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新年5
小僧彌聞言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道:「這位施主,您難道沒聽說?」狄仁傑追問:「聽說什麼?」小僧彌一跺腳:「唉呀,臘月二十六日晚上這天音塔上發生人命案了。官府已經把塔給封了,我就是奉命在此看守,誰都不許上。」「哦?」曾泰聽小僧彌這麼說,就要期身向前,卻被狄仁傑使了個眼色阻止了。
狄仁傑故作震驚地問小僧彌:「倒是聽說天覺寺里年前出了點事情,卻沒想到如此嚴重?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命案啊?」小僧彌沒好氣地道:「圓覺師傅從這塔上頭失足跌下,摔死了。」「哦?如何會失足呢?」「喝醉了唄,圓覺師傅是咱這裡出了名的酒鬼,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酗酒違反寺規戒律,難道方丈從不責罰他?」小僧彌一撇嘴:「沒聽說過,圓覺師傅想幹啥就幹啥,從來沒人管!」狄仁傑和曾泰相互對視,心中暗暗納罕。
狄仁傑又和藹地問道:「小師傅啊,這天音塔給封,肯定讓不少遊人香客失望了吧。」小僧彌嘟著嘴道:「才不是呢。臘月二十七官府在咱們這裡忙了一天查案,消息一下子就傳出去了。從那以後,所有進寺的人就都站在這院子外面對著天音塔指指點點,再沒有人敢上前來,也沒人想登塔了。師傅派我在這裡站著,也就是做做樣子。像你們這樣來了就要登塔的,我還沒見過呢。」
狄仁傑點頭,正要再說什麼,突然自頭頂上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狄大人,您怎麼來了?」狄仁傑等三人抬頭望去,從天音塔最高層的拱窗內探出個腦袋來,還朝他們揮著手呢。狄仁傑定睛一看,心下暗驚,原來此人正是周梁昆大人的千金小姐周靖媛。狄仁傑連忙招呼:「啊,是靖媛小姐啊,你怎麼上到那裡去了?小心啊。」周靖媛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嬌聲道:「我上來玩玩唄。狄大人,您等著,我這就下來。」她把腦袋縮了回去,估計是趕下樓來了。
狄仁傑轉過身,還未及開口,曾泰已厲聲喝問那小僧彌:「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無人可以登塔嗎?」小僧彌的臉漲得通紅,連連擺手道:「這,這位女施主央求了小僧好久,說想上去瞧瞧,小僧想也無妨,就,就……」曾泰還要發作,狄仁傑對他搖搖頭,和顏悅色地對小僧彌道:「小師傅,出家人可是不打誑語啊。你既然放了這位女施主上去,是不是也可以放我們上去啊?」「啊?!」小僧彌頓時嚇得面紅耳赤,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忍俊不禁,看那小僧實在嚇得不輕,方道:「小師傅,我們就不上去看了,不過你可從實告訴我,除了這位女施主,還有其他人上去過嗎?」「沒有,絕對沒有了!」小僧彌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正在此時,周靖媛從天音塔里款款而出。
周靖媛今天穿了身大紅胡服,翻領窄袖上均綉著大朵亮金色的牡丹,碧玉腰帶束出纖細的腰身,腳蹬小巧的黑色尖勾錦靴,頭頂挽著雙鬟望仙髻,渾身上下都顯得利落颯爽,靈動輕盈。狄仁傑慈祥地打量著她,滿面笑容地道:「靖媛,你可真不簡單啊。我們想上這天音塔沒上成,你倒先上去了。」周靖媛俏臉微紅,嬌憨地答道:「狄大人想幹什麼會幹不成,您就別笑話我了。」
