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百二十五 離魂10
他們都有點耐不住了,可是都還靜靜地等待著,不發出一點聲音。就是挪動身子都刻意輕輕悄悄,不像是要小米醒來,反而像是怕吵醒了她。
女人在關鍵時刻還是比男人堅強。顏玉蘭悄悄地離開了堂屋,過了半個小時回來,輕聲對馮俊嘉說道:「飯已經做好了,人是鐵飯是鋼,先吃點飯吧。岳雲也沒有吃飯,你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
馮俊嘉點頭道:「大家一起吃吧。岳雲都沒有辦法的話,那就沒有辦法了。明天我們就開始辦喪事吧。」
於是,他們幾人一起離開堂屋去吃飯。小米的弟弟不去,被馮俊嘉強行拖走了。
幾個人一聲不吭地吃完飯。又返回到堂屋裡來。
馮俊嘉剛剛跨進堂屋。就被滿屋的煙味嗆得涕淚直流。他忙用手掌在鼻子前面扇動,咳嗽了幾聲,說道:「屋裡怎麼烏煙瘴氣的?難道發了火不成?」
顏玉蘭他們也嗆得咳嗽連連。
外公卻非常熟悉這種煙味。煙熏中帶一點淡淡的香。這是他曾經在畫眉村的鐵匠鋪里聞到的煙味。那個鐵匠打出來的鐵具都帶著這種古怪的氣味。
外公搶先走到前面去,果然看到一個臉型瘦長的人坐在小米的門板旁邊抽煙。雖然他坐著,但是能看出他身高遠遠超過一般人。他一身青色長袍,彷彿私塾先生,手裡拿著一個長煙斗,嘴巴在煙鬥嘴上吸個不停。煙霧就是從他嘴巴和鼻孔里呼出來的。濃煙滾滾,彷彿他的肚子里著了火一般。
外公聽鐵匠鋪的師傅說起過這個馬臉的人,之前更是聽父親說起過這個人。於是忙打招呼道:「原來是您?」外公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只好這麼問。
那馬臉長袍從濃煙中抬起頭來。看了外公一眼,並不見外,感嘆道:「你都這麼大了!當年你父親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你父親比你還小呢。」
「您怎麼來了?」外公問道。
馬臉長袍又吸了幾口煙,吐出許多煙霧,然後悄聲回答道:「我能不來嗎?你父親在黃泉路上等她等了五六年,要是她這當口出點差錯,那可怎麼辦?」很明顯,他像外公一樣不想讓馮俊嘉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是來……」外公看了看門板上躺得僵直的小米。
馬臉長袍點點頭。
這時,馮俊嘉他們幾人才走到近前來。馮俊嘉問道:「請問您是哪位?」
外公擺擺手,說道:「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
馮俊嘉驚喜道:「是不是馬老秀才早就知道這一天,所以去世前已經託付了您來救我們家小米?」
馬臉長袍一邊噴出煙霧一邊道:「算是吧。」說完,他抬手一招。一個鳥影子從外面飛了進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樑上仙?」馮俊嘉驚訝道。
那隻鳥他太熟悉了。雖然已經隔了許多年,但他還是記得。讓他妻子懷一胎掉一胎的罪魁禍首,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馬臉長袍將手放到肩膀前。樑上仙跳到了他的手上。
「它奪走了你們家主梁的人氣,活了這麼多年,現在是該還給你們的時候了。」馬臉長袍看了看馮俊嘉,又看了看樑上仙。
「布穀--布穀--」樑上仙一邊晃頭一邊啼叫,似乎是回應馬臉長袍的話。
「還給我們?」馮俊嘉又咳嗽了幾下。
馬臉長袍點頭道:「是啊。」
「怎麼還?」馮俊嘉問道。
馬臉長袍站了起來,將煙斗叼在嘴裡,他的頭幾乎撞到房頂的房樑上。外公和馮俊嘉他們都要將頭仰起來才能看到他的下巴。他的長袍上有暗紋一明一滅,彷彿鑲嵌了金箔一般。他將手放在小米的額頭上,默默地感受小米的體溫。
馮俊嘉和顏玉蘭以及小米的弟弟看到這個高聳到屋頂的人,覺得非常恐懼。可是源於他們對小米的愛和關切,他們沒有嚇得拔腿就跑,而是將恐懼硬生生咽進肚子里,哆哆嗦嗦地看著馬臉長袍的一舉一動。
馬臉長袍將另一隻手一揮,那樑上仙立即騰空而起,拍了幾下翅膀,然後像發現獵物的老鷹一般往下俯衝。它朝小米衝去,一下撞進了小米的口裡。從小米的口裡消失。
「布穀--布穀--」樑上仙的聲音從小米的身體里傳出來。
但是那聲音越來越小,彷彿越來越遠。好像小米的身體是無邊無際的另一個空間,樑上仙正從小米的口中飛到無窮遠的地方去。
漸漸地,樑上仙的聲音消失了。
馬臉長袍坐了下來,一手將煙斗拿了出來,在小米的門板上敲了敲。咚咚咚,彷彿他要敲開那扇已經卸下了的門。
外公他們靜靜看著馬臉長袍所做的一切,不敢說話打擾他。
