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邊城4
後堂中,錢歸南笑容可掬地請二人坐下,熱情周到地過問了旅途和住宿的情況。隨後,錢歸南便開始長篇大論地表達起對當朝宰輔狄仁傑大人的無限景仰之情,以及對狄、李二人遭遇的同情和感慨。他的這番談話顯然是做過充分準備的,竟將狄仁傑從政以來的事迹逐一敘述,有些二三十年前的往事連李元芳和狄景輝都聞所未聞。二人邊聽邊互相交換著眼神,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甚至感到有些荒謬。
總算錢刺史大人說得口乾舌燥,低頭喝茶,李元芳撿了個空,便直截了當地詢問起對狄景輝在庭州下屬伊柏泰服流刑的具體安排。錢歸南胸有成竹地笑起來:「哎呀,李校尉莫要著急,本官早就為狄公子盤算好了。二位昨日才到的庭州,何不先休息休息,賞玩這西域邊城的風光,伊柏泰嘛,過一段時間再去也不遲。」李元芳也微笑著答道:「錢大人,這樣不太好吧。錢大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出發前狄大人曾囑咐過,萬不可因為他的緣故打擾到州府行使職責。另外,卑職也想儘快在瀚海軍赴任。」
錢歸南眼珠轉了轉,應道:「嗯,有理有理。唉,狄閣老為人為官都這麼光明磊落,真令人欽佩。這樣吧,現已到了晌午,本官想請狄公子和李校尉共進午餐,關於二位今後的安排,咱們邊吃邊談,如何?」狄景輝和李元芳一齊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午飯就擺在後堂上,錢歸南請李元芳和狄景輝入席,王遷作陪。李元芳看桌上多副碗筷,知道還有人要來,便向狄景輝使了個眼色。狄景輝會意,看來這位錢大人的葫蘆里裝的葯還挺複雜。果然,尚未酒過三巡,門外傳來「蹬、蹬」的腳步聲,一人大步邁進後堂,向錢歸南抱拳行禮:「錢大人。」
錢歸南招呼:「哦,武校尉來啦。好,好,快坐下。」武遜往桌邊掃了一眼,看到李元芳,不由得愣了愣。錢歸南以為他是見到陌生人納悶,便趕緊給做介紹。三人互相見禮,李元芳只當從沒見過武遜。武遜臉色陰沉著,也坐了下來。
自武遜進門之後,此前一直喋喋不休、精神亢奮的錢歸南就換了個模樣,說話變得有氣無力,也不再把酒布菜,甚至連臉色都發灰泛黃起來,整個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似地蔫了。飯桌上頓時氣氛沉悶,大家都不知說什麼好,只有狄景輝毫不在意,依舊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菜。武遜忍不住了,粗聲粗氣地問:「錢大人,您今天讓武遜來所為何事?武遜公務繁忙,還請錢大人快些示下。」李元芳聽得一樂,心想此人果然耿直,居然這麼和上官說話。
錢歸南「嗯」了一聲,以手撐額,做出副困頓難支的樣子來,低聲道:「武校尉,你昨天所說的沙陀匪患之事,令本官十分焦慮啊。本官昨晚徹夜難眠,反覆思量,直感這件事情不僅牽涉到商路安定,更影響到我大周天朝威嚴,實在是事關者大啊……想我庭州官府,深受聖上和朝廷的囑託,以維護北庭地區的通商秩序和治安為要務,哪裡想到在我的治下卻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我,怎麼還有面目去見聖上,又如何面對庭州的百姓和來往西域的各國商團啊……」武遜拚命耐住性子,才能端坐著聽錢歸南這通言不由衷的胡扯。
