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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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做夢?怎麼連做夢都離不開趙琛!像是陰魂不散一樣!」
陰魂不散?
落在趙琛耳里,只覺得如遭雷擊,傾盆冷水從天而降,浸得他全身都是冰冷冰冷的,掐在她腰上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慢慢地移開,收了回去。
指尖都有些打顫。
再一看,白璇卻又已經閉著眼睛睡了過去,想來方才那一句話,只是她半夜驚醒過來,半醒半睡時候的,發出的一句囈語。
夢中才吐露心底話,也許,這大概才是白璇的真實想法了。
在她心裡,原來就是這般評價自己的。
陰魂不散?
仔細想想,她或者也沒有說錯,一直以來不就是他趙琛陰魂不散,非要纏著她嗎?
若非自己陰魂不散,念念不釋,百般撩撥,她又怎麼會進英王府?
當時,梁啟誠有牢獄之災,受了重傷,生死不知時,她只怕寧可和梁啟誠一起死了,都不會多看自己一眼。
雖是她心甘情願,趙琛心底里其實也是有些愧疚,才對她格外包容些。
結果呢?
滿腔柔情,盡付於「陰魂不散」這四個字。
今天晚上,他過來,完全就是自取其辱——
這麼多天來,自己是瘋魔了,還是中邪了?
要這樣百般討好於她,非要和她這等沒有心肝的女人,玩什麼情情愛愛的幼稚把戲?
自己一個郡王,堂堂皇子,是少了女人服侍奉承,還是怎樣?
要把一顆心放在她腳底踩著,任她蹉跎。
卻是一樁賠本的買賣!
近在咫尺,連她細密均勻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她睡得無知無覺。
趙琛眼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扯了緞帳一把,從金鉤上拉了下來,胡亂一摔,轉身就出了偏房的門,直到回了他自己房間,才重重地一拳捶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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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白璇在,芸兒姐妹不好湊上前來,值夜叫起的事,大多落在朱雀身上。
朱雀輕輕地叩了叩門:「王爺,白夫人,該起了——」
門卻沒有關緊,只虛虛掩著。
被朱雀一碰,就徹底敞開來。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
船床又開著,全無遮掩。
晨光從船窗外漏進來,照得艙房裡頭亮堂堂的。
英王爺趙琛已經起身,正坐在床榻邊穿衣。
白璇卻是要杳無行蹤,不知道去了哪裡。
地上,摔著打碎的葯碗,滿目都是破裂開的瓷片,黑乎乎的葯汁流淌了一地,一片狼藉。
朱雀一愣。
就看見趙琛抬起頭:「從今天起,白夫人睡到偏房去了,你過去服侍吧!本王這裡用不著你!」悶聲悶氣的,嗓音有些低沉沙啞。
只表情卻不大好看,一副壓抑克制著怒氣的模樣。
怎麼回事?
好端端的,白夫人怎麼就搬到偏房去了?
莫非是王爺和白夫人吵架了不成?
王爺氣得連葯碗都砸了?
