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冰河2
馬車啟動了,狄仁傑方才覺得全身酸痛,頭腦發脹,頗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覺。同時,他發現心中竟隱現一絲歉疚,是為了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支開沈槐?也許吧,其實沈槐很盡職,甚至有些地方表現得很像李元芳,太像了,像到令他時常有些莫名的心悸。他知道自己對沈槐並不公平,但是卻無力也無心去改變。也許,時間最終會改變一切的。只是沈槐還會有十年的時間嗎?狄仁傑按按腫脹的額頭:我自己又會有多少時間呢?只不過短短的一個月,便已經不堪其重負。以前竟從不知道,孤獨,可以把人變得如此脆弱。
再次來到周府,家人一見是狄仁傑來,便立即將他請入內堂。周榮忙不迭地跑來迎接,神色比上午要自如了很多。狄仁傑一看便知周梁昆的情況一定大有好轉,腳步也輕鬆了不少。
來到卧房,周梁昆斜靠在榻上,周靖媛坐在他的身邊,正端上一碗參湯,見狄仁傑走進屋來,周靖媛連忙把湯碗交到身旁的丫鬟手中,自己站起來,對著狄仁傑款款一拜,道:「靖媛見過狄大人。」狄仁傑還未及開口,榻上的周梁昆連稱『閣老』,掙扎欲起。狄仁傑忙將他按住,自己便坐在榻邊。
細細觀察了下周梁昆,狄仁傑發現他的氣色好了不少,面容至多顯得有些虛弱,只是眼神閃爍不定,似乎有種無法言傳的憂懼和惶恐。狄仁傑微笑道:「周大人,可好些了?」周梁昆忙道:「多謝狄閣老,我好多了,好多了……」一句話未完,竟自哽咽起來。
狄仁傑拍拍他的手,安撫道:「周大人不必太過憂煩,身體要緊啊。」周梁昆點頭道:「我已經聽小女說,太子殿下命狄閣老代理鴻臚寺新年慶典的一切事宜。這千頭萬緒的,狄閣老臨危受命,梁昆卻兀自不起,幫不上半點忙,梁昆真是無地自容啊。」狄仁傑微笑搖頭道:「你我同朝為官,多年來各忙各的,沒想到今次卻有這樣的機緣合作。世上之事,從來就是禍福相依,周大人還是想開些。本閣對禮賓外事是外行,只打算勉強應付完新年慶典的差事,待元旦節期一過,鴻臚寺還是要交還到周大人手裡的。」
周梁昆連聲稱是,狄仁傑便將下午在鴻臚寺的情況簡約描述了一遍,二人都覺放心不少。談得差不多,周靖媛端著碗蓮子羹過來,輕聲道:「狄大人,您談了這麼久,累了吧。喝碗蓮子羹,休息片刻吧。這是靖媛親手為您煮的。」狄仁傑一愣,看面前這位千金小姐早已一掃上午的凌亂和憔悴,嬌艷的鵝蛋臉上赤朱點唇,一雙靈動的杏眼顧盼生輝,紫色的織錦長裙上綉著朵朵淡粉的荷花,外披藕荷色的輕紗,一身盛裝不像家居,倒彷彿是要去赴什麼重要的儀式。狄仁傑心中掠過一絲納罕,臉上卻不露半點聲色,只是打趣道:「靖媛啊,我看你不是怕我累,是怕我拖累了你的爹爹吧。」
周靖媛明眸一閃,微帶嬌憨地道:「狄大人,靖媛看您的歲數可比我爹爹要大不少,要累也該是您先累。」周梁昆忙道:「靖媛!怎的如此沒大沒小。」狄仁傑笑道:「噯,靖媛說的倒是實在話。那好,老夫便歇一歇,嘗嘗周小姐煮的蓮子羹。」他接過蓮子羹,喝了幾口,贊道:「味道很不錯。」就聽周梁昆嘆道:「唉,梁昆命中無子,年過四十隻得這麼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平日便嬌慣多了些,讓狄閣老您見笑了。」
狄仁傑看了看周靖媛,點頭道:「今晨本閣看靖媛小姐遇事毫不慌亂,處理有度,倒有一派女中豪傑的氣質。」周靖媛聽狄仁傑誇她,臉蛋微微泛紅,更顯得明艷如花。周梁昆看著女兒,眼中不自覺地慈愛滿盈,原來的惶恐之色一掃而光。狄仁傑冷眼旁觀,突然心生感觸,亦苦亦澀,竟一時無語。