狄景輝本來只顧吃喝,掃到一耳朵「匪患」,好奇地問:「沙陀匪患?怎麼回事?庭州不是有個翰海軍嗎?幹嘛不去平匪?」錢歸南的臉上頓顯尷尬之色,支吾了幾句。李元芳一直緊盯著他,發現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惡毒的冷光,轉瞬即逝。武遜緊接著逼問:「錢大人,您到底想怎麼辦?」
錢歸南似乎頭痛欲裂,拚命按著太陽穴哼哼唧唧地說:「武校尉,本官身體不適,你說話小點兒聲。」武遜不情願地低下頭,馬上又抬起來,依舊逼視著錢歸南。錢歸南長嘆口氣,指了指李元芳:「虧得神都來了這位李校尉,本官才算是有了主意。」李元芳一愣:「我?」武遜比他更急,吼道:「和他有什麼關係?!」錢歸南無奈地搖頭:「唉,翰海軍日常軍務十分繁忙,騰不出額外的人員來處理匪患。本官要向朝廷請兵支援的話,一則開不出口,二則也怕曠日持久,更加耽誤剿匪。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萬全之策。萬沒想到,今天迎到了李校尉來沙陀戍邊,這真是久旱甘雨啊,我沙陀磧匪患指日可除!」
李元芳朝錢歸南抱拳,正色道:「錢大人,您是要指派卑職去平定沙陀磧的匪患嗎?」錢歸南點頭:「正是。本官想請李校尉協助武遜校尉共同赴伊柏泰縣,在那裡組建起一支剿匪團,平定沙陀磧的匪患,還商路平安。」「是!」李元芳剛應了一聲,武遜卻跳起身來,大聲道:「錢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讓我和他,呃,這個李校尉一起剿匪也就罷了,為什麼要去伊柏泰?為什麼要重新組建剿匪團?我的沙陀團呢?」
錢歸南虛弱地擺擺手:「武遜,你且少安勿躁,坐下說話。這位李元芳校尉的來歷,剛才我已給你介紹過了,相信他一定能夠給你鼎力相助。伊柏泰縣位於沙陀磧的腹地,以它為據點,探查沙陀磧中匪患的活動狀況,是最佳的選擇,既能攻又可守。至於你的沙陀團嘛,要維護整個沙陀磧周邊地區的治安,不能單單用來剿匪。伊柏泰本來就有翰海軍招募的編外兵團,你和李校尉過去以後,將編外兵團治理一下,本官授權你們重新建立剿匪團。」
武遜的額頭青筋暴起,瞪著眼睛不吱聲。錢歸南便轉向李元芳:「李校尉,因你剛來,就委屈一下,給武校尉當個副手。剿匪團的團正還是請武校尉擔當,你看如何?」李元芳笑答:「錢大人這樣安排很好,卑職領命。」錢歸南又看看狄景輝,滿面笑容道:「狄公子,你也要去伊柏泰的,就與李校尉一同前往吧,彼此有個照應。李校尉只要給狄公子隨便安排個閑活,就算是在充役服刑了。武校尉,你可要代本官多多照料李校尉和狄公子啊。」
李元芳和狄景輝相互點點頭,便都微笑著向錢歸南道謝。沉默了一會兒的武遜突然啞著嗓子問:「錢大人,假如武遜不去伊柏泰,也不肯放手沙陀團呢?」錢歸南語氣輕鬆地回答:「如果武校尉不想剿匪,就繼續留在沙陀團嘛,本官不在意。」武遜的雙眼通紅,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半晌才擠出句話:「武遜領命!不過……伊柏泰那裡的編外兵團沒有正規的兵械,我要帶些過去。」錢歸南冷冷地道:「剿匪不需要很多正規兵械吧?這樣吧,我讓王遷去給你準備些軍械,你帶去就是了。」
武遜點點頭,猛地站起身來,朝錢歸南抱抱拳:「錢大人,武遜這就去做準備了。」李元芳也忙起身道:「武校尉,我與你同去吧。」武遜斜了眼李元芳,鄙夷地道:「不必勞動李校尉的大駕。李校尉剛從京中來,旅途勞頓,還是多多歇息。錢大人這一桌請的可都是邊塞難得一見的好吃食,二位千萬別辜負了錢大人的好心。武遜給二位打個招呼,伊柏泰是個不毛之地,比庭州可差遠了,二位多加小心吧。明天早上,我會去館驛帶你們一起上路。」說到這裡,他又冷笑一聲,道:「二位要是有別的想頭,趁早對錢大人明說。待明天上路以後,就沒有轉圜的機會了!」撂下這句話,武遜像來時一樣,邁著山響的大步走了。
