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木樓
苦行僧的話讓我不解,平淡又深奧,看著他盤坐在地上的低矮身軀,平靜且帶著說不出的神秘。這樣一來,更加讓我有和他交談下去的慾望。旺堆的吟唱聲還在迴響,我朝苦行僧身邊挪了挪。
「我只是感應,你的血脈來自父母的傳承,我沒有見過你的父母,暫時還說不清楚。」苦行僧一直行走在廣袤的高原,他的漢語說的很生硬,但他說的很慢,有意讓我能充分的理解他的話。
「那個牧民旺堆,是怎麼回事?「我看看旺堆,心裡一直閃現著他被雷劈倒之前出現在天空的那張模糊的臉。我清楚的記得,在宗卡台的天空上,丁小寧那張幾乎鋪滿了半邊天的臉龐。對我來說,那始終是個不解的謎題,困惑了我很久,我急於想知道這裡面的玄奧。
「劈到他的,不是雷。「苦行僧看起來很神秘,但沒有故作高深,和一個相熟的朋友一樣跟我交流。
「不是雷?那是什麼?」
「那是不滅的靈。」苦行僧想了想,說道:「如果用一句你能聽懂的話來說,那是意念。」
我的心裡劃過一道微微發亮的光,旺堆的情況顯而易見,我預感,他已經不是之前的旺堆了,如果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一個目不識丁的普通牧民,無法朗誦出洋洋洒洒百萬字的格薩爾王傳。苦行僧的話像是黑暗中一抹指路的光明,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附著到了旺堆身上。但我只是一知半解,繼續用詢問的目光望向苦行僧。
「我是一個苦行僧,苦行一詞,在梵語中意為熱,苦行源自印度,出家的僧人以受熱為磨練自己的手段。」苦行僧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溫和又緩慢的說道:「我在苦行,同時,也在掘藏。」
「什麼掘藏?」我頓時被這個陌生的詞搞迷糊了。
「他,很可能是一個掘藏師。」五月聽的很入神,忍不住貼著我的耳朵,很小聲的說道:「他在尋找伏藏。」
「是,我在尋找伏藏。」
伏藏,是高原最神秘的一種現象。高原遠離內陸,最初在這裡佔主導地位的宗教是原始苯教,繼而又被藏傳佛教代替,真正意義上的伏藏,是這些宗教在經歷不可逃避的大劫時,為傳承道統而衍生的手段。
伏藏分為「書藏」,「聖物藏」,「識藏」。書藏,就是經書典籍,聖物藏,是大德高僧的法器遺物,這些伏藏都是有跡可循的實體。最神秘的,是識藏。
識藏的概念無形無跡,沒有人知道被隱藏的經或咒到底在什麼地方,但到了條件合適的時候,這些經咒會以一些常人無法想象的方式重現人間。譬如格薩爾王傳,據說是有神靈把漫長的詩篇隱匿在一個人的意識最深處,等到時機成熟,這個人就會突然覺醒,意識深處的詩篇充斥腦海,他不需要識字,也不需要學習記憶,就能把腦海中的詩咒全部誦讀出來。這種傳承方式獨特神秘,曾經有一些說唱藝人自稱神授藝人,因為這些東西是神靈傳授的。
「意念,是充滿玄機的東西,你看不見它,它卻能看見你,它不息,不滅。」苦行僧轉身指指不遠處仍然連綿不絕說唱格薩爾王傳的旺堆,說道:「有一個已經死去的神授藝人看上了他,那道劈中他的光芒,不是雷霆,只是可見的意念。」
「如果這麼說,伏藏中至高的識藏,都是人的意念在傳承他們想要傳承下去的東西?」
「是這樣,我們的高原,被時間改變了,很多很多過去古老的東西,都被時間隱埋,我想尋找這些,那等同於在尋找高原的根。「苦行僧站起身,扭頭對我說道:」跟我來。「
溫和的苦行僧會讓人有種絕對的安全感,我好像正在接受一種點化,對苦行僧深信不疑,他一站起來,我馬上就跟著他走,五月也拍拍身上的灰,想跟過來,但是被苦行僧阻止了。
我和苦行僧並肩在深夜中的高原走向前方,大概有幾百米之後,他停下腳步,溫潤的眼睛望著我,道:「你知道自己身上的東西嗎?「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苦行僧絕對不是一般人。我身上隱匿的那團黑影,只有感知超強的人才會有所察覺。
「我知道,但我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坐在我面前。」
我和苦行僧相對而作,他又拿出那面古老的小鏡子。鏡子昏沉沉的,但隨即,鏡面上閃爍出了一點瑩亮的光,那點光就好像一片流淌的水,瞬間布滿鏡面,讓昏沉的鏡子頓時明亮起來。
鏡子就舉在我面前,從明亮的鏡面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苦行僧舉著鏡子一動不動,我在看,他也在看。前後最多有兩分鐘時間,鏡子中如水一般的光滑驟然間波紋般的抖動了一下,等到光亮平復下來的時候,我的心緊了緊。