周梁昆察覺到狄仁傑的神色有異,忙問:「狄大人,梁昆聽小女說,今晨同來的還有兩位大人。不知道是?」「哦。一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曾泰大人,另一位是千牛衛中郎將沈槐,我的衛士長。」周梁昆的神情一下子又變得惶惑起來,忙問:「大理寺?大理寺?這麼快就來查問劉大人的案子了?」狄仁傑道:「倒也不是。那曾泰是本閣的學生,恰好碰上了,就一起過來看看。畢竟劉大人的案子是大案,左右還是要大理寺來審的。」「原來是這樣。」
周靖媛突然插嘴道:「那個曾大人很不體諒人,只顧著公事,不管人的死活。」周梁昆喝道:「靖媛!越來越沒有規矩!我們這裡說正事,你先出去吧。」周靖媛氣呼呼地起身便走,狄仁傑打量著她的背影,心中暗覺好笑:果然是個尖刻的千金小姐,不過倒也有她的道理。收回思緒,狄仁傑正色向周梁昆問道:「周大人,昨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周梁昆長嘆一聲:「狄閣老。說起來,那竟像是一場噩夢。」他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顫抖著聲音將昨晚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說到最後,他喃喃著道:「當時我推開劉大人的身體,往前一路狂奔時,只聽到身後有聲音緊緊跟隨,耳邊還彷彿有人在一遍遍地叫著『生死簿』『生死簿』,我只當是在劫難逃了,待看到前頭有光亮,便昏了過去。」
「生死簿?」狄仁傑緊鎖雙眉,沉吟道:「周大人,以你所見,這『生死簿』指什麼?」周梁昆頓時驚恐萬狀地道:「狄閣老,那便是陰司索命的簿子啊!但凡人的陽壽將盡,或犯了什麼該死的罪行,在閻羅面前被告了陰狀,陰司便會派出黑白無常來將生人搏去,這一去便是陰陽兩割啊!」狄仁傑越聽越不耐煩,厲聲道:「周大人!你身為朝廷命官,怎麼也信這等邪恁荒謬之說!」
周梁昆一聲冷笑,苦澀地道:「狄閣老,梁昆本來也不信這些。可經歷了昨晚上的事情,便不得不信了!」狄仁傑思索著道:「那麼說來,周大人並未看清楚劉大人是怎麼死的?」「當時光線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楚。」
狄仁傑點頭,又道:「周大人與劉大人共事幾年?劉大人一向的表現如何?」「梁昆與奕飛共事已有三、四年,一向合作甚歡,從無嫌隙。劉奕飛大人懂幾方夷狄的語言,辦事十分幹練,是鴻臚寺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否出過差錯?」「從不曾出過差錯。」「嗯。」狄仁傑聽得外頭傳來更漏之聲,便道:「不知不覺竟已三更,本閣就不妨礙周大人休息了,否則靖媛小姐又要埋怨老夫了。」周梁昆忙道:「哪裡。梁昆身上乏力,不能送狄閣老了。」「不必。」
走出周梁昆的卧房,周靖媛竟還等在外屋,看狄仁傑要走,便親自送他到內堂外。狄仁傑道:「靖媛就送到這裡吧,老夫自己出去便是。」周靖媛猶豫了一下,問道:「狄大人,您下回還來嗎?」「哦?應該還會來吧。」
周靖媛站在廊下,目送狄仁傑離去。她明亮的雙眸映著廊間的燈光,灼灼閃動,似期盼似好奇又似羞怯,真是個美麗動人的少女。
同樣的夜晚,不同的處境,同樣的親情,不同的愁緒。千里之外的金城關外,一座簡陋的宅院內,一個年輕人正在拜別他的母親。