朱雀眼風打了個轉,滿臉疑惑。
只趙琛愛潔,朱雀是知道的,只得按耐住滿腹心思,拿了笤帚、抹布,快手快腳地把地板收拾得乾乾淨淨,才往白璇住的偏房而去。
偏房裡頭,白璇卻還是睡得沉沉的。
朱雀忙叫起:「白夫人,白夫人,醒醒!該起身了——」
半響,白璇才悠悠醒來,嚶嚀了一聲,翻身坐起。
朱雀這才上前,伸手撩起緞帳,輕手輕腳地掛在金鉤上,才迴轉身看著白璇,眉頭皺了皺:「這是怎麼一回事?白夫人,您是和王爺吵架了嗎?」
趙琛這人,動輒得咎。
惹他生氣,兩人時不時的冷戰,白璇早就已經習慣,也不以為然:「王爺大概是心情不好,所以才發了一通脾氣!連葯碗都摔了!早上,待用過早膳,你得了閑暇,再給王爺煎一貼葯,送過來吧!」
畢竟他左肩處的傷口不輕,是需要按時喝葯,好生將養的。
朱雀忙答應了:「奴婢記得了!」
如今,在白璇身邊貼身服侍,朱雀自然是向著白璇的。
又因著這一陣子相處下來,略微有些了解趙琛的脾性——知道他是喜歡女子衣飾華麗,被襯得嬌弱些的。
朱雀眼珠子轉了轉,又打開箱籠,從裡頭翻出一件藕荷色綉著木蘭花枝的裙衫:「白夫人,今天穿這一件怎麼樣?」
藕荷色的緞面柔滑細膩,金絲圈線,刺繡精美,木蘭花開得灼灼的,花瓣勝雪。
白璇淡淡地看了朱雀一眼,卻有幾分猜出朱雀的心思,也不點破,只眉頭皺了皺:「也太過華麗繁複了!隨便找件家常些的穿也就罷!」
就看見朱雀陪著笑:「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王爺看了,許就不生氣了!」又輕手輕腳地幫著白璇梳了髮髻,主僕二人才往趙琛所在的艙房而去。
趙琛地位尊崇,佔據的艙房自然是船上最寬敞的,分了里、外兩間。
外間圓桌上,已經擺滿了熱氣騰騰的早膳,雖是比不上英王府裡頭的奢靡,卻也做得甚是精美別緻。
圓桌旁,站著兩個中年僕婦,神色恭敬,待到置奢布筷完畢,才飛快地瞥了白璇一眼,匆忙退下。
白璇用餘光飛快地瞥了趙琛一眼,只覺得他臉上陰霾密布,陰沉沉的。
趙琛正坐在上首,板著臉,面無表情的,顯得有些嚴肅,很是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黃慶一卻是侍立在側,見到白璇進來,忙迎上前去,挪了挪客位的椅子,殷勤道:「白夫人,快請坐下!該用早膳了!」
話音未落,就聽見「啪」的一聲響。
就看見趙琛把手邊的筷子一摔,扔在桌面上,看向黃慶一,面沉如水的:「你這個下賤奴才,真是恃寵生嬌,慣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一個妾氏——本王跟前,有她坐的位置?黃慶一,你的規矩,你的禮數,都學到哪裡去了?高低尊卑,你不知道?下賤奴才!」
他眼裡像是藏著驚濤駭浪般。
白璇只覺得他的神情,與往常迥然有異,恨得像是要把自己吞吃入腹般
趙琛一邊說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白璇:「往後,白夫人的膳食,都拎到她的艙房去!本王跟前的地,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待的!下賤奴才,一個兩個都皮痒痒了,規矩禮數都忘得一乾二淨,是時候要好好順一順了!不然的話,一個兩個,都要爬到本王頭上來了!」
恃寵生嬌?
天高地厚?
下賤奴才?
爬到本王頭上來嗎?
明著,他是在訓誡黃慶一。
白璇知道,實際上,他是在罵著自己。
也是她疏忽了。
趙琛待她隨意,底下丫鬟們也就不那麼拘泥於規矩禮數。
趙琛還真是沒有說錯——她的確是仗著有趙琛的寵愛,都快要忘記了她自己的身份。
他是高高在上王爺,而她呢?
