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騙子
連毅是見過聶素問的,在很多年以前,十八歲的聶素問孤身一人跑到北京來找陸錚,當時連毅就被她的勇氣打動了,答應開車送她來。
那時他還讚許的對陸文漪說過:「這個丫頭有你當年的風範。」
考慮到這時的情況,連毅在電話里沉默了許久,才道:「陸錚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重感情。如果聶素問真的出了事,就根本不是他原諒不原諒你的事了,我怕……陸錚也會出事。」
「……」
搜救展開了幾個小時,從前方傳來線報,好像在山下找到車的殘骸了,但是沒有倖存者。
無線電耳機里每傳來一條消息,陸錚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曹排長現在已經完全不敢跟他說話,不知道他接了什麼電話,說完后就有點不對勁。
天氣越來越不好,似乎會下雪,曹自彬權衡了一下,下令收隊。大伙兒都舒了口氣,唯獨陸錚攥著手裡的鐵鍬不肯走。
曹自彬臉一橫,這小子,一整天都怪怪的,還犟上脾氣了:「逞什麼能,現在是你逞英雄的時候么?我讓你收隊,這是軍令!」
可陸錚還是不動,漆黑的眼睛閃爍有光,目光一顫不顫的緊盯著他:「曹排長……」
「怎麼了這是?你是排長還我是排長?」
戰友們聞聲都過來勸,有人去拉陸錚,就在這時,在他們前面的搜救隊帶著幾具殘破的遺體回來了,經過他們的隊伍。
陸錚眼一亮,霍的跟了上去。
大夥也都湊上去,帶隊的是二排排長,搖搖頭嘆息:「無一倖免。」
大夥都跟著默哀了片刻。
陸錚只是綳著臉,即便在聽到並無倖存的消息時,也沒有失控,他並在身側的手輕輕握住,儘可能冷靜的問:「就這幾具屍體么?」
「其他的送到醫院了。」
這裡山區不可能有醫院。他指的是拉薩的醫院。
陸錚轉身便走,被曹自彬眼疾手快拉住了,呵問一聲:「你去哪?」
「我去看看。今天的搜救行動已經結束了,我會在明天集合之前趕回來。」
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要去那裡確認什麼,其實不需要確認,他也相信聶素問肯定沒死,她是不會死的,他就是有這個感覺。
那個傻丫頭,怎麼可能不明不白的就死在這座山裡了。
曹自彬聲音變得洪亮:「你瘋了嗎?剛出了事故,哪來的車送你去拉薩?現在天就要黑了,你打算徒步越野一百公里嗎?」
大伙兒都怔仲不定的看著他。
陸錚的眼眶發紅,聲音更是堅定:「曹排,你就讓我去吧。我女朋友在裡面,我不去看一眼我不能死心。」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曹自彬臉上的表情驀的僵住。
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半晌,有人壓低了聲音小聲的咳嗽,然後,不知是誰,脫下了軍帽,緊接著一個接一個,大家都摘下了軍帽,曹自彬排長走到陸錚面前,什麼也沒說,在他肩頭默默的拍了兩下。
「曹排……」
「去吧,我回去跟連長申請,調輛車給你。」曹自彬走過他身邊時,低聲說。
「謝謝曹排。」他轉身,筆直的行了個軍禮。
回連的路上,戰友們陪著他,說了很多安慰的話,男人與男人之間,也許言語並不夠煽情,但那份情誼,從彼此交匯的眼神,嘆息,就可感受。
當晚,陸錚獨自開車,晝夜星辰的趕往拉薩。
他一刻不敢喘息,彷彿再與天上的星星賽跑。可是越是臨近,陸錚越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彷彿心都抽離了一般,將車停在醫院門口。那裡早已掛起白的扶靈,那些遇難的死者同伴或者家屬已經紛紛趕來,醫院門口聚滿了人,看熱鬧的居多,幾名醫生無能為力的站在一起邊交談著,白布蒙著滲出血色的軀體。
陸錚跳下車,分開人群,擠了進去。
旁邊有幾個工作人員,見他身穿軍裝,沒有像攔住其他家屬一樣阻攔他。
陸錚也的確不像其他家屬那樣大哭大喊,他甚至是凝重的,只是那份凝重太過實質,反而讓人感覺比悲傷更加壓抑。
