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喊魂

第七章 喊魂

小孩魂丟了要喊回來其實挺簡單的。不講究的話,直接在門前喊名字,做三數喊,喊三聲停一下。喊幾十次就差不多了。

講究一點的話,可以在大門前放一個臉盆,臉盆里盛滿水,用白紙折一隻小船,小船頭朝外,也是做三數喊,一直喊到小船的頭朝門裡就成了。

當然,奶奶並不是這樣幫我喊魂的,她借著孫家的工具做了個招魂燈。邊在孫家上下走,邊喊我乳名,忙前忙后,喊了大半宿才把我的魂喊回來。

那天晚上奶奶到底累成什麼樣我不清楚,但她從未就此事和我說過。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沉沉睡著,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裡的自己不斷下沉,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然後突然驚醒,一身冷汗。

醒來之後,外面天已大亮,我被抱回了家。奶奶和衣靠在床沿睡著。見我醒來,端來薑湯,喂我喝了。

我迷迷糊糊又睡到中午。

這時候,外面有車聲,孫中平進得屋內,提著禮物,然後遞給奶奶一封信封,裡面裝著酬勞。孫中平千恩萬謝,昨天的事情真是嚇著他了。

奶奶收了禮物,從信封里點出兩百塊錢,說:「這些就夠了。」

孫中平推遲不過,又再三表示感謝,寒暄許久,快離開的時候,他忍不住開口問:「我……我爹是啥子事?」

奶奶嘆了口氣:「哎,老爺子執念太重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孫老爺子在老伴死後思念成疾,可能因為執念太重,所以強行把老伴留在了身邊……所以其他人才會覺得他越來越像孫中平的母親。

換而言之,就是說孫老爺子早就不是一個『人』生活那麼簡單,很可能孫中平老娘的鬼魂一直跟在他身邊。

這也是為什麼高老頭請靈上身之後,覺得孫老爺子鬼魂陰氣很重的原因,天天跟鬼帶一塊兒,怎麼可能陰氣不重?

奶奶提出要上『祖山』看看孫中平老娘的墳墓,就是為了確定這是不是真的。

果然老爺子執念太重害人害己。

不過為什麼大家只看到孫老爺子一個人的鬼魂呢?奶奶說她也不清楚,不過鬼是不能長時間逗留人世的,有可能已經去往下面了,也有可能魂飛魄散了。奶奶吃不準,所以並沒有告訴孫中平這些。

這事兒聽起來很炫,其實是很常見,有一套簡單的解決方法。當事人放下執念,然後找佛家來超度一下就成了。

但奶奶太高看了孫中平一家人的膽子,沒想到他們膽子會那麼小,老爺子詐屍,他們竟然直接封門。再加上孫家小洋樓格局古怪,所以屋內陰氣積累,導致了老爺子的鬼魂出現問題。

一時半會還好,時間久了容易『鬧鬼』,而且這種情況,你找和尚道士來都不好使,只能拆房子。

人之所以會詐屍,其實是人死了,但身體並未完全死亡,七魄還有一部分殘存在身體內。不甘心,最後動了一動。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最後一口氣,這口氣散完了,也就完了。

奶奶後來用紙人辦婚禮,其實只是為了引老爺子的鬼魂出來,好送他上路。

至於青額頭?應該是孫老爺子長年累月和老伴的鬼魂呆在一起,陰氣積而不散產生的……先前奶奶和張婆婆因為太害怕,所以先入為主了。

所謂: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孫家也活該倒這個霉。而且他們和老爺子朝夕相處,極可能已經陰陽不調,導致點兒背。

當然,點背到什麼程度,就只有他們自個知道了。

孫中平細細一想,這一年來運氣似乎是挺不好的。早些年,文革結束后他就開始做生意。孫中平腦子本來就好,在生意場上左右逢源,頭幾年賺了很多錢。可老娘走後不久,生意漸漸不好做。雖然也在賺錢,但和頭幾年沒得比。