其實,不過是一個妾氏罷,無足輕重,如腳底泥般。
他尊,她卑,地位有雲壤之別。
他寵著自己時,自然是同床共枕,同桌而食,什麼都好。
等到他厭倦了自己,自己的一舉一動自然都是僭越了,處處都是錯的。
當著朱雀和黃慶一的面,趙琛這是一點面子都不給自己了。
是了,她的性命尊崇,自然是全系在趙琛身上的。
他要自己生,就是生;他要自家死,就是死。
討了他歡心的時候,自然是他的「心肝兒」、「嬌嬌」,,得他百般柔情蜜意,甜言蜜語。
若是得了他厭倦,被他棄之如履,就是不知死活的「下賤奴才」。
看,仰人鼻息,就是這般下場。
為人妾氏的,本就低人一等,又哪裡能得得到尊重。
白璇只覺得面上火辣辣的,無地自容,恨不得立即鑽進地底下,強撐著挺胸站得筆直筆直:「王爺也不必指桑罵槐了!妾身知曉自己的身份——這就告退!」喉嚨裡頭像是有火在燒般,嗓音粗噶。
就聽見趙琛冷笑道:「怎麼,被本王罵了兩句就受不住了?還真是個清高自傲的,你是得清醒清醒,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本王面前,可容不得你使性子!滾,給本王滾——」
白璇轉身而退,朱雀忙跟著退了出去。
趙琛雙目沉沉,看著她的離去背影,越發氣不打一處來。
自家王爺不好侍候,黃慶一是知道的,越發戰戰兢兢起來,陪著笑,小心翼翼勸解:「氣傷肝,王爺消消火!只白夫人多病多思的,身體也不太好,只怕承受不住王爺您的怒氣。王爺若是不高興,只管沖著小的打罵!若是白夫人受了委屈,將來心疼的,還不是王爺您……」
黃慶一本想和稀泥。
趙琛卻是滿腔心事,又因著是和白璇之間的隱私,卻是不好跟個內監細細訴說,越發遷怒到黃慶一身上。
黃慶一還想再說幾句緩和話,就看進趙琛一拳捶在桌板上:「什麼白夫人,黑夫人的,她是你哪門子祖宗!要讓你這樣操心你!下賤奴才,吃裡扒外!滾——給本王滾——」
黃慶一被罵得忙退下。
一整桌都擺著早膳。
趙琛只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只覺得味如嚼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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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兒推開門,眉飛色舞:「姐姐!姐姐!」
「又怎麼了?一天到晚,見風就是雨的!這毛毛躁躁的脾性,若是不改一改,怎麼可怎麼嫁得出去!」芸兒一邊彎著腰收拾床榻,一邊埋怨道,「又是個懶惰姑娘,一大早的,被子都不疊,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就看見倩兒親親熱熱湊了過來,撒嬌道:「不是有姐姐在嗎?有事姐姐服其勞!我當然就可以偷懶啦!」說話間,伸手一把環住芸兒胳膊,臉上笑嘻嘻的,沖著芸兒使勁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的,「姐姐,我告訴你一件事——王爺和白夫人一定是吵架了!」
芸兒一愣,手上不由頓了頓:「吵架?王爺這麼寵著白夫人,怎麼可能?你都是聽誰說的!」
就聽見倩兒嗓音壓了下來:「昨天晚上,王爺和白夫人是分房睡的!白夫人就睡在偏房裡頭。今早上,是朱雀收拾的床鋪。早膳也不是一起吃的,分了兩桌。廚房裡頭的劉媽媽看見了!還聽見王爺叫白夫人滾呢——」
芸兒蹙了蹙眉:「昨天晚上看著,兩人還是和和樂樂,好端端的。」
倩兒輕哼了一聲,嗤之以鼻:「肯定是白夫人做了錯事,惹怒了王爺!才被王爺趕走了!王爺豈是好服侍的!就她也配,成日里霸佔著王爺不放!」
倩兒眉宇之間,全是輕蔑厭惡之色:「我就是看不慣白夫人妖妖嬈嬈的模樣,跟個狐媚子似的!」
說話間,倩兒語氣越發喜氣洋洋起來,推了推芸兒:「白夫人和王爺有隙,正好便宜了姐姐你!可不是天降良機!若是能趁著這幾日,討了王爺的歡心!姐姐你也算是有了出身,我的心事也能夠放下啦,可以安安心心地離開英王府了!」
兩人是嫡親姐妹,芸兒的心事,倩兒一向知道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這個親姐姐看著溫柔可親,其實骨子裡最是頑固偏執,一顆芳心就全落在趙琛身上不移。
是以,倩兒一直提心弔膽的。
