你保重身子要緊。既然是大化遷流,有生必有死,你也不必太過傷心了。」
陳石星不懂他要辦的是什麼「交代」,隱隱感到不祥之兆,眼看月亮已到中天,說道:「張大俠,你也應該早點歇息了,要辦的事情留等明天不行嗎?」
張丹楓苦笑道:「大化遷流,明天、明天的太陽還是一樣會從東方升上來,但我已不知身歸何處?」
陳石星不覺心頭感到一股寒意,一時間竟是不知說些什麼話好。
張丹楓繼續說道:「好孩子,你的來意我已知道,你是不是想拜我為師?」
陳石星本來不想在他傷心的時候麻煩他的,但張丹楓既然自動提出,陳石星當然亦是求之不得,立即便跪下去,向張丹楓行拜師大禮,說道:「弟子正有此意,只不知張大俠可肯……」
張丹楓道:「你我雖然剛剛相識,我已知道你是個誠樸的少年,更難得的是你也是性情中人,正對我的脾氣。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關門弟子了。」
陳石星悲喜交集,抹乾眼淚,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師父」。
張丹楓將他扶了起來,說道:「你把雲浩傳給你的刀法演給我看!」
陳石星心裡想道:「讓師父的精神轉移到另一方面也好。」他本來是沒有心情的,如此一想,也就強振精神,把自己所領悟的雲家刀法,在張丹楓面前,一招一式的練起來。
張丹楓微笑說道:「好孩子,你很聰明,有了這個根底,更上乘的內功,看來你也可以無師自通了,嗯,我是可以放心啦。」
陳石星怔了一怔,張丹楓稱讚他雖然令他感到歡喜,但「師父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可以無師自通,他就可以放心呢?」
張丹楓拿出了一本書,緩緩說道:「這是我著的玄功要訣,你用心研讀,不過三年,便可有成。有幾點難解之處,我現在先和你講解一遍。」
陳石星摒除雜念,用心傾聽,好在張丹楓的解釋深入淺出,並不難懂。張丹楓道:「倘有還不十分明白的地方,你只要熟記口訣,日後也會自己領悟的。」
陳石星不覺又是一怔,為什麼張丹楓要他日後「自己領悟」?「難道師父要離開石林么?」
張丹楓繼續說道:「我創有一套無名劍法,刻在石窟的壁上。我的大弟子霍天都是天山派的掌門人,但他也還不知道我有這套劍法。你學成之後,倘有機會和大師兄相見,就把這套劍法轉授給他。倘沒機會相見,也就算了。他的武學自成一家,他日成就只有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也用不著我替他操心啦。」
這晚月色明亮,湖中花樹的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構成了絢美的畫圖,湖光更增山色,陳石星不知不覺想起了小時候爺爺教他讀過的一首詩,心裡想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和靖孤山詠梅的這兩句詩,倘若移到這裡來用,也是貼切不過。」但晚風掠過林梢,吹皺一湖綠水,依稀猶帶血腥氣味。陳石星不由得又是瞿然一省,心中嘆了口氣,「此地本是無殊世外桃源,可誰想得到,就在這幽美的劍湖旁邊,剛才就曾捲起過一陣血雨腥風?唉,可見得『世外桃源』,也未必就真能避世!」
張丹楓也似若有所思,忽地喟然嘆道:「今晚月色真美,可惜和我同一時代的人,不論是敵是友,差不多都已『大去』(死)了。再也沒人陪我賞月啦,唉,這世界真是寂寞得很,我也活得太長了。」
陳石星感到一股寒意,說道:「師父,弟子今後可以陪伴你老人家呀。」
張丹楓微喟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但你年紀太輕,一個孤獨的老人的心情,說給你聽,恐怕你還是不會懂的。」說了這幾句話之後,好像沉漫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默默的凝視湖面盪起的漣漪。
陳石星正想勸他早點休息,張丹楓忽地拿出一把長劍,一把短劍,放在石上,說道:「奇怪,今晚我的心情似乎有點異樣,有許多話想和你說。我給你說一說這柄寶劍的故事。」
陳石星不敢掃他的興,只好聽他再說下去。
「你的師娘名叫雲蕾,她是雲浩的姑姑,想必雲浩曾和你說過?」
陳石星點了點頭,張丹楓繼續說道:「我和她是師兄妹,我這把長劍名叫白虹,她這把短劍名叫青冥,我和她合創了一套雙劍合壁的劍術,黑白摩訶就是由於他們的雙杖合壁被我們的雙劍合壁打敗,給我們收服的。」
