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鐵哥們
半夜出去天明才回來,對於一直也都是單身的趙普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的事。
現在他的職業是法醫,可想而知,這樣的一種職業大多事關人命,所以只要有任務,他都必須隨時趕赴現場,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推託。
好奇心驅使之下,冷然不由自主地讓出了一個身位。
趙普因為沾染了太濃的霧氣渾身潮濕自然有些陰冷,當然想也沒想地這便溜了進來。
他實在也太累了,步子有些蹣跚,彷彿跋涉千里隨意一個落腳點,都能把他的所有貪婪或者說是本能,表露無遺。
再看趙普的身材,要比冷然還略高些,一米八左右的個頭,毋庸置疑,年輕時候地地道道地也是帥哥一枚。
只是如今不管太陽還是月亮,也都曬得多了,皮膚糙黑了不少,又一個人隨便慣了過生活,不修邊幅也都是常有的事。
而立之年過後,更有逼來的福氣,襯上文縐縐的一副終於摘不下的黑框眼鏡,讓人很難想象屍檢時候,能夠鎮定自若。
可就是這麼樣一個收斂了鋒芒、逐漸邁向中年的男人,在冷然的記憶長河裡,常常能夠成就匪夷所思的事情。
冷然也就把門輕輕帶上,莫明其妙地只覺得今個兒的上鎖聲音,顯得特別尖銳。
他的心怦然動了動,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緊隨著趙普,反而先行重重地跌坐在自家的沙發上,這便哪裡還會去管什麼手機以及手錶的事?
趙普忍不住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這才挑了靠門邊的沙發緩緩地坐了去,隨帶補了一句:「悠著點兒吧,身體始終是革命的本錢。」
他到底是冷然小學還是初中的同班同學?
應該都是,不管小學還是初中也都有分過班,具體同過多少年的義務教育,還真有些記不清了,總之,是那種分分合合又能湊到一塊很鐵的哥們。
除了小家之丑,其他顯然沒有不能說的話。
冷然強打精神說:「你還不是?為阿公賣老命,點到為止吧,難不成還指望人家把勞模證書裝裱在你的臉上?」
趙普唯有苦笑,顯然不是太樂衷的話題也就輕輕揮了手,淡淡地說:「有煙沒?」
「怎麼……彈盡糧絕了?」
好像這是他們讀大學時最常用的一個口頭禪,似乎每次見面都少不了,甚至於扯破嗓子,震驚到路人:「救命吶……要死了,彈盡糧絕!」
好吧,明顯有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嫌疑。
但事實上,世紀之初那時,他們的確也窘迫得很,和現在的大學生根本沒法比,沒有實際意義上的零花錢,所以屬於奢侈的抽煙的開銷都要從伙食里一點點兒摳,以至於速食麵那種速食品常常吃到要吐的地步。
好在他們的學校離得相當近,走路也不過二十來分鐘,因此時常可以相互接濟,總算是一段比較快樂的時光。
而那時,他們抽煙或許多是為了耍酷,不管當時到底目的如何,是不是為了吸引女孩子的注意?