那時候老爺子性情也正好大變。

孫中平嘆了口氣:「太婆,您就是我再生父母!」

奶奶擺擺手說是自己的本分。

孫中平追問:「爹之前為什麼會起屍?」

奶奶說:「不是起屍,是詐屍,起屍淵源太深,跟詐屍是兩碼事。老爺子一口氣被吊了一年多,高老頭銀針扎眉心那一下,身體里最後一口生氣泄了,自然就坐了起來,沒多大事兒,按下去就完了。」她沒解釋太多。

孫中平聽罷,感慨無比。他爹娘生前恩愛,沒想到恩愛到這種程度。

奶奶沒說話,心裡思緒萬千。

好半晌,孫中平才問:「那為什麼爹和我過不去?」

他指的是之前張婆婆在主持喪禮的時候。只要他一磕頭,蠟燭就會滅掉這回事。

奶奶說:「這是老爺子的事,你就別再過問了。」

孫中平嘆了口氣,不再過問,約好再來拜訪,便驅車回了。

奶奶想到了曾經聽過的傳聞--老爺子的媳婦年輕時候並不安分,孫中平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還得另說。

想來一個男人養育著別人家的孩子這麼多年,還能平心靜氣,到底還是對另一半的感情太深,害人害己。

直到這裡,孫中平家的事兒這才算完。奶奶嘆了口氣,目送孫中平離開,回頭給我做了碗面。面裡邊放了大半碗臘肉,我鹹得慌,沒吃下去。奶奶逼著我把臘肉吃光,她才端起碗把剩下的面消滅乾淨。