「你的師娘最喜歡石林風景,」張丹楓拔弄湖水,似乎是在追憶往事,過了一會,方才往下說道:「她比我年輕,想不到她卻先我而去。我為了無名劍尚未練成,只好遵從她的囑咐,在這石林里又獨居了十多年。最近我發覺自己身體太過衰老,恐怕天不假年,是以在三日之前,作最後一次的閉關練功。希望能夠多活些時,完成心愿。原定『閉關』七日的,不料這三個魔頭卻在今晚來到,以致害死了黑白摩訶。」
陳石星道:「師父,這不是你的過錯……」
張丹楓打斷他的話道:「雖然不是我的過錯,他們究竟是因我而死,我總是覺得對他們不住。不過好在我已經把無名劍法的最後一招想出來了,剛才我回到石窟,就是把這最後一招的圖形添刻上去。」說至此處,凄然笑道:「我總算沒有辜負你的師娘和黑白摩訶的期望,現在是已經大功告成啦!」
陳石星道:「師父大功告成,可喜可賀!」
張丹楓道:「更可喜的還是我收了你這個關門弟子,不愁我的無名劍法沒有傳人了。」說至此處,忽地問陳石星道:「雲浩有個女兒,叫做雲瑚,他告訴你沒有?」
陳石星道:「雲大俠曾經囑咐我將他的刀譜將來交回他的女兒。」
張丹楓道:「好,那麼待你藝成之後,我還要順便麻煩你做一件事情。」
陳石星道:「師父儘管吩咐。」
張丹楓拿起那柄長劍,說道:「這把白虹劍給你,希望你別辜負了它。」陳石星受寵若驚,訥訥說道:「弟子,弟子不敢受師父如此珍貴……」
張丹楓笑道:「傻孩子,本門寶物,我不傳給你、難道要把它帶進墳墓去嗎?你的大師兄如今已是一流的劍派宗師,武學修為,將來可能還在我之上,他早已無需用劍的了。」若再推辭,就是矯情了,陳石星只好把那白虹劍接了過來。
張丹楓接著把短劍拿起來,說道:「這把青冥劍,請你送給雲浩的女兒。」
陳石星接了過來,說道:「弟子遵命。」
張丹楓面露笑容,繼續說道:「這把劍本是雲家之物,雲浩死了,雲家就只剩下他的女兒了,這把劍應該回到她的手上。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要是你們也能雙劍合壁,那就更加好了。」
青冥、白虹是張丹楓夫妻的佩劍,他們夫妻曾以雙劍合壁威震武林,如今張丹楓將這把寶劍分贈陳石星和雲浩的女兒,而且說出這番說話,倒是令得陳石星猜疑不定了。「師父是什麼用意呢?難道,難道他有意……嗯,我剛入師門,大仇未報,怎可如此胡思亂想?」
張丹楓若有所思,半晌忽地說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星兒,你給我把『廣陵散』再彈一遍。這次是要彈奏全曲,不是只彈半閡。」
陳石星怔了一怔,心裡想道:「下半閡曲調凄愴,師父此刻精神似乎有點異樣,聽這樣哀怨的曲調,恐怕不宜。」
張丹楓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說道:「古人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廣陵散』失傳己久,當真說得是絕世琴音,我若得聞此曲,就如古人得聞『大道』一樣。難得你會彈奏,就當作你的拜師禮物吧。」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從張丹楓口中說了出來,聽得陳石星不覺又是如感一股寒意透過心頭,「師父為何出此不祥之言?」但張丹楓的話已經說了出來,他要是不彈的話,豈非更著痕迹?何況張丹楓是指定要這「拜師禮物」的。
陳石星無可奈何,只好把「廣陵散」重彈一遍。
初時雖是懷著無可奈何的心情,但琴音一起,他自己也不知不覺全神貫注,沉浸在他自己所彈奏的曲調之中了。漸漸周圍的一切,對他都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忘卻了張丹楓的存在。
張丹楓低首冥思,往事一幕慕從心頭揭過,有多少歡樂,有多少哀傷……「蕾妹,為了不負你的期望,練成無名劍法,我讓你久等了。其實沒有你在我的身邊;我就算練成了絕世武功,又有什麼歡樂。」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抬起頭來,只見張丹楓嚴似老僧入定,仍然是動也不動。
陳石星叫道:「師父。」不見張丹楓回答,吃了一驚,大著膽子,走過去將他抉起來,這才發覺張丹楓已經死了!
一代武學宗師,在人間難得一聞的琴聲之中去世,死得十分「洒脫」,可是陳石星卻不禁傷心欲絕了。正是:
入門方一日,灑淚悼師亡。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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