可到如今,煙真成了一種過命夥伴,一吸一呼間,酣暢淋漓地玩味。
當然,條件必須是潘妙妍不在。
鐵哥們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吞雲吐霧,甚至還可以聊聊男人都比較感興趣的一些話題。
「有些天沒見,是不是又到哪裡拈花惹草了?」
趙普噴出一大團濃濃的煙霧,舒坦一陣子后自然又問。
「哪有,只是回了趟生米,在灣里呆了兩天。」
冷然揉了揉有些堵塞的鼻子,隨意這麼說。
「灣里?三沙灣么?」
趙普一愣,若有所思說,「怎麼?那個沒人去的鬼地方會有你什麼事呢?」
冷然沒有順著他的話題,知道他也只是好奇自己的羅曼史而已,並不是真認同。
他略一思索,反而埋怨說:「你是不是好久沒有回縣裡了?趙叔也不用去看看嗎?你說你一個人的,又不用拖家帶口,說走就可以走,唉……要不要搞得這麼孤僻噢?好像天底下最沒有情誼的人似的,和你在一起啊,真是交友不慎咯。」
趙普勉強笑笑,沒有搭理他。
沉默片刻。
冷然又說:「有空回去轉轉吧,縣裡變化還是挺大的,原來我們住的那條里弄基本上都已經被剷平了,建了一個很大的車站,鄉鎮里來的車子現在都扎堆在那裡,看著比原來熱鬧多了……」
他見趙普還是沒有接話的意思,也就繼續說:「嗯……灣里也不像原來那樣,鬼都可以打得死,通了高速不說,還說要建機場,所以有些嗅覺的老闆統統對那裡感興趣起來,大大小小的開發項目、亂七八糟的建築工地隨處可見……呃,還有幾家海邊小酒樓,口味真心不錯……」
「哦,是么?你小子真是越來越享受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乾的那些好事情,你可要擔心了,現在流行什麼車震啊、野戰的,可別被人偷拍了丟人現眼……那,那鬼地方還真是邪得很……」
趙普終於打破沉默,卻又像是刻意迴避什麼似的只是一味地調侃,「別他媽的真以為,自己還在享受未婚待遇,有空還是多陪陪人家小潘,那,那鬼地方……還是少去為妙。」
冷然不由啐了他一口:「你這忘祖的敗兒,生米也好,灣里也罷,怎麼說也是養育了一方兒女,要不是那裡的山山水水,能出得了我們這兩朵不世奇葩?什麼鬼鬼的,我看你是自己見了鬼。」
「小子,你不懂。也許……你只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趙普禁不住補了一句忠告。
「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冷然笑了笑,明知他話裡有話,卻只是輕輕彈了彈煙灰,淡淡地反問,「真有那麼亂?」
「你是真傻還是痴獃,混社會也這麼久了,就算沒有經歷過,道聽途說,嗯,總該有吧?這麼多年了,街頭巷尾說的哪一出壞事不是老家那邊搞出來的?龍蛇混雜的地方,什麼鬼什麼精神病都有,殺人搶劫販毒嫖娼,還樣樣出名……全國都有名,你敢跟同事說你是生米縣的人?」
「那有什麼不敢的?又不是我犯事?」
冷然嘴硬,也實話說,「還有,我可是正宗的良民一枚,老規矩的了,也不會沒事找事去惹人家,我這種人吶,哪裡也都是通行無阻的。」
「好吧,敗給你了,但有一種垃圾人聽過沒?就是神經病起來拖著大刀到處砍人的?有事沒事在公交車上放炸藥的?是,我們是不犯事,也不惹事,但別人來惹你,池魚遭殃,怎麼辦?」
趙普凝神,眉頭微蹙,他的心思到底有多重,倒也一時半會很難看得出。
但他的這種淡淡不歡的神情,何止一次在冷然面前真切地表露過?
老家生米那個城裡人口不足十萬的小縣,甚至於三沙灣那個算是非常偏僻的沿海小鎮,難道真有他埋藏深處的刻骨悲哀?
冷然的好奇心從來沒有這麼濃烈過,卻更加不經意地嬉笑說:「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傳說中的『三不管』地帶,是這麼說的嗎?你就吹吧——你。」
「不信?」
趙普掐滅煙蒂,有些心血來潮似的,倏然騰出雙手挽起了右腳跟的褲管子,「我這腿,差點兒就在那裡給廢了。」
很醒目,他的膝蓋骨正面下來一條很長很深的舊傷疤痕。
一起玩了這許多年,冷然真是第一次見識到,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氣:「你,你……這是怎麼回事?早怎麼沒聽你說起過?難道是高二那年,你輟學去了縣裡時候搞得名堂?到底搞了些什麼東東,還要不要做兄弟了?」
「又不是什麼光彩照人的事,娘的,你以為我想?」
