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投親2
當然,梅迎春有足夠的時間去落實自己的想法,不著急,而現在有更加緊急更加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他跳下「墨風」,下意識地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朝狄府門前走去。剛剛抬起手要敲擊門環,邊上的旁門「吱呀」地打開了,一個青衣家人探出頭來,狐疑地打量著他。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髮帶,抱拳道:「這位家院,請問沈槐沈將軍在府中嗎?」話音剛落,那個家人的腦袋就縮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從門裡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面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這人就是沈槐,看來他在已在這裡等候多時了。
實際上,沈槐已經在狄府門邊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書信是在大約十天前到達的狄府,自那以後,沈槐便始終處於難以言說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幾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的胸中翻湧,直把他弄得寢食難安。沈珺的信件寫得很匆忙,只是簡略地通報了沈庭放的死訊,以及要來洛陽投親的計劃,對沈庭放的死因沒有多加解釋。對於沈槐來說,沈庭放就這麼死了,倒並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則不足為外人道,只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這另一個理由叫做「多行不義必自斃」。當然,中國人常說,死者為大,縱然他沈庭放有千萬種罪責,死亡也可以給他的罪行畫上個永恆的句號,但願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沈珺的書信中真正讓沈槐倍感震驚的,是關於狄景輝和李元芳的內容。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兩個遠行西北邊境的人,居然會陰差陽錯地去到了他的家中,還親眼目睹了沈庭放的死。沈槐不敢想象,他們是否會看出什麼?又會因此而產生什麼樣的想法?沈槐並不擔心狄景輝,但卻從內心深處對李元芳感到敬畏,自從他來到狄仁傑身邊以後,這種敬畏之感更加一天天地增強,已經漸漸成為由嫉妒和羨慕相互交織的複雜情感。李元芳已從狄府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新年以來也幾乎不再被狄仁傑提起,但沈槐就是能夠時時刻刻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並且被他的影子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儘管如此,沈槐還是第一時間向狄仁傑報告了沈珺的來信,信中牽涉到狄景輝和李元芳的地方,他都一字不漏地對狄仁傑詳細複述。狄仁傑聽著也很驚詫,得知李元芳一行三人安然無恙地渡過黃河時,他亦難掩發自內心的欣慰之色。將始末原委都了解清楚后,狄仁傑很快便恢復了平常的冷靜,他對沈槐的喪親之痛適度地表達了同情,隨後便許了他幾天假期,讓他儘快在尚賢坊內找個安靜的小院落,用於安頓沈珺,還相當周到地派了狄春給他幫忙。沈珺的信上只寫了動身的日期,沈槐大致計算他們就該在這幾日到達洛陽,便從前天起就從早到晚候在狄府門邊,哪裡都不敢去,靜待沈珺找上門來。
於是沈槐就在這個正月「晦日」的傍晚,等到了梅迎春。關於梅迎春,沈珺也在書信中作了簡單的介紹,語氣中全是感激之情。所以當這兩個男人在狄府門前見禮時,彼此並不感到陌生。報出姓名,相互寒暄后,兩人飛快地觀察著對方,並迅速在心中寫下了初步的認識。沈槐為梅迎春的氣度不凡而暗暗稱奇,斷定他的來歷一定比沈珺所描述的要複雜得多。而梅迎春則像所有同時知道李元芳和沈槐的人一樣,立即拿他們兩人作了個比較:不論是外貌還是氣質,相似之處都頗多,但又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
在領著沈槐去客棧的途中,梅迎春不露痕迹地打量著沈槐身上精幹華麗的將軍服色,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漫長的除夕之夜,與李元芳、狄景輝在沈珺家中堂屋內飲酒談話的場面,內心深處突然湧起強烈的感同身受之情,久久不能平靜。
就在他們並肩離開狄府後不久,狄春匆匆忙忙地來到狄仁傑的書房,報告了府門前發生的事情。狄仁傑長長地舒了口氣,囑咐狄春小心候著,不論沈將軍有任何需要,都要盡心安排。狄春答應著退了出去,狄仁傑這才將十幾天來反覆在看的兩封書信再次放到面前。這兩封信都是在元宵節前後送來的,一封是老孫帶回來的韓斌的信,而另一封信,連狄春都沒見到過,那是李元芳寫來的,並以加封急件的軍報方式傳遞,直接送到了狄閣老的手中。
