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百二十七章 夢中人1
外公見了小米的眼神,心中一驚,心想。莫非剛才馬臉長袍不是獨自來的?不然小米的魄如何能看到父親和小米的背影?何況馬臉長袍也說了,父親和小米生前已經修鍊過離魂之術,不會像其他亡魂一樣飄飄蕩蕩,渺渺茫茫,他們能比較自如地控制魂魄。
外公還是心有存疑,如果父親的魂魄來了,為何不跟他打一個招呼?不過外公又給自己尋了一個答案。葬禮上如果有人哭得過於傷心,就有人在旁勸道:「不要哭得這麼傷心,你這樣子,亡人都捨不得走了,耽誤了上路的時辰!」或許親人再見難免繾綣流戀,父親不想這樣。
不明就裡的馮俊嘉安慰小米道:「孩子。你在說胡話呢,你明明就在這裡,怎麼可能被馬老秀才帶走呢?」
小米不聽馮俊嘉的勸,雙目凝視大門的方向。竟然落下淚來。
半年之後,小米尋到了香嚴山,香嚴山是這塊地方出了名的尼姑庵。尼姑庵里的住持是一個非常有善心的出家人。這個住持偶爾還回生養她的俗世家裡看看,照顧她尚在塵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倘若她在路上碰到捉魚捉蝦捉螃蟹的小孩子,便會掏出幾毛錢來,要求小孩子將捉到的生靈放走,如果小孩子聽了她的話,那幾毛錢便會落到小孩子手裡。如此幾次之後。很多小孩子故意事先抓了小魚小蝦小螃蟹,然後在她要路過的時候假裝撞上去。她便會將小孩子手裡的生靈一一救下,而小孩子們的貪心得到滿足,拿著錢歡天喜地地回家。縱夾在圾。
小米認為香嚴山的住持如此心善,必定會答應她的請求,留她在香嚴山出家。
馮俊嘉和顏玉蘭早知道了小米的打算,千勸萬勸,可是勸不住。
小米是半夜啟程去香嚴山的。香嚴山相隔她家有四十多里。她要在住持和尼姑們開廟門之前趕到那裡,跪在廟門前,以證明她的誠心。她聽說很多想遁入空門的人慕名而去,可是幾乎全部被住持拒絕。說那些人誠心不夠。
那天,當一個清瘦的尼姑打開廟門的時候,她看到外面的石階上跪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那女子的頭髮上結滿了顆顆粒粒的露水,彷彿是從幾百年前一直就在這裡的石像。
尼姑立即去告訴住持。
不一會兒,住持就來到了廟門前。
那住持見了小米,問道:「你有何事相求?」
小米道:「我要出家。」
住持問道:「你為何要出家?」
小米回答道:「因為覺得世無眷戀。」
「既無眷戀,活著就是了,不是非得出家。」
小米覺得自己說錯了,於是改口道:「我要跟著師傅學習經文,普度眾生。」
住持道:「普度眾生更不能出家了。你還是回去吧。」她一揚手,然後轉身要離去。
小米忙追問道:「為什麼普度眾生更不能出家?那師傅您出家又是為了什麼?」
住持已經轉身,背對著小米,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出世在於度己,入世在於度人。進這個門的,都只能普度自己而已。」
小米的魄的性情掩飾不住了,辯道:「出家人五大皆空,應該是覺得世無眷戀才遁入空門,為什麼您說活著就是了,不是非得出家呢?」
住持回答道:「遁入空門並非世無眷戀,五大皆空並非心如磐石。出家人眷戀的是萬物生靈,空的是自己。等你明白了這個道理,再來找我吧。」
小米回到了家裡,終日吃素,誦讀經文。又過了半年,小米再次要去香嚴山。
這次她沒有半夜出發,而是跟馮俊嘉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提起的。小米的飯菜跟家人的飯菜是分開的。她的面前只有用菜籽油炒的青菜。馮俊嘉他們該喝湯就喝湯,該吃肉就吃肉。
小米將碗里的最後一粒飯吃完,然後淡淡地說道:「爸,媽,弟,我還是要去香嚴山。」
馮俊嘉他們已經習慣了小米吃齋念佛,所以聽到她再次提起的時候沒有一點驚訝。他們的心態也發生了轉變,沒有以前那麼抗拒反對。
馮俊嘉放下筷子,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這就去。」小米看著空無一物的碗,說道。
「上次你是半夜出發的,怕那裡的住持不收你,這次是不是更應該表現得虔誠一些?」馮俊嘉建議道。
顏玉蘭不說話。她知道丈夫已經同意女兒出家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心中還有不樂意,可是知道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
她的弟弟站起來,悶聲道:「姐姐,那我去幫你收拾一下東西。」
