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夜5
周府門外,狄仁傑對曾泰道:「曾泰啊,如此我便和沈槐去鴻臚寺了,你去大理寺忙你的吧,劉奕飛的死狀要嚴加查察,那些昨晚上發現周大人的羽林衛也要仔細盤問,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如果有什麼疑難之處,你可以隨時來找我。」「是。」曾泰猶豫了下,道:「恩師,您聽說過生死簿的事情嗎?」狄仁傑搖頭,問:「怎麼?你知道些什麼?」曾泰皺眉道:「也沒什麼,就是今早一路上聽到孩子們唱歌,好像唱的是生死簿什麼的,聽得令人十分不快。」狄仁傑沉吟著點點頭,便上了自己的馬車,沈槐騎馬相隨,向鴻臚寺而去。
就在狄仁傑等人為新年慶典忙碌的時候,離開神都千里之遙的蘭州城外,距離黃河岸最近的一座皋河驛站內,客人已十分稀落。畢竟是年關,這個時節還在路上的,恐怕都是些無家可歸或者有家難回的可憐人吧。
此地已接近塞外,皋河驛站雖然面積闊大,陳設卻比關內的驛站要簡陋很多。面寬三丈的大堂里,原木的桌椅隨意散放在泥地上,一色泥刷的牆壁,到處都是黃乎乎灰黢黢的,看不到半點鮮亮的顏色。驛站老闆為了節省開銷,只在大堂正中點了個火盆,剛夠溫暖火盆周圍的一小圈地方,剩下的地方便是滴水成冰,一點兒不比寒風呼嘯的戶外要暖和。
人數不多的幾伙旅客,三三兩兩圍坐在火盆旁的幾副桌椅上,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他們絕大部分都是打算渡過黃河去關外的,可是自從來到這裡以後就碰上大雪封河,根本找不到渡船,於是只好留在驛站裡面乾等,一耗就是好多天。
一人推門快步走進大堂,雖然他立即把門在身後關上了,呼嘯的狂風還是卷著寒氣隨他湧入戶內。正蹲在火盆旁邊玩著炭灰的小男孩立即跳起來,大聲喊著「哥哥!」,撲到他的身前。
李元芳輕輕攬著韓斌的小肩膀,先平穩了呼吸,才低頭問道:「又在玩炭灰了?臉上全是黑的。」韓斌沖他仰起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臉,吐了吐舌頭,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襟,一邊問:「哥哥,有好吃的嗎?」李元芳把他的手拉開,無可奈何地看了看胸前衣服上的黑色手印,把左手裡的幾個紙包提到韓斌面前。
韓斌歡呼了一聲搶過紙包,李元芳道:「這裡頭有葯!先拿回屋裡去。」「哦!」韓斌捧著紙包就跑,李元芳緊跟在他身後走進大堂後面的一間客房。
這客房和大堂一樣,也是泥灰的牆壁泥灰的地,牆根下一副土炕上躺著個人,不停地咳嗽著。狄景輝坐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看到李元芳和韓斌走進門來,便起身迎了過去。
李元芳朝狄景輝點了點頭,問道:「怎麼樣?他好點沒有?」說著,來到炕前俯身看了看那人。那人抬了抬身子,邊咳嗽邊道:「李校尉,我好些了。給大家添麻煩了。」狄景輝拿過韓斌手裡的藥包看了看,問:「這葯很難買嗎?去了一天。」
李元芳在榻邊坐下,點頭道:「從這裡到蘭州城,打個來回就要兩個時辰,風雪太大,馬幾乎都走不動。又快過年了,城裡的許多店鋪都已經關門歇業,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個藥鋪。請郎中更是不可能,我問了好幾個,都不肯出城。」
狄景輝道:「老孫的病其實不太重,我這點三腳貓的本事也足夠了。不過這病需要靜養,不能受累更不能挨凍。看樣子老孫是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往前走了。」老孫聞言急道:「我沒事!我能走!」說著又是一陣猛咳。狄景輝朝李元芳撇撇嘴,一臉不屑道:「老孫,我看你也不用著急。反正咱們一時半會也走不了。」
李元芳看韓斌打開另一個紙包,正口水漣漣地從裡面抓出孜然羊肉往嘴裡塞,便拍了拍他的後背道:「去給張義叔送點羊肉去,他在後面刷馬。再去把葯煎了。」韓斌答應了一聲跑了出去。李元芳轉身對狄景輝道:「我今天又去黃河岸邊看了看,我想,咱們明天就可以走了。」
