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戚刀
小睡片刻,臘月二十四一早,朱延平抱著兩套鎧甲與兵器,貼身放好軍籍堪合,離開了衛所衙門。
「老爺,未免對這朱三郎太過優厚。」
老僕進屋,端來一碗米粥,這年頭,除了那些大富大貴的豪商和官老爺,衛所里的諸位老爺,家裡也沒有餘糧啊。
吃著米粥,陳世清眼睛眯著,倦意十足:「說說看,不這麼做又該怎麼做?」
「小的覺得給套棉甲就能說的過去,看朱三郎老實本分的樣子,說不得也能收個十兩銀子。」老僕為茶壺添水,主僕之間的關係往往比親兄弟還好,主僕關係緊張的,是那種白契簽來的短工,或者直接就是強買來的黑戶勞力。
「呵呵,我陳家不上不下,卻也不缺那幾兩銀子度日。這衛里的事情,麻煩著呢,外面的事情也麻煩,衛里不出幾個人物,這鎮海衛也就到頭了。」
陳世清放下米粥,眉頭皺著,有些話他不能說,傳出去會引發衛里的騷動。儘管鎮海衛已經從兩縣之地,縮成了一個鄉鎮規模,可依舊是祖祖輩輩寄身之所,可能裁撤的消息傳出去,必然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去年六科官刑科給事中解學龍上摺子,膽子很大,說文官由明初的五千四百餘,武官編製兩萬八千餘,至今都翻了三倍。明初那些人可以管理國家,為什麼現在非要這麼多人?建議裁冗簡政,每年朝廷可以節省上百萬的俸祿支出。
裁減編製是不可能,沒人能下得了手。可解學龍的摺子得到天啟皇帝的認可,總要裁掉一些做做表面文章。
陳世清這個四品文職衛所武官,實際上管的人,乾的事就是一個鎮長。他可不想讓鎮海衛的編製被上面取消,到時候他將失去現在的一切。
衛里出一些有影響力的人物,朝廷把裁減指標放下來,地方都司也會衡量衡量。他不求鎮海衛能起來,像大同右衛那樣名將層出,只求不要墊在最後面成了挨刀的可憐鬼。
「老爺,這麼驕縱朱三郎也不是常事,這孩子傻乎乎的,以為外面的人都如老爺這麼好說話,就怕受氣忍不住鬧出禍端。」
「這是他的事情,與你家老爺何干?外面受氣了,才會念著咱的好。他家的那個魯疤臉,大牛哪個是省油的燈?外面吃吃苦,也是一番磨練不是?」
陳世清放下木碗,要回卧室見老僕還跟著,扭頭問:「怎麼,還有旁的事情?」
「老爺英明,威武大將軍不見了……」
威武大將軍,可是太倉州鬥雞場圈子裡的霸主,陳世清的心尖子,眨眨小眼睛,渾身的倦意以怒氣的方式宣洩出來,尖叫道:「找!翻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那邊朱延平在鄉親的幫助下,將兩套甲和兵器搬了回去,大牛四人吃飽喝足睡的正香,威武大將軍的屍骨也入土為安了,魯衍孟敏銳,聽到聲響就自己醒了。
「呦呵,陳大人手筆不凡吶!」
魯衍孟爬起來,揉著眼睛走近幾步,摸摸放在草垛上的紙甲,又有些不屑道:「還以為什麼寶貝,一套破爛貨,看你那出息樣。」
抄起紙甲附帶的頭盔,魯衍孟敲了敲道:「還成,是個鐵傢伙。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年遼東大戰時,楊鎬麾下先鋒大將,總兵杜松就戴了武庫換裝的嶄新戰盔,讓建奴一箭射穿頭盔,死了。」
朱延平拔出劍,切著稻草玩的不亦樂乎,頭也不抬:「那和我有啥關係?杜松是誰?」
「延綏鎮出來的軍戶,他有個兄長杜桐也是一方重將,總之延綏杜家是世代將門,不是你能遇上的。不過,杜家一蟹不如一蟹,總兵杜文煥在西南的表現能用可恥來形容。」
魯衍孟將頭盔戴在自己腦袋上,綁上盔帶,一身補丁臟衣服,看著十分滑稽,擺了個姿勢道:「青荷,為本公子穿甲!」
隨即搖頭笑笑,魯衍孟將立在草垛下的刀抓住,順著草垛滑到地上,手指搭在刀刃上拭刃,盯著刀刃幽幽道:「三把兵器,姓陳的意思很明顯了。三郎,被姓陳的敲走多少銀子?」
「陳胖子還算熱心腸,原本銀子要都給他,他硬是還了二兩回來,感覺他人還不錯。你說你以前闊過,可學過劍術?」
「別把你家魯先生當成尋常士子,儒生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我家一樣不曾落下。御術、弓術合起來的騎射,咱也拿得出手。這劍術,還是學自蜀地道門青城劍派,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青城派?」
「怎麼你聽說過?不是講書先生口中的那個青城,總之你別知道為好。」
魯衍孟抬頭瞥一眼,朱延平嘿嘿一笑,將劍收回鞘里,蹲下道:「既然你是我先生,劍術也一併教教,如何?」
「可惜歲數大了些,十四歲才是學劍的好年紀。成,有空閑了就傳你兩手保命。」
魯衍孟隨意說著,一副說大話不要本錢的神情,抓起土疙瘩將大牛劉高旭砸醒,呼喊道:「快起來,事情還多著呢。」
