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政變
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郊外一片白茫茫的雨水.天地融為一色.樹木山石都化做雨簾中一團模糊的影子.
段義雲帶著數名親衛.冒著雨衝進了京郊的別院里.
劉玉錦早就扶著婢女的手在屋檐下翹首以盼.
段義雲抱著一個女孩子跳下了馬.懷裡露出一張蒼白秀麗的臉.正是丹菲.劉玉錦哇地一聲撲了過去.抱住丹菲大哭起來.
婢女們撐著傘湧出來.七手八腳地將人扶回了屋裡.劉玉錦抱著丹菲不放.哭得直喘氣.丹菲伸手摟著她.渾身上下都在淌水.面色卻十分肅靜漠然.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帶著一股陰鬱冰冷的情緒.
「怎麼了.」劉玉錦順過氣來.發覺不對勁.「不舒服.受傷了.」
丹菲安撫般拍了拍她的肩.「你身子沉.別動了胎氣.我好得很.你別擔心.」
「我怎麼不擔心.」劉玉錦抹淚.「今日雲郎突然派人回來和我說.你逃出來.說韋太后要殺你.我簡直嚇瘋了.好端端的.韋太后怎麼要殺你.」
「阿錦懷著身孕呢.鈺郎怎麼好和她說這個.」丹菲朝段義雲丟去責怪的一瞥.「是那個公孫神愛.不知怎麼知道了我的身份.去向韋太后告密了.」
「好個賤人.為了搶男人.竟然這般無恥.」劉玉錦豎眉罵道.「幸好你平安逃出來.咱們就呆在這別院里.先好好過幾日平安自在的日子.躲過了風頭再說.」
丹菲點了點頭.雙眼通紅.淚水順著濕潤的面頰滑落.
「崔景鈺……他受傷了.被抓了.」
劉玉錦大吃一驚.
段義雲嘆了一聲.坐在一旁.溫柔安慰道:「景鈺機靈油滑.自有他一套說詞.他又是崔家人.父母兄長都會替他打點.郡王也絕對不會放著他不管的.你且寬心陪著阿錦.這些事交給我們男人吧.」
劉玉錦不住點頭.幫丹菲擦淚.
丹菲彷徨地望著段義雲.無助地像個走失了的孩子.
「他真的會沒事.」
「我保證.」段義雲心中一陣苦澀.緊緊握住了丹菲的手.「人人都看到你挾持他出宮.他頂多被關一陣罷了.」
丹菲這時臉色方好轉了些.「也是.他可是清河崔家嫡系.又為太后辦事多年.不知掌握了多少底細.若沒個確切的罪名.處死朝臣.必會引發士族和百官的抵觸.少帝才登基.她不敢亂來.」
劉玉錦拉著丹菲去沐浴更衣.一面吩咐管事將隔壁的院子收拾出來.
沐浴過後.段義雲的手下又將雲英和萍娘送了過來.丹菲他們逃走後.禁衛們忙著追他們.就沒再管剩下的的那些官員和女眷.雲英和萍娘趁亂混出了宮.段義雲的手下在宮門口接應上了她們倆.將他們偷偷帶走了.
丹菲見她們倆平安.也徹底鎮定了下來.
她細細詢問了劉玉錦婚後的生活.聽了聽她肚子里孩子踢腳翻身的聲音.不禁笑道:「這腿腳這般有力氣.將來定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子.」
劉玉錦的乳母趙阿婆笑道:「多謝娘子吉言.將軍請了好幾個太醫看了.都說是男胎呢.」
「不論男兒女兒.都是我的骨肉.」劉玉錦摸著肚子.一臉母性光彩.
「若是雲郎敢嫌棄女兒.我都要替你揍他.」丹菲道.
段義雲進屋道:「阿菲好些了嗎.臨淄郡王酒醒了.知道了消息.急著見你.」
「好.」丹菲站了起來.「我也正有許多話要同他們說.」
丹菲換上胡服.扮作段義雲的部曲.隨著他策馬進了長安城.
城內雨到是不大.許多地方地面還是乾的.百姓如往常一樣勞作.武侯懶散地巡街.看樣子韋太后並沒有將丹菲出逃一時鬧得很大.