芸兒聽了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忍不住眼眶一紅,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倩兒的肩膀,不禁沉思起來——
往日里,白夫人和自家王爺同吃同住,在飲食上下藥,是不可能的事。
就是自己有心,也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難得如今,白夫人和王爺之間生了罅隙,卻正是自己下藥的良機。
芸兒越想,越壓抑不住心底的激蕩,咬著牙關反覆思量,終於剋制不住,掏出衣裳裡頭貼身藏著的荷包,從裡頭拿出一顆蜜蠟封的小藥丸,遞到倩兒跟前,壓低嗓音道:「這兩天,你不是一直都在廚房幫忙嗎?看什麼時候有機會,就把這丸藥末,下到白夫人飯菜里去——」
倩兒一愣:「姐姐,這是什麼葯?吃了會死人的嗎?」隨即冷汗直冒,嚇得魂飛魄散,連連搖頭,「不要,姐姐!若是被王爺知道了——我們兩人都會沒命的!」
就看見芸兒搖了搖頭:「船上只得一個金大夫在,也就會些皮外傷,風寒的,於旁的高深些的醫術,卻是一竅不通。再說了,此葯又無色無味,卻是輕易辨別不出來的!也不是毒藥,不會致人於死地的。這是迷幻劑,頂天了,也就是傷人心志。」
白夫人這般得寵,若是突然中了劇毒,一命嗚呼,王爺定是會徹查,不會善罷甘休的。
若是,白夫人和王爺大吵一架,性情漸漸暴躁起來。
王爺在氣頭上,又怎麼會哄她。
王爺定是會不疑有它,只當白夫人是挨了自己的訓斥,失了寵,才心性大變。
這迷幻藥,白夫人若是吃了七八丸下去,跟個潑婦又有什麼兩樣。
挨到京城,也就成了半個瘋子。
一切就算塵埃落定了!
這白夫人,就算再美貌,一個瘋子,又有什麼好讓人喜歡的?
只怕連王爺都不願意再理會她。
倩兒嚇得不住抖擻,神情忐忑,強撐著伸手去接。
芸兒卻突然把手一收,不好意思地沖著倩兒笑了笑,自責道:「我也是糊塗了!你天真爛漫,又怎麼能做這等腌臢事,還是我自己來吧!」
倩兒鼓起勇氣:「我小心點——姐姐,我也能的——」
就看見芸兒含笑搖了搖頭,又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就是心裡頭堵得慌,想要找你商量商量!這個秘密,如今說給你聽了,姐姐心裡頭也有些如釋重負了。」
倩兒卻是機敏,搓了搓手,猜測道:「姐姐,這事兒,是孔側妃吩咐你做的嗎?」
芸兒臉色微滯。
倩兒的臉色就有些猙獰起來,「我就知道。無緣無故的,孔側妃怎麼會這麼好心——求了王爺讓咱們姐妹倆同行。這是打著咱們給她做前鋒,好剷除異己的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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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地黑了,快要到黃昏了。
白璇吃過了午膳,就躺在床上睡了一下午,到了這會兒,才漸漸地清醒些.
一翻身下床,腳尖就踢在箱籠上,皮都被擦破了,一陣肉疼。
箱籠包袱多,一時半會也沒有全都收拾出來,全都靠牆堆著,小小的艙房越發顯得狹窄,逼仄得幾乎沒有走動的餘地。
又熱,又悶,煩死她了……
隔壁,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就是開門聲。
趙琛的聲音悶悶的,像是不耐煩模樣:「芸兒,本王要的酒,可送來了?」
就聽見芸兒道:「王爺,您肩膀上的傷,還沒有痊癒呢——」輕言細語的,一副婉勸的模樣。
接著,白璇就聽見一陣倒酒聲。
很顯然,趙琛並沒有聽勸,已經開始喝起酒來了。
只聽著芸兒心事重重的:「王爺,酒是發物,您少喝點——」
本就是相鄰,船板又薄,隔壁的聲響聽得一清二楚。
白璇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只覺得突然之間,連氣都喘不過來了,越發心煩意亂,三兩步就到了船窗邊,把窗戶開得更大了。
她手上的動作重了些。
窗欞相撞,一連「哐當」了兩聲。
不知道是不是白璇的錯覺,總覺得自隔壁傳來的趙琛的說話聲也重了些:「你倒是伶俐乖巧!」
語氣有些曖昧-戲謔,接著,就聽見趙琛輕笑了一聲:「若共你多情小姐同羅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