狄景輝一驚,忙問:「不是說找不到渡船嗎?怎麼又能走了?」李元芳點點頭,微笑著道:「不用渡船,我看過了,這段黃河已經全部冰封,我試了試,凍得挺結實,咱們可以走到對岸去。」「走到對岸去?!」狄景輝先一愣,隨即朗聲笑起來:「很好。我還從來沒走過冰河,這回倒要試個新鮮的了!」
李元芳回頭對老孫道:「老孫,你和張義就留在這裡。我把馬也留給你們,再多留點錢,你們就乾脆等過了新年,天氣轉暖以後直接回洛陽吧。」老孫咳著說:「這,這怎麼使得?」李元芳搖頭道:「不用多說了,我們也不能再耽擱,就這麼定了。我寫封書信給你的長官,是我沒照顧好你們,不會讓你們交不了差。」
吃過湯餅泡羊肉的簡單晚飯,李元芳在櫃檯上借了紙筆,開始寫信,韓斌跪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著,還沒寫幾個字,突然一陣喧嘩,狄景輝和一夥胡人吵鬧了起來。就聽狄景輝大聲嚷著:「總共就一個火盆,放在中間大家都有份。你們這夥人,每天都把靠火盆最近的桌椅占著不說,現在乾脆把火盆挪到你們那裡,別人怎麼辦?!」
胡人中帶頭的那個操著生硬的漢語道:「你想怎麼樣?!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你就是個犯人,居然還想烤火?!凍死你也活該!」一伙人哈哈大笑,狄景輝大怒:「我就是個犯人,不像你們,也不知道是狼種還是犬類!」那胡人倒也不著急,抬高嗓門道:「漢人就是會說話啊?可惜都只會耍詭計,全是些卑鄙小人!不像咱們突厥漢子,就是做狼做犬,也做得正大光明!」
狄景輝把桌子拍得山響:「你把話說明白,誰是卑鄙小人?!誰耍陰謀詭計?!」那突厥人咬牙切齒地回罵:「說的就是你們這些見不得人的漢人!」狄景輝捏起拳頭就要往前沖,被人一把推到了旁邊,再一看,李元芳皺著眉擋在了那個突厥漢子面前,沉聲道:「出門在外,惹出事端來誰都不好過,算了吧。」
那突厥人不依不饒道:「算了?!沒那麼容易!老子我受夠了你們漢人的氣,今天還就要理論一回!」狄景輝大笑:「原來是懷恨在心藉機報復啊!你們這幾天在一堆嘀嘀咕咕我都聽到了,是和人賭博輸大發了吧?難怪捉襟見肘的,花錢這麼不爽利,我說呢,要暖和讓老闆多點個火盆嘛,何必和我們搶?!」
那突厥人氣得跺著腳嚷:「你們這些漢人專會騙人!連賭錢也要耍詭計,把老子的錢騙去了一多半,今天我就打你們這幾個漢人身上出出氣!」說著,他一揮手,十來個突厥大漢吹鬍子瞪眼地圍將上來,正要動手,突然又都愣住了。
李元芳神態自若地站在他們面前,左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把黑漆長弓,這弓比一般普通的長弓還要長出半尺有餘,看上去頗有些分量,亮黑色的弓身最上端還雕著個威風凜凜的狼頭。這幫突厥人一看見這長弓,頓時面面相覷,領頭的大漢劈手過來就要搶,卻被李元芳抓住胳膊往旁一摔,那大漢歪斜著好不容易站直,兀自急得大喊:「你!你!還我們王子的神弓!」
李元芳聽他這話,不由笑了笑,瞧瞧手裡的弓,道:「看你們這班人天天護著這把弓當寶貝,原來是王子的。哪來的王子?」大漢怒道:「這和你沒關係!快把弓還給我們,要不然我們就血洗了這皋河客棧!」李元芳搖頭道:「我沒打算要你們王子的東西,只是看著有趣,借來玩玩。」說著,他一運氣,穩穩地將弓拉滿,過了片刻才慢慢將弓放回到突厥人面前的桌子上。
這伙突厥人一看此情景,頓時鴉雀無聲。領頭的大漢右手按住胸口,朝李元芳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從桌上拿起弓,領著其餘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堂。
狄景輝走近笑道:「噯,你可真厲害。這幫突厥人氣焰太囂張,我看著不爽好幾天了,正想找個機會教訓教訓他們。沒想到你一下子就把他們給嚇倒了。」李元芳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你教訓他們?你這純粹是在給我找麻煩。」狄景輝道:「怕什麼?我知道你打架行嘛!」
李元芳搖頭苦笑了笑,坐回到桌邊,匆匆把剛才開頭的信寫完。他將筆一擱,看了看狄景輝,道:「狄景輝,你以後要是再想教訓什麼人,請你先和我打聲招呼。」狄景輝眉毛一挑:「你不會是真的害怕了吧?」李元芳壓低聲音道:「剛才的局面其實很危險。你不知道,那些突厥人個個都身懷絕技,真要動起手來,我雖有把握保你們安全,但卻避免不了對方的傷亡。以你我現在的身份處境,惹出人命官司來會很難辦的。」