他們到了臨淄郡王府.薛崇簡親自過來迎段義雲.同時意味深長地看丹菲一眼.
這兩個男子.一個是劉玉錦前情人.一個是她現夫婿.關係實在尷尬.丹菲在一旁看了看.兩人雖然有些尷尬.但畢竟並沒有什麼切實的奪妻之恨.於是都以大局為重.相處融洽.
進了正堂.李隆基正同郡王妃以及妻兄王王守一在說話.見丹菲來.頓時露出慚愧之色.
「都說飲酒誤事.我當時稀里糊塗的.眼睜睜看你遇險.卻什麼都沒做.」
丹菲哪裡敢受他的道歉.急忙欠身道:「郡王不必自責.公孫神愛本是崔景鈺自己招惹來的.要怪.就怪他好了.」
郡王妃倒是溫柔和善地打量了丹菲一眼.起身退下了.留下兄長同他們繼續議事.
李隆基問道:「先帝駕崩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丹菲面色肅然之中.帶著悲愴之意.道:「那日太后十分殷切.親手烙了餅送去給先帝吃.還談及在房州的往事.而後太后提議要為溫王娶妃.看中韋家一個女孩.先帝不準.話語里指責韋家外戚勢大.不想再出個韋后.太后又勃然大怒.同先帝爭吵起來.」
段義雲揉了揉眉頭.嘆氣道:「我就猜得**不離十.而後呢.先帝是怎麼死的.」
丹菲平靜道:「先帝舊疾複發.倒地不起.我欲去請御醫.太后喝止了我.宮人無令不敢動.只有眼睜睜看先帝咽氣.」
語畢.屋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后.李隆基拍案怒道.「韋氏毒婦.就分明就是謀害先帝.」
王守一道:「此事既然已弄清了真相.我們心裡有數.今日之事已是打草驚蛇.崔景鈺被抓.我們倒是受了鉗制.首先要保崔景鈺不會出賣我們.」
丹菲猛地抬起頭.咬牙道:「他不會.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更不是賣主求榮的小人.」
王守一被頂撞了.有些不悅.道:「如今新帝登基.諸事都有變動.誰也不能作保……」
丹菲大聲道:「崔郎他忍辱負重.寧可和家人決裂.也要潛伏進韋氏一黨之中.他這是為了自己.還不是為了公主和郡王的大業.這麼多年來他多方周旋.在韋氏等人面前伏低做小.鞍前馬後地效勞.他本是個文武雙全的大好兒郎.卻背負罵名做小人.又冒著被揭露的危險.如今他被抓.公主不想著如何營救.卻是先懷疑他的忠心.這般自私.不是教人寒了心么.」
王守一惱怒.漲紅著臉斥道:「沒人說不救他.只是如今韋氏已經警覺.我們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暴露.到時候非但救不出你的崔郎.我們大家都要一起死.」
「都冷靜些.」薛崇簡大聲道.
丹菲漲紅了臉.只覺得郡王妃如此賢惠明理.怎麼兄長倒是個腦子糊塗.她懶得再和他廢話.
高力士匆匆進來.道:「郡王.崔中書的下落已經打探出來了.他似乎對太后一口咬定是受那宮婢狐媚蠱惑.不知真相.太後下令將他關在大理寺中.」
丹菲倉皇不安.
段義雲問:「可用了刑.」
「本是要用的.可安樂公主趕到.大鬧了一場.只好將他暫時放在一邊了.」
丹菲長長鬆了一口氣.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安樂公主十分可愛.
王守一冷笑.「崔景鈺招蜂引蝶的.到關鍵時刻.還真能派上幾分用場.」
「吃他人血肉.還笑他人活該.郎君如此涼薄.果真有成大事者的風範.」丹菲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離去.
王守一也是名門家族的貴公子.走到哪裡不被人捧著敬著.這還是頭一次被個一文不名的女子甩臉色.當真又驚又怒.