當天傍晚,錢歸南提早結束了公務,就坐上馬車出了刺史府。和平日一樣,馬車在庭州的街道上轉悠了半天,確定沒有被人跟蹤,才駛過一座高大的薩滿教神廟,停在旁邊僻靜的小巷中。整條小巷裡只有一座當地式樣的民居,灰泥壘的院牆,院門朝巷內開啟。王遷先查看了四周的情況沒有異常,錢歸南這才匆匆下車,閃身進了院子。
不算很大的院落中搭著長長的葡萄架,沿院牆載的一溜庫爾勒梨樹和阿驛果樹,枝葉上都覆蓋著白白的積雪。錢歸南沿碎石鋪的甬道匆匆向後院走去,剛到后宅門口,就聽「喵嗚」一聲叫喚,一隻兩眼冒著綠光的黑貓朝他的腳下猛躥過來。錢歸南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忿忿地罵了句:「晦氣!」舉手推門而入。
屋內四壁塗成天藍色,上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掛毯,地上也鋪著大幅的織錦地毯,滿屋都飄著安神香催人入睡的氣味。錢歸南抽了抽鼻子,掀開垂地珠簾,坐在榻邊的女人聽到動靜,趕緊回頭起身,朝他露出嫵媚的笑容。這女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全身胡人女子的打扮,天青色的錦袍上綴滿胭紅、絳紫、和黑白兩色的珠串,看容貌卻是漢人女子的模樣,小巧的鵝蛋臉,膚色白皙,五官秀美絕倫,烏黑的頭髮挽成高聳的反綰髻,滿頭華麗的珠翠,很有中原貴妃的神韻。
錢歸南握住女人伸過來的手,一邊摩挲著,一邊走到榻前,俯身查看榻上酣睡的幼童。小男孩漆黑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顫動,胖乎乎的臉蛋細嫩紅潤,錢歸南探手輕輕撫摸孩子的額頭,低聲問:「中午你送信過來說安兒又犯病了,怎麼回事?現在看著還好嘛。」女人微微倚靠在錢歸南的懷中,也輕聲道:「昨晚上鬧了一夜,清晨的時候,我一不留神打了瞌睡,這孩子就跟著哈比比跑出去了,還犯了病,所幸沒什麼大事。」錢歸南擔憂地道:「安兒的癲病犯得次數越來越多,平常的痴傻也沒有絲毫改觀,看起來是很難治好了。」女人凄苦一笑:「大概這就是我的報應吧。」
錢歸南摟著女人坐到屋子中央的桌旁,安慰道:「素雲,你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安兒還小,會有希望的。」正說著,一名十多歲的胡人小婢給二人端上奶茶,錢歸南嘗了一口,笑道:「阿月兒,你做的奶茶已經快趕上你家阿母了。」阿月兒「撲哧」一笑:「老爺,這就是阿母做的。」「哦?」錢歸南摟住裴素雲的肩膀:「你要忙著照顧安兒,還給我做奶茶?」裴素雲柔媚地應道:「這不算什麼。你每天要應付那麼多事情,還總惦記著我們母子,你才操勞呢。」
錢歸南點點頭,如釋重負地嘆道:「素雲啊,你是不知道,今天我總算是把一個心腹大患給處理了,還順便解決了這段時間一直讓我忐忑的難題。呵呵,此刻我真是輕鬆不少啊。」「心腹大患?」裴素雲轉動著眼珠問:「你是說武遜嗎?」錢歸南笑起來:「知我者素雲也。」
裴素雲站到錢歸南的身後,替他揉捏著脖頸和肩膀,一邊問:「歸南,你不是說這武遜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犟脾氣,這次你怎麼就把他給制服了呢?」錢歸南露出陰險的笑容,得意洋洋地答道:「我也是被逼出來的主意。」他閉起眼睛享受裴素雲的按摩,接著說:「武遜叫囂了三年要剿匪,我就是以證據不足推託,他也始終沒有辦法。可這回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居然讓他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屍首,還抬到了刺史府門口,搞得我很被動啊!」