因此沈槐並不知道,在他向狄仁傑陳述沈珺的來信時,年邁的宰相大人其實已經完完整整地了解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應對而不致表現得失態。為了寫這封信,李元芳考慮了很長時間。離開沈珺家以後的第一個晚上,在寄宿的客棧中,他徹夜未眠,反反覆復地斟酌,最後落到筆端的,全部是最精確和詳盡的事實,不遺漏一點有用的信息,也不帶上任何主觀的感受,他的書信保持了一貫的風格,目的只有一個:讓狄仁傑對即將到來的沈珺和梅迎春有預先的了解,從而能夠做好充足的準備。無論如何,這是兩個背景複雜的陌生人,對於狄仁傑來講,就意味著某種危險。在信中,李元芳絲毫沒有表現出自己對這兩個人的好惡,極其冷靜的描述甚至顯得有些不通人情。只有狄仁傑熟悉李元芳的方式,並理解他的苦心:他不願意以任何感情色彩來影響到狄仁傑的判斷。
但是一名戍邊途中的折衝校尉,怎麼會有權利向當朝宰相傳遞絕密的加急軍報呢?這也是只有狄仁傑才知道的秘密。在狄春給李元芳送行時帶去的包裹中,有一份宰相手書的密令,據此,李元芳便可以利用沿途的驛站,向狄仁傑傳遞密信。狄仁傑這樣做的確是承擔了一定的風險的,如果被人察知,便有私相勾連的嫌疑,因此只可備萬一之需。出行至今,李元芳第一次使用了這個手段,也是考慮再三的決定:他必須讓自己的信件早於沈珺的信件到達狄仁傑的手中。
坐在書案邊,狄仁傑看著面前的這兩封書信,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自從李元芳和狄景輝離開洛陽以後,他便一直在盼著他們的來信。盼了一個多月,一下子盼來了兩封,可這是多麼奇特的兩封信啊。一封信的字跡歪歪扭扭不說,通篇別字破句,讓狄仁傑讀到眼暈,恨不得把那小孩兒揪到跟前來好好教導一番,而信的全部內容就是在向大人爺爺告狀,控訴他那個不聽話的哥哥。另一封信呢,則完全像是案情線索的通報,分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卻描述得好像與己無關,筆調從頭至尾冷淡如冰。「還是不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吧。」狄仁傑苦笑著想:「看來很有必要見一見沈珺,還有那個叫梅迎春的異族人。李元芳的直覺向來非常準確,以他對這兩個人不同尋常的關注來看,他們的身上必然隱藏著某些極有價值,甚至危險的東西,需要大膽而謹慎地去把握。」
梅迎春帶著沈槐來到沈珺落腳的小跨院時,沈珺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在院中了。一路上為了不太過引人注目,沈珺沒有身披重孝,但還是在何大娘的幫助下,置辦了全身的白衣素服。此刻,她便通體潔白地站在小院中,髮髻上除了一枝銀釵之外,再無其它任何裝飾,在灰暗的暮色中,越發顯得凄楚哀傷。但是就在沈槐踏入院門的一剎那,她的眼中突然閃現出明媚的光華,雙頰頓展嬌艷,唇邊溢出春色,整個面容都被久別重逢的狂喜點燃,綻露出從未有過的嬌美。看著她的樣子,梅迎春也不禁暗暗詫異,用眼角輕掃身邊的沈槐,他倒顯得十分鎮靜,沒有特別的喜怒形諸於色,只是當他的目光與沈珺的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彷彿電光火石般的激情交融,在兩人的心中頓時掀起陣陣驚濤駭浪,這一切,就是梅迎春所無法感知到的了。
三人在小院中相對而站,梅迎春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道:「阿珺姑娘,我把沈將軍找來了,在下就算是功德圓滿,你們聊著……我先告退了。」沈珺依然痴獃呆地看著沈槐,渾然不覺梅迎春的話語。梅迎春有些尷尬,點點頭往外就走。沈槐忙沖他抱拳道:「梅先生,待我先與堂妹敘談之後,定要與她共去答謝梅先生,梅先生也住在這裡嗎?」梅迎春爽朗地笑道:「舉手之勞,何談一個謝字。二位久別重逢,又值沈老伯的突然亡故,還是先談正事要緊。我就住在這客棧中,向夥計一問便知。」說著,便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沈槐目送著梅迎春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這才轉回身來,看到沈珺還是那副痴痴的樣子盯著自己看,不由皺眉道:「阿珺,你這是幹什麼?」沈珺聽到他說話,渾身一震,這才如夢初醒,四下看看,問道:「堂兄,梅先生呢?」沈槐沒好氣地道:「走啦。你又不理人家,一點兒禮數都沒有。」沈珺立時面紅耳赤,低頭無語。沈槐看著她的樣子,心中大為不忍,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柔聲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沈珺的眼中湧上淚水,努力咬牙忍住,揚起臉,對沈槐露出個溫柔的笑顏:「也沒什麼,總算又能見到你。再多的苦也就不覺得了。」沈槐輕嘆口氣,撫著她的肩頭,低聲道:「先回屋吧,慢慢說。」