鏡子中的自己依然定定的盤坐在原地,但我看見一團漆黑的影子,就在身軀中潛伏著,那團影子和我一樣一動不動,像是一團墨汁,把我的靈魂都沾染了。鏡子的亮光清晰的折射出這團影子,光芒讓影子顯得有些躁動,在我的身軀裡面扭來扭去,好像隨時都會撲出來。
這時候,苦行僧收起了鏡子,溫和的目光里有一縷難掩的憂慮。這樣的目光讓我焦灼,渴盼似的望著他。
「很不好。」苦行僧低頭想了一會兒,對我說道:「這東西,是一道魔念,也叫陰神。」
「它是怎麼來的?它一直呆在我的身體里要做什麼?」我在秦嶺中遇見的養蜂人努雄說過,身體里蟄伏的影子是陰神,但他只能看出這麼多。
「它帶著輪迴的印記,是從別的人身上轉嫁到你身上的,陰神附體,誰都趕不走,硬把它逼出來,你會死。「苦行僧不易覺察的嘆了口氣,道:」它這樣附體,是有未了的夙願,它在蟄伏,等待時機,它會影響你,控制你,用你去做它想做又沒有做完的事。「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把它趕出來嗎?」
「沒有,真的沒有。」
我的心一下子涼到了底,蟄伏在軀體里的陰神越來越讓我恐慌,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麼,這種感覺好像脖子上掛著一顆定時炸彈,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爆炸。
我的情緒被苦行僧的話擾亂了,心神惶惶。但和苦行僧的交談並非沒有收穫,我在想,丁小寧的臉龐,出現在宗卡台的天空,這意味著,她的意念還沒有消失,她還有什麼沒有做完的事?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去宗卡台。「
「你去吧,那邊的牧民,我還要照顧一下,或許,以後還會見面的。」苦行僧慢慢舉起一隻手,道:「你相信因果嗎?」
「我......」我仔細想了想,猛然一聽,好像自己很熟知這個詞,但真正去想的時候,卻連因果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因果,即命運。」苦行僧的手一直舉到我面前,食指指尖在我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走吧。」
我們回到了牧民的露營處,幾個人完全沒有困意,旺堆還在說唱,我和五月鑽進帳篷,不休息的話,在高原這裡無法承受巨大的體力消耗還有高原反應。
一夜無話,第二天清晨時,牧民收拾東西,聚集起牲口,要繼續趕路,我們和他們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就在這兒分開了。那個苦行僧站在一片已經開始枯黃的牧草里,目送我走出很遠。當我徹底從他的視線中走出時,心裡突然覺得有點失落。
剩下的路不多了,我和五月又走了一天,在高原上行走,和在內地趕路完全是兩個概念,我這樣的體力都不可能長時間無止境的走,第三天下午的時候,有些撐不住,很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就在我們被疲憊折磨的很痛苦的時候,前方的地平線上,遠遠的露出了一座木樓。我有點吃不準,因為現在走的路線和前次來宗卡台的路線沒有偏差,但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木樓。在高原上,幾乎看不到純木結構的建築,這座木樓孤零零的聳立在荒蕪的大地上,獨特又另類。
我可能真的是累極了,看見木樓就聯想到溫暖的爐火還有床。我和五月朝著木樓的方向走,距離還有三四十米的時候,木樓的門邊,好像有人嗖的閃到了門內。
我和五月加快腳步跑過去,跑到跟前時,已經看不到對方的影子。整個木樓一共兩層,巨大的石塊壘底,上面全是整根的木頭。這種建築風格是藏區很常見的普通民居,一樓圈牲口,二樓會客。木樓的大門是洞開的,裡面悄無聲息,五月一邊用簡單的藏語朝門裡吆喝,一邊慢慢的走。
外面的天已經快黑了,木樓里更加昏暗,我看到木樓裡面的地板上放著一盆快要熄滅的火,一股淡淡的藏香味在四周飄蕩。五月連著喊了幾次,沒有得到回應,整個木樓好像是空的。
這種寂靜讓人感覺不安,木樓里相對來說還是整齊的,火盆的微光微微映亮四周,房子邊兒掛著一圈垂到地上的帷帳。
嘩啦......
就在我和五月面面相覷的時候,沉寂中響起一陣鐵鏈抖動的聲音,一個影子從帷帳下慢慢的露出了頭。
看到這個影子的時候,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轟的衝到頂門,讓頭皮驟然緊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