事情的確還多著呢,起碼要把房屋裡面的傢具碗盆什麼的收拾好,或寄存或送給朱延平叔父那裡,一幫人也不能就這樣入營,最起碼也要置辦一身行頭。
朱二一家子也早早來了,為朱延平升職賀喜,也是來幫忙收拾的,不出朱二的預料,傢具什麼的,都歸他家了。
將東西搬到朱二家,已是晌午,朱延平二娘今日很熱情的招待了這些人。昨夜朱延平的表現,讓鄰里看朱二一家的眼神也不一樣了,他二娘自然也是揚眉吐氣一番,當然,送給他家的傢具也是寶貝,起碼她兩個兒子將來分家時,不愁了。
一宿沒睡好的朱延平被喊醒,原來是衛里的老太爺來找他,老太爺年近九十,他不敢耽擱抹一把臉,就出去迎接老太爺。
「陳家那後生總算做了回人事……三郎來了啊?到老頭子這裡,看看這個……」
老太爺中氣十足點評著陳世清,指著身後兩個孫兒捧著的東西道:「三郎,這是戚爺爺打造的戚刀,家裡沒人使喚,供著也是糟踐,拿著去砍韃子砍倭寇,砍折了才是這刀的命。」
他的兒子如今也是發須皆白的老頭,身披素色錦衣,扶著老太爺開口道:「家裡都是讀書弄墨的,戚爺爺的東西就該上沙場,這刀三郎收下,飲血的戚刀才不愧戚刀之名。」
「老頭子還在,有你說話的份?」
老太爺有些不快呵斥自己插嘴的兒子,他年輕時可是戚家軍一員,他家裡能從普通軍戶成為商讀一體的士紳一員,全是老太爺殺出來的,他的威望在家裡,在衛里,都是無人能撼動的。
老太爺的兩個孫子,已是中年,各穿青衫布袍,頭戴四方巾,一派儒生打扮,說明他們最低都是童生,是有功名的人。
「戚刀……」
一旁魯衍孟輕吸一口氣,這刀,價值不下百金。如果刀身銘文刻有軍職,還會依軍職高低而有高低增幅。
「戚爺爺的刀?」
朱延平與周圍的鄉親都愣了,以前聽說過老太爺家裡供著這麼一尊大神,原來是真事。戚繼光的威望,在東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三郎昨夜的豪氣莫說被刀驚散了?給老頭一個準信,敢不敢要這刀?」
「怎麼不要?三郎不會墮了戚刀名頭,人在刀在!」
捧刀的中年人雙手將戚刀遞給朱延平,和聲道:「戚刀在手,不長眼的敢搶,三郎殺了就是,官司打到南京三法司,沒人能動三郎。」
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監察院的合稱,是最高司法機構。因為有南北兩京,南京是法律上的首都,北京是天子行轅所在的行在,兩處都有百官編製,一模一樣,所以三法司也有兩套班子。
「就是這個話,敢搶戚刀的,殺了就殺了。」
老太爺拍拍大孫子的肩,很滿意大孫子這番話,另一個孫子踏前一步,手裡捧著個木盤,盤中用紅綢帶蓋著一樣東西。
老太爺揭開紅綢,露出一口海碗,一口表面布滿裂紋如同冰裂的素白色海碗,通體泛著淡淡鐵鏽色。
「這是老頭當年吃飯的傢伙,我戚家軍的弟兄靠這個傢伙吃飯才百戰百勝,斬千人不折一人,全靠這玩意兒庇佑!」
「哥窯紋取冰裂、鱔血為上,梅花片墨紋次之。細碎紋,紋之下也。」
魯衍孟輕聲念叨一句《格古要論》上的記錄,冰瓷是宋代哥窯的名品,周圍這些俗人怎麼知道冰瓷的寶貴性?
他估計,就連這位隨戚繼光征戰沙場的老太爺都不知道送出去的是什麼東西,可能只是一個遲暮的英雄,送出的一份美好祝願。
此時,距離宋朝才三、四百年,收藏界就有『縱有家產萬貫,不如冰瓷一件』的感嘆。眼前的碗雖然是仿造的冰瓷,還是品質最差的細碎紋,可這東西,真的是無價之寶!
把這玩意兒送到合適的地方,完全可以換來一生的榮華富貴!
他閉嘴了,什麼都沒說,神情平淡,透著往日揮之不去的三分流里流氣的痞氣。
朱延平沒想到老太爺送了他一個吃飯的碗,看老太爺戀戀不捨的神情,拱手道:「老太爺,這碗三郎不敢收,有戚刀助威壯膽,足夠了。」
「當年的老兄弟估計也沒幾個了,這碗給三郎正好,老頭留著沒啥用處,老頭也用不了幾年。成了,就這樣吧,老頭先走了,三郎有出息了,來李家墳頭燒柱香,給老頭說道說道。」
老太爺轉身,對孫子輕哼一聲,兩個孫子也有些不舍這碗,攙著老太爺走了。
老太爺的兒子留下來,低聲道:「家父是一家之主,這碗雖寶貴,既然已送出,還望三郎好生保管,畢竟這是戚家軍的傳承。渾河血戰後,戚家軍就斷根了,若三郎有出息,別給戚家軍抹黑,糟踐了這碗。」
「說甚胡話呢?滾回來!」
老太爺擔心兒子把碗討回來,扭頭喝罵一聲。他相信戚家軍百戰百勝,靠的就是吃飯的傢伙庇佑,有靈性。
而他家裡人認為老太爺高壽,也是這碗的功勞。這麼送出去,除了認天命的老太爺,其他人心裡真不好受。
「三郎,這碗不比泰山輕,莫要輕易示人,禍福難測呀。」
回到屋子,朱延平緩緩抽出戚刀,刀身銘文類似小篆,他看不懂。魯衍孟瞅了瞅,道:「老太爺當年英雄,這是哨官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