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一 蘭諾
溪水潺潺,自東向西緩緩流過。清澈的水流拍擊碎石上,發出悅耳的低鳴。
溪的左岸,樹入雲霄。綠葉鬱郁。綻放的花叢前,香氣陣陣,彩蝶纏繞。
而以水面為界,不足三米的小溪的右岸,卻漆黑一片,看不到一絲光亮。
左岸的一塊巨石上,蘭諾環膝,面對小溪右岸的那到片漆黑而坐。長長的頭髮挽成一個髻,用一根樹枝固定。輕風微送,鬢下散落的青絲伴著花香而動。
許久,她都沒動一下。
距離她不遠的另一塊巨石上。一條巨大的蟒蛇盤卧其上,高高堅起的蛇頭,赫然是半張蛇面,半張人面。
巨蛇的對面,蹲著一個年約六七歲,長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小娃娃盯著石面上幾個用樹枝做成的棋子,皺了許久眉頭,毀了一步,對面前的半面蛇奶聲奶氣的道,「展長。我小,你要讓著我。」
「點雪,」半面蛇低頭看了一眼。人面上的眉頭高高挑起,「你比我年長上千歲。你這是為老不尊。」
「……」點雪歪頭想了下,「你當人的時間比我長,所以。你大,我小……」
展長默了會兒,出聲,「我修行減半。半人半蛇,算不得人。論起來,還是你應該……」
小娃娃小嘴一撅,原地一轉身,化為一條巨大的雪狐狸。把碩大的爪子往石上一拍,問道,「我應該什麼?」
半面蛇身子瑟瑟抖了一下,須臾,長嘆,用嘴叨著石子放到棋盤中,「……沒什麼,你開心就好。」
雪狐轉身變為小娃娃,爬上巨石繼續下棋,「嗯,我很開心。」
心中壓力巨減的展長穩穩膽,腹誹,不愧是狐狸中的王族,不要臉起來也是王級的。
不遠處,一個高高吊起來,用藤製成的繭球中,緊合著雙眼的釋南頻頻皺眉。
顯然,展長和點雪的聲音雖不大,卻已是吵到了他。
眉頭幾皺后,眼睛暮然睜開,清澈的把青色的藤,綠色的葉映在了眼中。
他翻身坐起,繭隨之晃動,發出吱喲聲。
展長側過半張蛇臉看了一眼,人面上有了笑意。在點雪連毀三步棋的情況下,輕聲道,「總算醒過來了。」
「倒比你自己醒過來還開心。」點雪努努嘴,看著棋盤的眼睛沒錯開半分,「你要是沒了膽,修為不會散的那麼徹底。怎麼著,也得有半個人身。現在好,就剩下半張臉……」
點雪肉呼呼的小手抓著一小截樹枝,抬頭問,「不後悔?雖然鼠妖的心尖肉在過了天雷后沒有作用,可你也不用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的命。」
「結界中的時間是混亂的,只要我在那裡待著修行,有沒有蛇膽沒什麼區別。」展長淡淡的回道,「如果有一天一定得走出結界,就是應生死劫。那,就更用不到了……」
忽遠忽近的聲音傳來,釋南的腦子隨之轉了兩轉。
他扶著樹藤向外看時,碩大的繭突然落地,彈了幾彈。釋南還沒弄清什麼狀況,便從繭中滾落而出,摔在地上。
不重,他卻躺在地上緩了很久。直到后痛上難忍的痛意漸漸平息,才撐地坐起來。
黑眸向四周掃視一圈,最終於定在溪邊的蘭諾身上。
起身走過去,釋南啞著嗓音,道,「我記得你,你是蘭諾。幾年前你救過我,在雲南古墓……」
「是我救了你沒錯,」蘭諾微微側頭,看向釋南,「可有句話要說清。我當時救你,是受蘇青檸之託。她當時說,要麼和你一起生,要麼和你一起死……」
反正兩個人又死不了,她樂得讓當時對什麼都懵懂不知的蘇青檸欠她一份人情。
思及往事,釋南眸中劃過一絲痛楚,本就慘白的臉色又難看了兩分。
當時,他對她做了什麼?不久之後,又做了什麼?