回到屋中,何大娘給他們斟了茶,便識相地退到廂房中去了。堂兄妹二人在桌邊對面而坐,互相細細端詳著,心中自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半晌,還是沈槐將茶杯往沈珺面前推了推,輕聲道:「趕了一天的路,累了吧,先喝口茶。」沈珺乖乖地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淚水隨即順著眼角緩緩落下。
沈槐嘆了口氣,自己也喝了口茶,問:「我看你的書信里寫,老爺子是正月初一亡故的。」沈珺點點頭,抬手拭去眼淚,答道:「就是元正這天一大早,我去伺候爹爹起床,就……」沈槐鎖緊雙眉,沉聲道:「他終究還是走到了這個地步。唉,我勸過他多少次,可他就是不肯金盆洗手,最後還是落了個不得善終。」說著,他情不自禁地捏緊拳頭,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額頭上青筋暴起,眼中不覺也濕潤了。
沈珺愣了愣神,猶豫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撫了一下沈槐擱在桌上的拳頭,溫柔地勸道:「哥,都過去了。爹爹走了,你也別再生他的氣了,他雖然……可他一直都是最疼愛你的。」「疼愛?」沈槐沉悶地應了一句,下意識地握住沈珺的手,揉捏著她的纖纖玉指,傷感地道:「你看看你的手,這麼粗糙,哪裡像個小姐?倒像個粗使丫頭!我就算不怨他別的,可也看不得他這樣對你。」
「哥!」沈珺頓時淚眼婆娑,忙忙地抽回手去,翕動了半天嘴唇,才憋出一句:「為了你,我……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沈槐長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她。沈珺也不敢再說話,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沈槐的側臉,等了半天,沈槐才又回頭,臉上的神情平靜了許多,他正色問道:「阿珺,你把他死去的前後情形給我詳細說一遍。」
沈珺坐直身子,把從除夕到元旦這一夜一天的時間裡面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看起來她已經在心裡默述過很多次了,說得非常有條理。說完以後,沈珺又從包袱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到沈槐面前:「哥,這是那位李元芳先生寫給你的,他說把所有探查到的案情線索全部寫在裡面了。」
沈槐一驚,接過書信,表情十分複雜。沈珺有些納悶,問道:「哥?怎麼了?這個李先生,不是你認識的嗎?他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沈槐「哼」了一聲,拆開信,埋首細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才思索著道:「看起來事情還很複雜。李元芳怎麼說死因不一定是刀傷,卻像是驚嚇致死?」沈珺迷茫地搭話:「我也不知道李先生為什麼要這麼說。不過以爹爹的為人,天下大概還沒有什麼人能嚇到他吧……哥,你說,會是什麼事情呢?」
沈槐冷笑一聲:「他再大的膽量,也會有做賊心虛的時候。只是一般的小毛賊也確實嚇不到他,太奇怪了……兇器,兇器也很可疑。李元芳說像是剪刀?!」他突然猛盯住沈珺,厲聲問道:「阿珺,那把紫金剪刀呢?還藏在地窖里嗎?」沈珺嚇得倒抽一口冷氣,支支吾吾地回答:「哥,沒有啊,地窖里原來藏的東西不是都運到你這裡來了嗎?我……我沒見過那把剪刀。」沈槐把牙關咬得咯吱響,惡狠狠地道:「地窖里的東西是運過來了,可就是沒有那把剪刀!難道兇器就是它?!」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起步來,一邊繼續喃喃道:「絕對不會有外人知道地窖的,除非老爺子自己把剪刀拿出來。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除夕之夜,剪刀,驚嚇,殺人……」
沈珺也被驚得臉色煞白,獃獃地看著沈槐在屋子裡面轉圈。沈槐停下腳步,雙眉緊蹙,瞪著沈珺問:「除夕之夜,他又跑出去幹什麼?你知道嗎?」沈珺咬著嘴唇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什麼都不告訴我的。不過自從梅先生探知了爹爹的行為之後,爹爹收斂了許多。臘月裡面都不怎麼出去了,可就是除夕,他說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親自去辦。我勸都勸不住。」
沈槐緊接著問:「梅先生?梅迎春?我看這個胡人的來歷蹊蹺的很,否則怎麼會察覺出老爺子的秘密?」沈珺還是迷茫地搖頭:「梅先生是臘月前到咱們家來的,就說是要看爹爹的藏書。我本來以為爹爹肯定會一口拒絕,把他趕走的。可誰知道梅先生肯花錢,爹爹要多少他都給,爹爹他……他就把梅先生給留下來了。」沈槐恨恨地跺了跺腳:「錢!錢!他永遠都沒個夠!」想了想,他又道:「看來梅迎春當初去咱家就是別有用心的,否則為什麼要千方百計地留下來?」沈珺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辯白道:「哥,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幫了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