狄仁傑連連點頭:「沒有笑話,沒有笑話,哈哈哈……靖媛啊,周大人可康復了?」周靖媛道:「多謝狄大人費心,我爹爹已經完全好了。只等新年假期一過,便可去鴻臚寺復職了。今日爹爹還對我說起,要登門給您拜年,並感謝您臨危受命,幫我爹爹渡過難關呢。」狄仁傑擺手:「噯,身為朝廷命官,為國辦事都是分內之責,周大人何必客氣。不過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老夫倒想和周大人再聊聊,等假期過了會個面也好。」
狄仁傑又指了指天音塔,笑道:「其實方才我看到靖媛在這天音塔之上,便料得周大人一定安好如常了,否則靖媛你這個孝順女兒也不會有心思跑到那上頭去玩吧。」周靖媛飛紅了臉,輕聲道:「本來也沒打算一定要上塔。可那小師傅不讓,我就偏要上去瞧瞧。靖媛就是這個脾氣,讓狄大人見笑了。」
「哦?」狄仁傑眼神閃爍,意味深長地端詳著周靖媛:「靖媛的這個脾氣倒是不錯,怎麼?靖媛對人命案也有興趣?」周靖媛神態自若地答道:「靖媛每年新春都要到天覺寺來進香,今天剛來就聽說有人從天音塔上失足跌死了。因靖媛年年都要來登這座天音塔,便覺得這件事情挺古怪,好奇心大起,所以才上去瞧了一番。」狄仁傑追問:「可看出什麼端倪來?」周靖媛眼波流轉,煞有其事地道:「狄大人,那個園覺師傅喝得爛醉居然還能爬上半丈高的拱窗,真是厲害。」
「半丈高?」狄仁傑反問。「是啊,我剛才從那拱窗里朝下看,只能探出個頭來,要爬上去估計挺費勁呢。」狄仁傑點頭沉吟,繼而笑著對曾泰道:「曾泰啊,記著去查問一下園覺的身量,看看他要爬上那拱窗是否容易?」「是,學生記下了。」
周靖媛左右瞧瞧,對狄仁傑道:「狄大人,如果沒什麼事,靖媛就先告辭了。今天一早就出府來進香,答應了爹爹要趕回家去吃午飯的。」狄仁傑忙道:「行啊,靖媛怎麼一個人出來,身邊也不帶個丫鬟?」周靖媛一噘嘴:「我嫌她們麻煩。」「好。」狄仁傑正要道別,就見周靖媛站著不動,便問:「靖媛,還有什麼事嗎?」周靖媛的臉突然微微一紅,低聲道:「現近午時,街上越發擁擠,靖媛只一個人,總有些不妥……狄大人,可以讓沈將軍送我回府嗎?」
狄仁傑一愣,馬上笑答:「行,當然行啊。沈槐啊,你就跑一趟,送周小姐回府。」沈槐才聽到周靖媛的要求便大為訝異,見狄仁傑吩咐下來,也不好拒絕,只得口稱遵命。二人與狄仁傑和曾泰道了別,去馬廄取了各自的馬匹,回周府去。
走到半程,周靖媛「撲哧」一笑,嬌聲道:「喂,沈將軍,你是啞巴啊?怎麼一句話都不說?」沈槐悶悶地道:「周小姐想說什麼?」周靖媛眨了眨眼睛:「隨便聊聊啊,難道沈將軍不會聊天?」沈槐道:「狄大人只讓末將護送小姐回府,沒讓末將陪小姐聊天。」「你!」
想了想,周靖媛又道:「也罷,那就我問你答,總行了吧。你可別對我說,狄大人沒讓你回答我的問題。」「周小姐請便。」周靖媛暗自好笑,卻裝出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開始發問:「請問沈將軍是何方人士啊?」「在下祖籍汴州。」「哦?汴州,中原人士。那沈將軍又是怎麼到洛陽來當武官的?」「沈槐此前一直在并州任果毅都尉,狄大人年前在并州致仕時與沈槐結識,後來便被朝廷任命成大人的侍衛長了。」「原來如此,那……沈將軍的家眷可曾都接來洛陽?」「家眷?」沈槐朝周靖媛瞥了一眼,正好她也在朝他看,兩人目光一碰,趕緊都掉過頭,心中不覺泛起細小的漣漪,頓了頓,沈槐才答道:「沈槐自小父母雙亡,是叔父將我撫養長大,如今家中只有叔父和堂妹兩個人。」
周靖媛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舉目一看,周府就在前面。她扭頭朝沈槐嫣然一笑:「我家到了。沈將軍就送到這裡,請回吧。」「好,沈槐告辭。」沈槐沖她抱了抱拳,掉轉馬頭正要離開,卻聽到周靖媛在身後輕聲道:「沈將軍,謝謝你陪我回家……和聊天!」沈槐回頭再看時,周靖媛的倩影已消失在周府的黑漆大門中。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駕馬徐行回狄府,沈槐的心情有些沉重。那對遠在金城關外的父女,他迄今為止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他既深深思念著,又常常刻意迴避。