趙普苦笑說,「反正就那麼回事,出去混總要有點代價……」
「不是吧?混能混成這樣?趙叔那麼牛逼的人,能不罩著你?扯淡,依我看吶,呵呵……應該是小學那次,你學空中超人,兩層樓那麼高的地方,你也敢,愣是往下跳,一不小心磕到哪裡造成的吧?」
冷然仍舊取笑說。
趙普也不分辨,到底不肯往下說。
沉默了一會。
冷然終究不便勉強,反而安慰說:「還好了,總算回過頭來,浪子回頭金不換。老實說,高二那年,我還真他媽擔心過你……輟了學,成心不考大學,那以後怎麼辦?沒想到,後來你這爛人一聲不吭地又倒回學校,居然也能考上了省城的醫科大學,真他媽是牛也是逼……逼出來的么?」
「什麼話,我本就是讀書的料,什麼居然,簡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像你那麼笨,一門心思不愁吃不愁穿只管念書,不聞窗外事,換作我的話清華、北大都不成問題……早上了。」
「你就吹吧你,什麼人吶……居然被我撞到……實在是交友不慎。」
「我?還不錯了,你也不想想看,那個,高中的時候,要不是我罩著的那一次,你的頭早被人打爆了。你說你,個頭實在也不比別人低多少,打起架來怎麼就老輸的呢?」
「他奶奶的,沒的事!打架我怕過誰,再怎麼說我也是有功夫的。」
冷然含蓄地正色說。
趙普咧咧嘴,笑著說:「就你那兩下,還馬步沖拳,阿彌陀佛。不過實話說,小的時候偷偷摸摸,看你家兩兄弟練拳練得有模有樣,還真以為是那麼回事,害得我回家三天三夜沒睡好覺,總想著是不是要?……要好好地?求你教教我。」
他扶了下順勢跌落的黑框眼鏡,笑意更濃了,也就繼續說:「可後來我才發現,你那三腳貓的功夫根本就不頂用,真要學,還是學學你怎麼泡妞的好。呵,那個……上回一起吃飯的小嫻,又年輕又漂亮,是不是又上手了?還帶回老家去,真有你的。」
「上你個大頭鬼,沒有!沒的事……我一個人回的縣裡,還真就只是隨便走走看看,順便辦點事……」
「辦點事?那個鬼地方,採訪?報道?忽悠,繼續忽悠……我看,你是把人『抱到』床上去了吧。怎麼樣?那妞兒還不錯吧。」
「扯……你就繼續扯。」
冷然索性閉上嘴。
趙普搖搖頭,斂了笑容,正兒八經的樣子:「我說,你這臭小子可千萬別弄出什麼事來,搞出感情來,我看你怎麼辦?」
「那就離了唄,反正我家那口求之不得的事。」
冷然到底忍不住了,「天天吵嘴打架,真是沒辦法過了?」
「扯淡,小潘那麼好的女人家,追也是你自己追的,這會兒反倒嫌七嫌八了,我看吶,你是真活膩了,哪根排骨癢了,還打架?」
趙普說著氣話。
冷然一時漏了嘴,只好假裝委屈說:「好吧,是她打我……」
「這還差不多。」
趙普終究還有心裡話要說,卻一副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樣子:「外面的女人還是少惹了,真心話,有些東西……你,你又給不了別人,何必去害人?」
「奶奶的,你就一張臭嘴,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我幹什麼了?」
還有完沒?冷然惱羞起來,口氣瞬間也硬了。
「得,我也不來管你了,你這臭小子……以後會咋樣,都是你自討苦吃的結果,可別後悔就是,到時候。」
趙普很乾脆地從茶几上又抽出一根香煙叼到嘴上,然後把眼閉上,再一輪地狠命抽吸,話里自然帶有濃濃的味道。
即便不靠這個,他這個漸漸黝黑的男人最大的特徵就是成熟。
還有他的頭臉因為歲月修來的福氣顯得又圓又大,不說話不看人的時候,上身便彷彿支撐不住似的開始微微搖晃,由鼻孔朝外直冒的煙霧也就跟著搖曳起來。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一個沒留神,趙普竟耷拉了腦袋。
他似乎完全沒有負擔,本心使然吧。
煙霧卻仍在空中裊裊,偌大的客廳上忽然又只剩下了一個人的意識。
這個人要是敏感起來,很要命!
冷不防,氣流中竟有一股能引發共鳴的哀樂,那是在葬禮上才有的哀樂。
冷然忍不住回頭張望,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現,象牙白色的背牆無疑在近距離地譏嘲著。
他條件反射般速度站了起來,躊躇著伸手掐滅趙普手裡余留的煙蒂,忐忑后又猶猶豫豫地取過茶几上的熱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