裴素雲的手勢一停,喃喃自語:「波斯商人的屍體?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風聲給他,否則就憑武遜自己,沒有絲毫線索,怎麼可能在莽莽大漠中找到屍體?」錢歸南點頭:「嗯,這個以後還要想辦法查一查,此刻倒不著急。問題是武遜昨晚把屍首那麼一扔,我確實難辦,不能再隨口推託,可也不可能真去剿匪,好在機緣湊巧,把那兩個人送到我的面前。」「那兩個人?」「素雲,你還記得我曾向你提到過神都要來的兩個人吧?」
裴素雲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記得,就是你說當朝宰輔狄仁傑大人的公子和侍衛長。」錢歸南頷首:「沒錯,就是他們,狄景輝和李元芳。他們兩人是昨天一早到達的庭州。那李元芳一到就去翰海軍報到,哈哈,我吩咐讓人晾了他一整天!」裴素雲問:「為什麼?」
錢歸南陰陽怪氣地答道:「給這位神都來的前三品大將軍一個下馬威嘛!素雲,這兩個人的情況我都和你提過。以狄仁傑在大周朝廷的勢力和影響,以這兩人的背景和身份,怎麼會犯事到要流落至伊柏泰這樣困苦的地方?朝廷把他們下放到此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恐怕內情絕不像公文里說的那麼簡單。最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為如何安置這兩個人傷腦筋。李元芳曾經當過狄仁傑十年的侍衛長,能力肯定非同一般,他一旦加入了翰海軍,誰知道會生出什麼事端來,而我在瀚海軍的行止多少會有些顧忌,因此我打定主意不讓他進入翰海軍府。」
裴素雲納悶道:「可是他們和你處理武遜有什麼關係呢?」錢歸南嘆道:「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的辦法。武遜不是要剿匪嗎?我現已將武遜和李元芳派去伊柏泰共同剿匪。素雲你再清楚不過了,那伊柏泰在沙陀磧的腹地,四周被荒漠環繞,就是個絕境。而且我不允許武遜帶走沙陀團的一兵一卒,讓他們自己用伊柏泰的編外兵卒組建成剿匪團。」裴素雲倒抽一口涼氣:「歸南,你這計策,還真夠……」錢歸南得意地道:「真夠毒的是不是?可是武遜一心要剿匪,居然全盤答應了我的條件。」
裴素雲想了想,遲疑著問:「但你這樣對待那個李元芳和狄宰相的公子,他們會不會懷恨在心,反而對你不利呢?畢竟……他們在朝中有過硬的靠山。」錢歸南冷笑:「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我錢歸南什麼時候把朝廷放在眼裡?況且大周朝廷於我無恩無德……不提也罷!再說,就算此二人在伊柏泰受罪,那也是武遜的過錯,與我無干。武遜在這點上和我目標一致,都巴不得他們在伊柏泰熬苦不住,可以趕緊打發了這兩個累贅才好。」裴素雲追問:「你能肯定武遜在伊柏泰不會發現什麼?」錢歸南爆發出一陣大笑:「在伊柏泰要活下去都不容易,還有編外隊上上下下和他作對,他自身都難保,何談剿匪?又如何能有特別的發現?武遜是個莽夫,根本沒有頭腦,他答應去伊柏泰,便是中了我的圈套,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黑貓哈比比怪叫著跳上桌子,被裴素雲抱在懷中輕輕撫摸。哈比比滿足地哼哼著,綠色的貓眼眯縫成了一條線。屋外,狂風又起,沙石滾滾漫天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