周靖媛的話,讓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牽挂:這個新年,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沈槐和周靖媛離開后,狄仁傑便帶著曾泰出了天覺寺後院的角門,來到與天覺寺相連的隔壁院中。這座院落規模不大,極為清靜,院中草木凋敝,屋舍陳舊,氣象十分蕭瑟。曾泰四下張望著,好奇地問:「恩師,這些屋舍看似是禪房,可又不在天覺寺內,到底是個什麼所在?」狄仁傑道:「曾泰啊,你可知道天覺寺是大周朝廷特定的藏經譯經的寺院?」「學生有所耳聞。」狄仁傑又道:「大周藏經譯經的寺院共有十餘所,天覺寺只是其中之一。這個地方便是天覺寺藏經和譯經的地方,叫做譯經院,譯經的人中有僧人,也有些俗家子弟,所以並不設在天覺寺的院內。譯經院雖附屬天覺寺,但其實是歸鴻臚寺統一管理的。」「原來如此,學生受教了。」
正說著,二人來到了院子中央最大的一所禪房前,禪房門前已然站立了位鬚髮皆白的僧人,雙目微瞑,兩手合十朝二人行禮道:「二位施主,老僧這廂有禮了。」狄仁傑猛地一愣,盯著這個老僧看了半天,趕上去緊握住他的雙手,熱淚盈眶地道:「了塵,是我啊。幾年不見,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那了塵也緊握狄仁傑的手,哽咽半晌,才嘆口氣道:「是懷英兄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了塵知道你操勞國事,殫精竭慮,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怎麼得閑過來?」狄仁傑連連搖頭,端詳著了塵失神的眼睛,突然叫道:「了塵,你的眼睛?」了塵慘然一笑:「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唉,看不見也好,眼不見心就更凈了。」
狄仁傑默然,站在原地發獃。還是了塵招呼道:「懷英兄,今日你不急著走吧,不急著走就請屋裡坐,咱們好好聊聊,難得啊。還有那位施主……」狄仁傑這才想起來,忙給了塵和曾泰互相做了介紹。曾泰才知道,這位了塵大師是譯經院的掌院大師,亦是狄仁傑多年的好友,近年來狄仁傑忙於國事,很久沒有過來走動,卻不料了塵多年的眼疾惡化,已幾近失明了。
在了塵素樸的禪房內,三人枯坐良久。狄仁傑的心情異常沉重,半晌才長嘆一聲,道:「了塵大師,我近來常常會憶起往事,尤其是我們幾人初次相遇時的情景。」了塵頷首:「我也一樣。自雙目失明以來,我的眼前常常出現的,除了無止境的黑暗外,便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一切竟都歷歷在目,宛如昨日。懷英兄,還記得曹丕那首感念建安諸子的《於吳質書》嗎?」
狄仁傑苦笑,低沉著聲音念起來:「昔日游處,行則同輿,止則接席,何嘗須臾相失!」他的聲音顫抖著,念不下去了,了塵接著吟誦:「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念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凄愴,幾近慟哭。
曾泰驚懼地發現,淚水在狄仁傑的眼中凝集閃動,只聽他喃喃道:「了塵啊,這麼多年我都不願去想的事情,最近卻老是在腦中徘徊。多少次夢裡,我又見到他們,汝成、敬芝,還有……她。」了塵低著頭,緩緩吐出兩個字:「郁蓉。」聽到這個名字,狄仁傑渾身一震,臉上的神情倏忽間愛恨交織,終於呈現出無限的凄愴,他重複著一遍遍地念道:「郁蓉,郁蓉……」
往事,就這樣輕輕掀起落滿塵埃的面紗,朝他們走來,並將最終把他們拖入自己的懷抱,一起墮入到命運的無邊輪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