「……這次,」深吸一口氣,釋南閉上眼,艱難出聲,「謝謝你……」
雖然剛醒,記憶卻不亂。
他知道自己死了,死在蘇青檸的懷裡。
飄在空中,親眼看到蘇青檸又哭又笑,瘋了一樣挖出他的十二隻眼睛。然後,僵直著瘦弱的後背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想跟著,可做為一屢新魂,他沒有進入另一個結界的能力……
「這次,也是受蘇青檸之託。」蘭諾回過頭去,繼續看眼前的深灰淺黑,「她要你活著,所以,你要活著。」
「總之,多謝。」釋南堅持,「這份恩情我們夫妻會永記,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放心我不會客氣。」蘭諾出聲打斷。
釋南止言,沒繼續說下去。再次看了眼四周后,道,「那,就麻煩你送我出去。」
這個一半黑一半彩的地方,顯然不是人界。他不知自己死了多久,想儘快回去。
蘭諾搖頭。
身後這男人身上前前後後共計十四個血窟窿,現在雖然已經長平結痂,卻還沒徹底痊癒。
萬一回去嚇到孕婦,她這好心倒辦了壞事。
再說,所謂交易,就是在她有所付出時,定然要得到相應的回報。
釋南,她救活了。可話,蘇青檸還沒有轉達到。
不要說她心眼小兒,她本來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大度。
釋南看出蘭諾不會輕易送他離開,沒再過多強求。轉而,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奈河溪畔。」
蘭諾起身,扔下四個字,轉瞬間消失不見。
遠處巨石上,半面蛇輕聲道,「你還沒和我說,奈河溪是什麼地方?」
點雪吃到一子,心中高興,手舞足蹈的回道,「奈河的第二條支流。奈河溪的對面,是幽冥。蘭諾姐姐說,那裡曾經很漂亮,百花盛開。可自打她離開,那裡就慢慢變成黑色的了。」
釋南僵著後背蹣跚靠近,聽到展長問,「那第一條支流呢?」
「第一條支流是自下而上,逆流而行的。」點雪見展長把棋子放在死位,眼前一亮,舉起小手歡呼,「我又贏了……姐姐說,支流的盡頭是另一個地方,那裡的人,超出六道不入生死,可又非神非仙。就是,要做了很多很多善事,又要機緣足夠的人,才能去的地方……」
「原來,」展長輕嘆,「老雜毛一直想去的地方,是那裡……」
點雪連贏五盤,站起身,語氣輕蔑的對眼前的半面蛇道,「你太弱了,總輸給我……我不和你玩了,我找姐姐去。」
粉嫩的娃娃從巨石上一跳,落地為狐,向蘭諾消失的地方跑了過去。
眨眼,隱身在深綠淺青中。
釋南在半面蛇前坐下,看了會,笑了,「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要是蘇青檸知道了……」
結界之中無歲月,釋南在消失那段時間裡,和展長在一起待了很久。
展長屢渡不真實的天劫時,他冷著一顆心,在魚雀的授意下馴黑蛟。
久而久之,釋南也知道了展長就是蘇青檸哭著說對她很重要,似族中長輩,看她長大的常老四。
在那后,一人一蛇的交情還不錯。直到,他的力量越來越大,記憶漸漸全失……
「小檸不會知道。」展長笑的淡然,「蘭諾說,小檸知道我活著,也知道我修為減半。至於減到何種程度……蘭諾不會和她說,我不會,」
人面上的眼睛往釋南臉上一掃,問道,「你會嗎?」
釋南搖頭,沉默了會兒,問道,「蘭諾是誰,知道嗎?」
「知道些。」展長微微點頭,長尾一掃,盤下,「天地人剛化分天地人三界時,上神扔在奈河邊上兩顆種子。一顆長成了樹,一顆長成了藤,目的是為了看住地府中的靈魂,不要趟過奈何溪私逃。按點雪的話來說,從那條溪水趟過來的靈魂,會帶著前世的記憶……所以有數不盡的鬼魂冒險,想要重回人世……」
「蘭諾,是那顆藤。」展長緩緩道出從點雪那裡套出的東西,「她和那顆樹,在奈何溪前守了數不清的歲月,攔住數不清的鬼魂,也,聽那些鬼魂訴說了無數人世間的故事……然後,動了凡心。她知錯犯錯,趟過溪水,硬入六道輪迴……」