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攔著他。
他幾乎是目不斜視的穿過那些躺著的死者,筆直的走向最裡面的那些搜救隊隊員。
隊員正在向幾名家屬描述現場的情況。
他要知道,發現汽車殘骸的地方到底在哪裡。
因為他的素素還在那裡等著他。
可是走到中途,陸錚的腳步忽然又停住了,就是那麼戛然,冷不丁的,剎住了。
他低下頭,看著右側白布下露出的一小塊衣角。
那件紅色羽絨服,他看她穿過的。
因為袖角上綉著品牌的LOGO,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在一輛車上,不太可能有兩個人穿同一件衣服。
所以他站住了。
剛才一直空茫的,堅硬的,始終沒有絲毫懷疑的心臟突然回暖了,彷彿從假死狀態冷不丁的活了一般。
在得知聶素問失蹤的消息后,他就一直處於冷冰冰的死亡邊緣。
可這一刻,他活了過來,是為了活著,被灼燒,被凌遲。
陸錚久久的凝視著那露在白布外的一角袖子,指間突然不聽使喚的抖動起來。
即便剛才被陸錚一掌撥開的小護士,此時也能很清晰的感覺到,有什麼強大的東西在轟然崩塌,他此時彷彿可以一碰就倒。
「同志?解放軍同志?」
不遠處一名護士叫了他一聲。
醫院早就吩咐了她們要協助部隊的搜救,何況如陸錚這樣英氣逼人的軍人,護士們早已注意到很久了。
她走過去,想安慰對方一番。
卻看見那位身著軍裝,一直身姿筆挺的英俊兵哥哥,突然間抬手捂住了嘴,隨著他痛苦的表情,彷彿有什麼紅色的液體從他的指縫裡流了出來。
護士嚇了一跳,趕緊走過去查看。
陸錚卻已經一下子蹲了下來,方才緊捂著嘴的手垂在身側,果然有血絲順著指間滑下來,在微微發著抖,他的嘴角也殷紅,另一隻手,彷彿行刑般,伸向了那蓋著的白布。
手背上的青筋畢現,抖若篩糠。
還沒等他碰到那白布,從一側哭得最厲害的家屬中忽然跳出一女人,猛不及的推倒了陸錚:「不要碰我女兒!」
女人早已哭成了核桃眼的淚人。
陸錚居然被一下子推得坐到了地上,染了血的掌心在地面摁下一個血印子,他慢吞吞的抬起頭,恍然的瞧了一眼那女人,彷彿中了邪一般的坐在地上,好半晌,冷靜與鎮定終於回到身上。
他什麼也沒說。
站了起來,鞠躬,很誠摯的向對方說了聲:「對不起,請節哀。」
然後大步的掠過白布蒙蓋的長陣,來到搜救隊員面前。
只是手抖得更加厲害了。
那幾人見他也身著軍裝,行了個軍禮,陸錚自報家門后,對方詫異的問:「你們連不是已經收隊了么?」
陸錚用很輕的聲音答:「我的妻子也在這場事故中。」
幾人立刻呈現出同情的目光。
真遺憾呢,沒有一名生還者。
「同志,節哀順變。」當先一人脫下了軍帽,拍了拍他安慰。
陸錚卻沒有難過的表情,只是很堅定的說:「請把你們發現遺體的坐標告訴我,我的妻子還被留在那裡。」
他們仍是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陸錚。
畢竟,很多遇難者的家屬都不願相信這一事實,他們只當陸錚是悲傷之下自欺欺人罷了。可他們都能感受到他的篤定和堅持,於是便把具體的位置坐標告訴了他。可當陸錚進一步提出要借他們的設備時,他們終於發現,這個喪妻的男人不是在開玩笑。
「這可不行,要上級批示呢。」開玩笑,他瘋了其他人可沒瘋,那麼危險的地兒,晚上一不錯神就有可能腳踩空,落到懸崖底下去了,怎麼能讓他一個人去呢?
何況天氣預報顯示,不久之後,還會有一場大雪。這不是找死么?
他們開始苦口婆心的勸阻,然後聯繫陸錚的上級,妄圖能阻擋這個失去理智的瘋子。
可陸錚很冷靜,很鎮定,他甚至拿出地形圖,開始仔細的規劃進山路線,搜救方案,甚至準備了野外生存的糧食。
他這樣頑固,讓所有人都震驚了。
在搜救隊拒絕了他的提議后,他並沒有氣餒,而是找到了雪狼突擊隊的顧淮安。
他知道他們特種部隊這次也參與了搜救行動,雖然派出的人員不多,只有邊境訓練營的十二人,但個個都是精英,最重要的是,他們擁有最先進的設備。
在陸錚轉身離開的同時,醫院裡的眾人都賊嘖嘖討論著這個堅毅的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