「別浪費。」這是奶奶的原話。

我魂魄雖然被找回,但精神狀態一直不怎麼好。奶奶說是被嚇著了,要調養幾日。

她忙前忙后,平時捨不得吃的東西,一股腦全拿出來給我吃,那幾天真像過年似的。

為此我還特地裝了一段時間的病,最後被前來接我回家的老爹識破。

老爹狠狠給我一個爆栗:「你怎麼把奶奶的東西都吃光了?」

奶奶摸著我胖了一圈的臉,拿眼睛狠狠瞪老爹,一巴掌打他腦袋上:「你個混賬東西!打小孩幹什麼?」

老爹慫了下來,大氣不敢出。

那一瞬間,我有種他才是奶奶的孫子的感覺。

雖然之後被接回家免不了一頓爆揍,不過一想到有奶奶給我撐腰,心裡的委屈也就少了許多。

大概每個人都是這樣吧。心裡頭住著位老人家,模樣慈祥,卻願意為了你對抗整個世界。

被老爹接回城裡之後,我格外想念鄉下的生活,想念奶奶做的面,奶奶烙的餅,奶奶做的米湯飯。

不過我知道,在城裡的生活並不會長久,因為那時候還小,並未到上學的年紀。老爹和老媽又忙於生計,沒空照料我,到時候還是會被送到奶奶那兒去。

果然,不到一個月,爹媽就忙不過來,奶奶又不願意搬到城裡,所以我又被送到鄉下。

剛到那兒,我就傻眼。

一個白裙子的小女孩安安靜靜坐在奶奶家,奶奶看著他,眼睛笑成了兩汪彎月。有個婦人坐在奶奶左手邊,說著悄悄話。

老爹送我過來,盯著那白裙子丫頭看了班上,問:「這誰家姑娘,長得真水靈啊。」

奶奶瞪他一眼,指著那個婦人介紹道:「這是孫紅梅,隔壁孫家村孫中平的妹妹,這個是他女兒。」又指著老爹,「這是犬子。」

孫紅梅是個普通婦人模樣,客氣打了招呼。

倒是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兒甜甜喊了聲:「叔叔好!」

老爹喜笑顏開,連誇懂事。奶奶也笑得更燦爛了。

這人啊,就怕比較。我很皮,和那女孩一比,就是個不懂事兒的傢伙,所以她喊了叔叔之後,我立馬朝著她媽大聲喊了句:「阿姨好!」

那聲音,都能把頭頂的瓦片震下來。

老爹捂著耳朵酸我:「得了吧,誰不知道你,裝什麼乖。」

現在想起童年的事兒,我真懷疑我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

老爹和孫紅梅客氣了兩句。他並不知道孫中平家發生的事情,奶奶也沒有和他說過,但他聽過孫中平的名字。

孫中平在這一代是出了名的敢做事,所以發財發的比別人早。

老爹客氣了兩句,得知孫紅梅是送女兒來學書法的之後,看我的眼神就更加鄙夷了。

奶奶是白事知賓,白事知賓偶爾也會在喪禮上幫人寫兩張對聯。所以,一手書法也是必須的。當然,喪禮上對聯兒該怎麼寫,也是一門學問,不過這是后話。

我瞟了那女孩兩眼,確實長得好看,大眼睛、長睫毛,皮膚白皙,跟鄉下野姑娘完全不一樣。

老爹說:「你看人家!」

我氣得滑在椅子上不說話。

女孩叫張停雨,她示好樣的遞給我一顆糖。這事情我至今都不會忘記,因為接下來我擦了把鼻涕,一巴掌把糖給扇飛了。

老爹氣得怒髮衝冠,扒了我褲子一頓狠揍。

奶奶連勸都沒勸,轉頭去哄被我弄得大哭的張停雨。倒是孫阿姨過來拉我老爹:「小孩子的事,算啦算啦。」

老爹人高馬大,每一巴掌落在我屁股上發出的聲響,都能奏成一首交響曲兒。

我心裡念著紅軍不怕遠征難,咬緊牙關,死活不肯求饒。

也就是那時候,我和張停雨結下樑子。

老爹呆了一下午就走了,孫阿姨留下一疊錢和張停雨之後,也走了。奶奶知道孫家是想借學書法來報之前的恩情,所以並沒有拒絕。

我盯著張停雨的白裙子,覺得她要是和我爭寵,我肯定爭不過她。

奶奶對我很寵溺,但在是非問題上分得很清。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我在張停雨面前一點兒勝算都沒有。但我還是放聲哭了一下午:「我不要她,我不要她,我不要她……」