「所以……」釋南適時出聲,將話題引導下去。
「她想得到的,生生世世都得不到。」展長輕嘆,「她有相戀十世的戀人,可每一世,都不得善果。她和她的戀人有相知十世的摯友,可每一世,都不得善終。她知道錯了,所以想在這一世結束這一切,只是。」
展長把視線落在奈河溪對岸的一片黑中,嘆道,「她走了過來,卻走不回去。她有神力,卻沒辦法把自己送到對岸,繼續做一顆藤……」
「這,」故事有些沉重,釋南道,「是她的劫。」
「沒錯,各人有各人的命。天道輪迴,不會欠著誰的,也不會讓誰欠。」
一人一蛇相對,久久無言。身側的花草脫離正常生長規律,在短短時間內,拱土,抽葉,長身,開花,結果……
當花香散盡,碩果垂枝時,釋南再次出聲,「咱們什麼時候能離開。」
「我帶罪在身,不會離開。」展長道,「至於你,要問蘭諾……」
「我在這裡……睡了多久?」
「整整一百個日夜。」
「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麼?」
「要問蘭諾。」夾央吉亡。
「蘇青檸現在……」
「要問蘭諾。」
釋南不再問展長問題,而是沉下心蘭諾回來。他要問問,蘭諾到底要怎樣才肯放他離開。
蘭諾回來,別的問題忽略,單回答了蘇青檸現在如何。
「挺好,天給她改了第二次命,命格不再是空的。讓她這輩子吃喝不窮,順風順水,夫疼子孝……」
前面,釋南聽的挺開心,後面一句夫疼子孝,硬是把他砸出內傷,血流不止。
「讓我回去。」釋南咬牙,雙眼發寒。
他這夫還沒回去,她上哪來的子?回去晚了,他懷疑自己出去后得先殺個把人才行。
蘭諾轉身,心中甚是憂愁。
都好幾個月了,蘇青檸怎麼還沒去幫她傳話?一孕傻三年,她直撞傻到娘胎里去了?
就那八個字,就那八個字!讓那個人不要再傻等,不要再受一世的苦。
如果不是她沒勇氣,也不會讓別人帶話。
終於,終於!
在落雪之時,蘇傻缺葫蘆一樣的腦子終於被二踢腳給蹦出個裂縫,智商之光瞬間傾瀉而出!
雖然不多,卻足矣把那句話給理解明白。轉而,挺著五個月的身孕屁顛屁顛的跑去給張行遞了話。
蘭諾心中暗許釋南離開了,只是當初蘇青檸和天做交易時,說的是完好無損的活過來,所以,她等他傷痊癒。
一恍,時間又過了三個多月。
釋南從最初的歸心似箭變的慢慢平合。
沒事,沒事,他雖然沒了背上的眼睛,可收鬼伏魔的本事和一身拳腳功夫還在。
打死個把人再毀『魂』滅跡這種事,手到擒來!
一日,釋南正在和展長下棋。蘭諾突然出現,帶著他騎上點雪就走。
在奈河溪前待久了,釋南慢慢摸出蘭諾的性格。
她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多問她不會說,多說她肯定有讓你說不出來的辦法。
所以,他從頭到尾閉口不言。
雪狐馱著兩人躍過山川河流,最後來到一家醫院的樓頂。
暗夜之下,蘭諾眯眸而立,細數下面那個正在生孩子的女人在這幾個月中一共罵了她多少句。
須臾,附身,對滑下雪狐的釋南道,「蘇青檸在下面產子,你的。」
狂喜,在釋南如星般的眼中綻放。
「你不是問我那天發生了什麼嗎?」不等釋南說話,蘭諾道,「她用你後背上的十二隻眼和天做了交易,說,下輩子還要和你在一起。」
狂喜的眼眸中,浮現絲絲柔情。
「……做你女兒。」蘭諾繼續道,「這是她唯一的要求。你說,這種買賣,天會不會答應?」
釋南站在寒風中,木了。
蘭諾拍拍釋南肩膀,「不要對她動怒,你現在又打不過她……這樣吧,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把力量給你點……你不用感謝我,記我這個人情就行了。」
熒光微閃中,蘭諾用手一推,「去吧,下面在等你簽字。」
釋南轉身,牙關緊咬,怒意滔天。
女兒,下輩子當女兒,還是唯一的條件。
嗯,他突然覺得,打一架是解決不了問題了。這,得打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