李隆基朝王守一投去警告的一瞥.起身追出屋去.拉著丹菲好聲好氣道:「你放心.我們定會將他救出來.你安心在段家呆著就是.」
丹菲望著他.淚水潸然而下,「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他本也可以逃走的.」
「我知道.」李隆基對著美人落淚最無招架之力.「我絕不會將他棄之不顧.」
丹菲朝他恭敬作揖.道:「鈺郎一日不獲救.我就一日寢食難安.郡王身負大業.要顧全方方面面.我也沒有要您為了景鈺不惜一切.景鈺是我所愛之人.若要救他.我願盡全力相助.」
李隆基笑著點了點頭.「我要攔著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你放心就是.」
是夜.段義雲和丹菲留在臨淄郡王府里.商議接下來起事要務.
「宮苑總監鍾紹京.」李隆基一手指著紙上的人名.道.「若想攻入宮苑.便需要他開門放人.不然若是強攻.一來耗損兵力.二來耽擱時機.韋氏挾持新帝在手.到時候押著新帝上了城門.難保羽林軍不倒戈.這就又重演了廢太子之事.」
段義雲道:「之前我和此人接觸過幾次.此人膽小怕事.油滑投機.並無甚大才.」
丹菲道:「若不是如此.還擔心策反不了他呢.」
「我親自去見他.務必將他說服.」李隆基道.
「當心.」丹菲道.「若策反不了.提防他告密.」
李隆基不以為然地冷笑.「若他有猶豫之色.斬殺便是.只怕這樣一來.就得提前起事.」
薛崇簡道:「李仙鳧、葛福順和陳玄禮都已效忠.段兄屆時去接管京畿衛軍.我則隨你一同攻入大明宮.」
「我也去.」丹菲道.
「不行.」李隆基和段義雲同時出聲.
「怎麼不行.」丹菲蹙眉.「我在宮中多年.熟知地形和人事.我可以協助你們穩住宮人.至少讓他們不添亂.」
李隆基黑著臉.道:「都說了不行.你今日就隨義雲回去.安生呆在家裡.我自會把景鈺救出來.」
「為何不讓她去.」王守一蹙眉.「若她能穩住宮人.對我們大有裨益.」
「她是女子.」李隆基粗聲道.
丹菲怒道:「你我認識已有三年多.你今日才知道我是女子.」
「不可失禮.」段義雲將手按在丹菲肩上.「郡王是怕你遇險.」
丹菲嗤笑一聲:「郡王.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是那等怯懦無能.只能依附著男人過活的女人.我自幼隨先父在駐地軍營里長大.慘烈的場面見得多了.沙鳴的屍山血海我都走過來了.沒得會害怕這點刀光劍影的.郡王您如今首先是一名領袖.是主持大局之人.就當以上位者的角度來斟酌此事.從最有利之處著想.而不當以私人情緒影響了判斷才是.我大有可用之處.不該被閑置在一旁.」
這番話一出.不禁李隆基神色一懍.旁人也對丹菲另眼相看.
丹菲往日姿態卑微恭順.謹小慎微.並不起眼.沒想一旦出宮脫困后.這個女孩立刻脫胎換骨.展現出一身凌厲颯爽的、睥睨風雲的英氣.她就像是一顆蒙塵的明珠.憋屈了數年.終於在這一刻得見天日.開始大放光彩.
眾人商議了到深夜.在郡王府的客房裡住下.次日一早.坊門開后.他們用過早飯.各自回家.
丹菲昨日奔波了一整日.晚上也沒睡踏實.回到了段家在城外的莊子上后.草草用了午飯.又憂心忡忡地睡去.
她睡得極不踏實.做了一堆光怪陸離的夢.過往數年的往事片段凌亂地從眼前閃過.耳邊充斥著各種嘈雜不安的聲音.
迷糊之中.有人將她溫柔地扶起來.給她擦去後頸的汗水.換了乾淨的褻衣.再喂下苦澀的葯汁.
「勞心竭力.外感風寒.乃是虛症.這熱發出來就好了.」
「有勞太醫了.」這是劉玉錦的聲音.
丹菲又沉沉睡去.