奶奶摸著我的腦袋:「好了好了,快起來。」

張停雨中午哭過,眼圈紅紅的,揉著眼睛伸手過來要和我和好,我翹著嘴巴不說話。

不過之後她還真在奶奶家住了下來。

奶奶也從第二天開始教她寫毛筆字兒。

張停雨還小,手握不住毛筆,奶奶就去給她做了個合適的。順帶著,我也被拉著開始學習。

估計在那個年代,連幼兒園都沒開始上就在學習書法的,也沒幾個吧。

白事知賓,在書法上的研究,或許比不上書法家。但也有自己的一套體系。

說起來有點像唐代楷書,法度嚴謹,筆力遒勁,又在部分字體上,講究洒脫圓潤,學起來很難。

俗語有說:和尚念經,道士畫符,知賓寫字。

相傳,漢代朱書陶瓶,即用硃砂寫在陶瓶上的解殃文辭,也被稱作鎮碑文,又名解殃瓶、魂瓶,目的是為世上生人解殃祈福。

鎮魂瓶上的字兒,一般也由白事知賓代勞。

白事知賓初學的書法,都是奶奶現在教的類似唐代楷書的版本。以後還得慢慢進修。

想成為一個白事知賓,在書法上的學習必不可少。

不過我整天想著到處撒野,哪裡學得進去。

張停雨就不同了,這姑娘天生學書法的料,掌握了基本運筆方法后,把我甩了七八條街。

奶奶每每看著我在毛邊紙上歪七碩八的字兒,都要嘆一口氣:「怪不得白事知賓傳女不傳男。」

也就是因此,我和張停雨的彆扭越來越大。期間高老頭來探望過奶奶一次。瞧見我正在和張停雨鬧彆扭,他陰陽怪氣說:「鵝說你呀,以後肯定找不到媳婦兒!」

我性子野,當即吐他一口唾沫:「大把鬍子沒媳婦,還好意思說我!」

高老頭當即臉就氣紅了。

奶奶拿棍子抽我手:「沒大沒小!」

張停雨在邊上喊了聲:「爺爺好!」便乖巧坐好。

高老頭笑呵呵的摸出幾塊錢給她。

我氣的嘴巴都歪了……

八十年代,對小孩子來說,幾塊錢是很大的一筆。

張停雨大方的要請我吃東西,我當然不同意,有氣節的我,怎麼能接受敵人的食物?於是我最後狠狠的吃了她一包糖。

高老頭看的直樂。

當天高老頭來找奶奶,其實是為了張翠娥婆婆的事兒的。奶奶答應幫他說親,但是沒動靜,所以他厚著臉皮來問。

我捧腹大笑,喊:「老不羞,老不羞!」

高老頭臉漲得通紅。

奶奶也咯吱笑著,滿口答應:「這就去,這就去。」

之後的事情就不必多說了,奶奶盡心儘力,算是幫高老頭搭上了張婆婆的那條船。

記得很久之後,張婆婆和高老頭辦喜事,請奶奶主持婚事,後來被奶奶拒絕。白事知賓是積陰德的活兒,但紅白事都管的話,不吉利。。

張婆婆也知道這點,所以並沒有為難。

我和奶奶去吃喜酒,孫家的人也在,那天張婆婆穿著紅嫁衣,帶著紅蓋頭,被高老頭背進屋的時候,誰都可以想象到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掛著紅暈的樣子。

記得那天高老頭和我說了一句話:「鵝說,你聽。這女人啊,你要對她好,她才能依你,你看你整天和人姑娘吵架,以後不好找媳婦兒啊。」

高老頭說這話的時候,一臉『鵝這輩子啊,就是毀在不知道怎麼對女人好上,你以後千萬不要步我後塵』的表情。

我心想,要女人幹啥?

那時候我年歲還小,腦子裡只有動畫片、玩兒、吃。直到成年之後,才追悔莫及。

從高老頭的婚禮回來之後,張停雨並沒有跟來,而是留在了孫家。

我也樂得清閑,纏著奶奶講故事,奶奶笑著給我說些奇聞異錄。

那時候我只知道奶奶經常會幫人主持喪禮,但是並不知道白事知賓是個什麼概念。

奶奶並沒有和我解釋很多,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白事知賓有正行、外行之說。

這裡的正行、外行,並不是說外行人的外行,這裡的行念『xing』第二聲。

是行走的行。

正行知賓,也就是奶奶這種,常駐一方。

外行知賓,就是行天下的,也被稱作行賓。行賓在古語里又被稱作旅人。

行賓知道的事兒比普通白事知賓多了去了。

記得長大之後,我問奶奶行賓都是什麼。

奶奶笑呵呵說:「行賓啊,你爺爺就是行賓。」

從出生到現在,我始終沒見過爺爺長什麼樣。還在城裡住的時候,見到別人都有爺爺,我問過老爹爺爺去哪兒了。老爹是個不正經的人,和我說爺爺出去玩兒了。

我又問:「那爺爺什麼時候回來?」

老爹又說:「爺爺嫌你丑,一個人出去玩兒了,不帶你,不想回來。」

記得那時候聽完我就哭了,哭的叫一個昏天暗地,現在想起來,我老爸怎麼這麼缺心眼兒。

奶奶笑著摸我腦袋,並沒有解釋太多。

記得小時候的那天,奶奶哄著我快睡著的時候,小聲說:「你這孩子,天生體質不好,你爸小時候也是,容易惹鬼,估計都是遺傳你爺爺。以後聽奶奶的,千萬不要亂跑,不然奶奶照顧不到你。」

小時候的我並不明白這句話中間包含的意思,等長大之後才知道奶奶的辛酸。

在鄉下的日子,除去要被逼著練書法,其他都挺好的。

奶奶平日就靠著幫別人家主持喪禮過日子。不過奶奶是個實誠人,不管喪禮多累,從不多收他人一分一文。

奶奶喪禮辦的到位,大家也樂意多付點兒,不過每次都被她拒絕。她說常說這是白事知賓的規矩。

我也不太懂,不過期間奶奶幫忙舉辦過一個喪禮。

東村一個青年人夜間趕路回家,碰到有人劫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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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白事知賓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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