馬臉長袍敲了敲門之後,一手扶著門板,將耳朵貼到門板上去,彷彿要聽門后是不是有人的腳步聲,是不是有人要來給他開門。
他伏在門板上聽的時候,表情異常認真嚴肅。以至於外公和馮俊嘉的心也吊了起來,也跟馬臉長袍一樣變得認真嚴肅,彷彿下一刻那門板就會被下面一股力量掀開,然後從門板下面走出一個什麼東西來。
外公心裡還想著那個樑上仙。外公知道,它身上確實帶著許多人氣和人的敬畏。這是它偷來的。這樑上仙從小米的口裡鑽進去的時候,外公想起姥爹曾經說過的一種叫「入內雀」的怪物。姥爹說,那是他在保定的時候從赫連天那裡聽來的,赫連天則是在日本留學時聽說的這種怪物。這種入內雀會活在人的身體里,有時候會從人體里飛出來。有人說入內雀會把人的內臟作為食物,最後吃空了才會從人體里飛出來。也有人說入內雀只是寄居在人體內,跟人相依為命。
外公心想,這樑上仙或許變成入內雀了,它應該不會吃空小米的內臟,應該會跟小米相依為命。
馬臉長袍聽了一會兒,眉頭緊皺,似乎沒有聽到門後有什麼響動。他將煙斗塞進嘴裡吧嗒吧嗒地猛抽了幾口。屋裡的煙霧更加濃重了。
他將煙斗從嘴裡抽出來,又在門板上敲了幾下。這次他敲得更加用力,門板被震得幾乎要跳起來。
敲完之後,他又將耳朵貼了過去。
他的耳朵剛剛貼上去,門板就彷彿被誰從底下踹了一腳,門板跳了起來,然後重重落下。
馮俊嘉他們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小米也被這劇烈的一下震得彈跳起來,然後落在門板上。
「哎呦……」
一個聲音響起。
眾人都呆住了,包括馬臉長袍也呆住了,彷彿他只知道敲門,沒想到過這扇門會真的有反應。
小米在門板上蠕動了一下,然後將手緩緩移到腦後搓揉。剛才劇烈的震動讓她的腦袋重重地撞在了門板上。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顏玉蘭。她大叫了一聲「小米我的兒啊」,然後朝小米撲了過去。隨即是馮俊嘉撲了過去,然後小米的弟弟走了過去,將他們一家人抱住。
馬臉長袍看到他們抱在一起,露出了歡快的笑容。
外公悄聲對馬臉長袍說道:「謝謝你。」
馬臉長袍問道:「謝我幹什麼?」
外公道:「謝謝你給他們一家帶來意外的幸福。」
馬臉長袍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問道:「你是謝我這個?」
外公一愣,反問道:「那……那該是謝謝你什麼呢?」
馬臉長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堂屋的門口,然後佝僂下身子,非常費力地從門口將腦袋伸了出去,然後將身子從裡面擠了出來。外公跟在他後面。
馮俊嘉一家還沉浸在對小米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中,沒有注意到馬臉長袍走到了大門外。
馬臉長袍回頭看了屋裡抱在一起的幾個人,說道:「如果是謝謝這個的話,那真沒有謝謝的必要。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酸甜苦辣,這都是人生的常態。現在歡喜,以後還有悲傷。得失之間,其實沒有什麼值得歡喜沒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得了之後,還是會失去的,什麼東西都是這樣。所以不要歡喜,也不要謝我。」縱引余划。
外公道:「你剛才看到他們驚喜的樣子,不是也露出了笑容嗎?難道你不為他們感到快樂和欣慰?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為什麼來救小米呢?」
馬臉長袍又露出笑容,說道:「我露出笑容不是因為他們一家重聚,而是想到你父親終於可以和小米一起踏上黃泉路,一起去那邊,一起再投胎轉世,再續前緣。我是不會為其他人或喜或悲的。人生在世,如白馬過隙,如蜉蝣一夢,瞬息之間而已。得了又怎樣,失了又如何?」
外公一時之間找不到辯駁之詞。
「絕大部分人生來沒有任何記憶,死去不帶走任何記憶,雖然有生生世世,轉世投胎,雖然說前世今生,今生來世,其實前世的他跟今生的他已經斷了聯繫,哪怕今生的果是源於前世的因,可是也如兩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一般,也如戲台上的前一齣戲和后一齣戲。」馬臉長袍又回頭看了一眼,「戲台上的悲歡離合都是虛假的,飄渺的,我為什麼要為他們而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