小米擺擺手,說道:「不用了。我這就動身,不用算好時辰,也不用帶什麼東西。此時想好了,此時就去。」說完,她放下了碗筷,拍了拍衣服,然後站了起來,一臉的平靜,彷彿她要去的是一個熟識的朋友家,去去就來,所以沒有必要弄得那麼隆重。她朝她的每個家人笑了笑,然後跨門而去。
馮俊嘉和顏玉蘭還有小米的弟弟愣愣地看著小米遠去。等到小米的身影消失不見之後,顏玉蘭留下淚來。馮俊嘉輕聲安慰道:「別哭,這或許才是她最好的歸處。」
小米的弟弟也安慰道:「說不定香嚴山的住持還是不收姐姐,姐姐還會回來的。」
可是小米再沒有回來過。
她在傍晚時分走到了香嚴山。香嚴山的尼姑們正在吃晚飯。小米坐了進去。住持看到小米來了,便叫尼姑給小米打了一份飯。小米接過飯碗就開始吃。
從那之後,小米便一直住在香嚴山了。
如此過了兩年,住持終於給小米剃度。
馮俊嘉他們有時間會去香嚴山看看小米,小米並不拒絕,粗菜淡飯招待他們。
如此過了八年,住持身體日漸不支。
一晚,住持將小米喚至床邊,問道:「十年之前,你是怎樣突然開悟的?你第二次來跟第一次完全不一樣。第一次來,你雖然說世無眷戀,其實還有眷戀執念。你雖然說五大皆空,其實是斬不斷情緣。你要表現誠心,故意清早來到這裡,跪在門前,其實誠心何須刻意表現?你第二次來是隨心而至,無須刻意,我才確認你是開悟了,才收下你。我雖然知道你轉變了,但是為何轉變,我卻不知道。」
小米答道:「以前我是將他當做人,如今我是將他當做佛。心境自然就不一樣了。」
住持欣然一笑,在枕頭上頷首道:「我的衣缽有人可接了。」
小米大吃一驚,連忙跪在床邊,說道:「我修為不夠,您萬萬不可這麼說,這是要折煞我。這裡還有許多資歷高於我的人,您另擇賢才吧。」
住持撫摸小米的頭,慈祥地說道:「修行哪裡是時間長短來判斷高低的?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人的境界高低是頃刻之間的事。你的一念之轉變,足夠常人一生去參悟,就連我這麼多年都未能想通,足可見你的修為!你不要擔心,其他的人我會逐個去說的。」
「萬萬不可。」小米連忙磕頭。
住持伸出手,說道:「快起來。」
小米以頭觸地,俯身不起。
住持嘆了一口氣,說道:「唉,死到臨頭,我也可將我的往事說給你聽了。你聽完就知道我為何要將衣缽傳於你了。」
小米一愣,抬起頭來。
住持目光幽幽,如風中燭光,隨時會熄滅。她說道:「我來這尼姑庵,起初也是跟你一樣。我年輕時在省城長沙讀師範學堂,在畢業的前一年遇上一個藥商的兒子,我以為遇到了我此生想要尋找的人,於是放棄學業,跟他結了婚。後來,我跟著他去各地收藥販葯。大概是一年之後,我有一回跟著去了南京,在一次盛大的酒會上遇到一位軍官。我看到那位軍官的第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哭了。當時我身邊很多人在跳舞喝酒,燈紅酒綠,喧鬧不堪,可我的心裡安安靜靜地開出了一朵花。我的阿賴耶識在那一刻蘇醒。我記起上輩子我最心愛的人就是他。雖然他的容貌有所改變,但我能確定他才是我真正想要尋找的人。」
小米坐了起來,眼神渙散。
「我走了上去,問他是否記得我。他看了我許久,搖頭說不記得。但是我沒有就此放棄,我找了借口在南京留下來,一直圍繞在他身邊,偷偷與他幽會。我希望我們在纏綿恩愛的時候能讓他記起些許前世的情景,可是他一直沒有記起。我的丈夫沒有發覺,接下來他去了別的地方做藥材生意,把我一個人留在南京。於是我更加大膽,將他接到家裡來。我跟他說,我要跟他而去。他說我丈夫的父親跟軍中關係不一般,軍隊的軍費和醫藥需要我丈夫的父親援助,如果事情泄露,他會被他的長官處罰甚至暗殺。」
「你們可以逃走啊。」小米說道。
住持搖搖頭,說道:「我可以放棄一切,但是他不能。他還貪戀官位和權力。他沒有想起前世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我就是一個陌生而多情的女人罷了,不值得他放棄一切。所謂前世情緣,對記起來的人來說就是心中的根,或是命里的痛,對已經忘卻的人來說就是一個夢,一個睜眼醒來即已忘卻的夢。夢確實在昨夜夢過,但是你已忘卻,那個夢到底還存在不存在呢?」住持在枕頭上側過頭來,像是問小米,又像是問自己。
後來小米當上香嚴山的住持,附近許多信男信女上山道賀,外公自然也去了。小米跟外公說了自己是如何被住持選中的,也說了住持臨終前的那番話。外公聽到小米說那忘卻的夢時,想起了馬臉長袍的那番話。他不為世人悲歡離合或喜或悲,應該就是將所有的悲歡離合當做是容易忘卻的夢吧?
世上絕大部分人,都是夢中人。
可是那些夢醒的人怎麼辦?
馬臉長袍不願投胎轉世,或許就是為了不做這些虛幻的夢而已。莫非一直待在那邊,反而讓他有種「醒著」的感覺?
外公無法回答。
小米也無法回答住持的問話。她只好問道:「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