她時睡時醒.耳邊有事有人低聲說話.似乎是段義雲來看她了;有時是婦人念經的聲音.似乎是萍娘和劉玉錦她們在給她燒香祈福.
后來還聽到劉玉錦和一個男人爭執.劉玉錦那氣勢洶洶的語氣讓她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也許成親和為人母真的會讓一個人徹底成長吧.
「……你有何資格管阿菲的事……將她的安危置於何地……」
丹菲翻了個身.那邊霎時噤聲.房門開啟.人出去了.
丹菲出了一身大汗.被灌了一堆湯藥參粥.終於醒了過來.身子還有點虛軟.精神卻是極快地恢復了過來.
「我睡了幾日.」
劉玉錦紅著眼.道:「整三日.一度燒得只說胡話.喊耶喊娘的.嚇死我了.」
「崔景鈺放出來了嗎.」
劉玉錦一愣.訕訕地搖了搖頭.
丹菲眼神黯淡.靠在床頭不語.
萍娘和雲英帶著精心熬煮好的葯膳過來探望丹菲.她們如今知道了丹菲的真實身份.對她更加敬佩.
「別擔心.」萍娘道.「你當時假裝劫持他.文武百官們都看在眼裡.他又不是一文不名之輩.而是崔家人.太后還不到如此一手遮天的本事.」
用過午飯後.丹菲由劉玉錦扶著.在院子里散步.
「先前似乎聽到你和人吵架.」丹菲問.
劉玉錦臉色暗了一下.「雲郎知道你病了.來看你.他同我提起你想參與他們誅韋一事中去.我不高興.同他吵了幾句.阿菲.你好不容易出來了.擺脫了這個爛攤子.何必又再進去.」
丹菲堅定道:「我要去把崔景鈺救出來.」
劉玉錦語塞半晌.道:「他也許不想你冒險.」
「他了解我.」丹菲平靜道.「他知道我會去的.他知道.」
劉玉錦很是有感觸地嘆了一聲.「你們兩人.當初一見面就要吵得天昏地暗.現在看來.都是緣分.」
丹菲回想當年.也不禁笑了起來.她想告訴劉玉錦.當年那個白鹿燈其實是崔景鈺送的.但是考慮到當時送燈的人是段義雲.這舊事重提未免有些尷尬.只好略過了.
「他對你好嗎.」丹菲問.
劉玉錦明白她問的是什麼.一笑道:「俗世夫妻.不過於此.比不上你和崔景鈺.但也比別的人家好多了.」
丹菲看得出劉玉錦並不是很快樂.也許她還對薛崇簡念念不忘.但是從旁人角度來看.段義雲和劉玉錦算是很恩愛的一對.段義雲於女色上十分自律.府中沒有姬妾.在文家人面前十分維護劉玉錦.
「關於宜國公主.你果真沒說錯.」劉玉錦有些慚愧.「成親前她就將我叫去.又是哄又是嚇的.就是想讓我做她的眼線.盯著雲郎的一舉一動.她不知道雲郎身份.也不知道我們倆早就認識.還故意說了些雲郎的壞話.想讓我提防他.我那時就看穿了她.婚後我一心和雲郎過日子.她卻總要我去打聽雲郎的行蹤.我不理會.她就有意冷落我.還讓管事婆子來教育我.說出嫁女若沒娘家撐腰.在夫家吃虧也沒處說.」
丹菲冷笑.「我早說了她沒安好心.這事你同雲郎說了.」
劉玉錦點頭.「成親當晚.我就和他說了.他說為了避免我難做.就讓我時不時還是透露點消息給宜國公主.我也順便打聽到.宜國公主似乎有什麼把柄在太平公主手上.所以才對她言聽計從.」
丹菲困惑.想不出李碧苒還有什麼幺蛾子.不過這女人背地裡小動作不少.也講不定還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丹菲真正想不通的.是李隆基為何看不透她的真面目.還和她曖曖昧昧的.徒讓郡王妃不開心.
「聽你的話總沒錯呢.」劉玉錦親昵地挽著丹菲的胳膊.「我現在就希望這事早早過去.你也能安定下來.成個家.我還等著你給我肚子里這孩子做乾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