狄景輝滿不在乎地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到時候你把所有的事情往我頭上一推,我呢,也好就此浪跡天涯當逃犯去,不用再去那個什麼渺無人煙的地方受罪!」李元芳輕哼了一聲,不屑地道:「你倒盤算得好,大人怎麼辦?」狄景輝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放寬心,我狄景輝還有點自知之明,浪跡天涯當逃犯?我沒這能耐!」
狄景輝等了一會兒,見李元芳不理他,又道:「唉,誰知道這些突厥人那麼厲害?我看他們傻頭傻腦的,也就是個頭大些,全是些莽夫。你說,他們會不會記仇,明天隨我們一起過河,再伺機害我們?」「那倒不會。」李元芳答道:「其實我剛來就注意到他們這夥人,早去驛站老闆那裡打聽過了。這些突厥人是半個多月前,黃河上還有渡船時從對岸過來的。來了以後就天天在這個驛站里廝混,並不急著趕路,似乎是在等人。」
狄景輝眼睛一亮:「會不會就是在等那個什麼王子?」「很有可能。」李元芳點頭道:「如果那把弓真是這個王子常用的,他一定是個臂力驚人的人。我剛才拉他那把弓用了全力,他的氣力應該比我大不少。」狄景輝愣了愣,隨即笑道:「氣力再大也沒關係,總之我們明天一早就走了。惹不起咱躲得起嘛。」
李元芳也笑了,扭頭看見韓斌正捏著枝筆在紙上塗寫,便問:「斌兒,你在瞎畫什麼?」韓斌沖他一翻白眼,道:「你才瞎畫呢!我在給大人爺爺寫信!」「寫信?你不是不會寫字嗎?寫什麼信?」「誰說我不會寫字!你瞎說!」韓斌氣呼呼地嚷著,見李元芳探過頭來,立即俯身護在紙上不讓他看。
李元芳笑著說:「明明不會寫字,否則為什麼怕我看?」韓斌漲紅了臉,想想,拿過一張紙來,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寫了三個字,往李元芳的鼻子底下一送:「你看!我會的!」李元芳一瞧,寫的正是自己的名字「李元芳」,不覺驚喜道:「你還真會寫字?」
狄景輝也湊過來瞧了瞧,笑道:「你真讓這個小傢伙給騙慘了。他怎麼不會寫字?嫣然一直教他,我無聊的時候還給他講過《論語》呢。喂,小子,你還記不記得?我教過你的:『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韓斌朝他扮了個鬼臉。李元芳笑著直搖頭,摸了摸韓斌的腦袋,問:「你還騙了我些什麼?一塊兒都說出來吧。」韓斌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沒有了,沒有再騙你的了!我要接著寫信了,哥哥你不許偷看。」
看著韓斌埋頭寫信,李元芳對狄景輝道:「我們出來一個月了,是不是也該給大人去封信?」狄景輝道:「要寫你寫,我沒什麼話對他說。」李元芳道:「我也不知道寫什麼。」狄景輝朝韓斌努努嘴:「他不正在寫嘛,你我就不用費勁了吧。」「也好。」
韓斌總算把信寫完了,剛要交給李元芳,又猶豫起來。李元芳知道他的心思,便道:「斌兒,你把信交給老孫叔,讓他回洛陽的時候帶給大人。我這封信你也一起交給老孫吧。」韓斌這才鬆了口氣,跳跳蹦蹦地跑去老孫和老張的客房。李元芳和狄景輝也各自回房整理行李去了。
夥計過來熄了炭火,只點了一枝蠟燭在柜上,便也離開了。大堂裡面空無一人,頓時變得陰暗冰冷。過了許久,那領頭的突厥大漢走進來,看看堂里沒人便轉身欲走,突然發現了桌上的紙,他拿起來,對著「李元芳」這三個字端詳了好一會兒,將紙折起揣進懷裡,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戶外,冬夜濃重如蓋般地闔下來,遠處高低起伏的群山昏黃一片,極目所到之處儘是曠野連綿,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生機,只有白雪皚皚和黃土漫漫交匯穿插,說不出的肅殺凄涼。風,再度狂嘯翻卷,夾帶著雪和沙,彷彿要把整個天地都刮散了。
遠處,一條蜿蜒曲折的長河在夜色中靜靜伸展開來,沒有波瀾起伏、也沒有浪濤洶湧,只有凌厲凄清的微光從河面上悠悠泛起,那是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