昏黃的燭火剛夠照亮桌前小小的一方面積,灰泥的地面刷得勉強還算平整,這年輕人就筆挺地跪在泥地上,抬頭定定地望著面前坐著的老婦人,殷切地喚道:「娘。兒子這就要走了。」
年輕人的臉龐大半被陰影籠罩,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清秀的五官,和稍顯柔弱的眼神。他穿一襲藍色的粗布長袍,身形修長,十足的書生樣貌。那明凈的額頭和筆挺的鼻樑,與他對面的婦人是如此相似,一望而知便是對母子。
對面的老婦人雖上了年紀,但姿容仍然端正,身上的衣衫粗陋卻十分乾淨齊整,只是望向兒子的眼中充滿了慈愛和擔憂,滿臉是揮不去的愁容。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搭在兒子的肩上,這副肩膀是多麼瘦削,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兒子的身體在不停地抖動。老婦人輕嘆一聲:「我的兒啊,這麼久都不見你回來。娘想你啊。」
年輕人渾身戰慄一下,咬了咬牙,強作鎮定地回答道:「娘,兒子不是和您說過,兒子一直在城外的青廬書院,和大家一起溫習功課。」老婦人的眼中閃動著淚光,她仔細打量著兒子的臉,良久,才擠出一句:「霖兒,娘去那裡找過你。他們說你很久沒去過了……」
楊霖又一哆嗦,沉默了半晌,才抬頭對母親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娘,兒子囑咐過您好多次,不要去找不要去找。您就是不聽。」老婦人盯牢兒子的臉:「霖兒,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裡?說給娘聽。」
楊霖自唇邊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略有所思地道:「娘,兒子確實一直在溫習功課,只是住在城外的朋友家中,並未在書院。書院里人太雜,不能靜下心而已。」老婦人緩緩點頭,恍恍惚惚地道:「這樣也好。霖兒,可你為什麼又急著要走了呢?」
楊霖伸出手去,輕輕握住母親的那雙蒼老的手,將它們擱回到母親的膝上,就那麼緊緊握著,輕聲道:「娘,兒子終於學成了。終於有信心去趕考了。您不是一直都等著這一天嗎?等兒子考得功名回來,娘您就再也不用這樣日夜勞作,趕那些永遠沒完的綉活。」
老婦人抬起右手,輕輕撫摸兒子的面頰,柔聲道:「霖兒,為了你,娘就是綉上一輩子,做死累死,那也是心甘情願的。只要你有出息,娘便滿足了。」楊霖將母親的手重新握住,搖頭道:「娘雖如此,做兒子的卻不能安心。娘,兒子要走了。您等著兒子的好消息吧。」
楊霖作勢要起身,老婦人突然探身出去,一把將他緊緊摟住,聲淚俱下道:「霖兒,霖兒,趕考也不用急著半夜出發吧?在家住到明日,娘給你收拾好行裝再走啊。」楊霖也不由緊緊抱住母親的身體,半晌,方才輕聲道:「娘,兒子和朋友們約好了一起出發,需得要現在就去他們那裡會合,明天一早方可按時啟程。」
「可是,可是這冰天雪地的,你們如何度過黃河?」老婦人急迫地追問。楊霖冷笑道:「娘,黃河已經封凍了,從上面走過去便是。」老婦人驚道:「霖兒,這怎麼可以?你可知道那河封凍不勻,每年從那上面行人,都有踩破冰面落水而亡的。霖兒,你,你萬萬不可去冒這個險。」
楊霖掙開母親的懷抱,咬牙切齒地道:「娘!兒子今天是走定了。走冰渡河雖然有危險,但卻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兒子會小心的。您儘管放心,每年雖有失足者,但來來往往成功渡河的也不計其數,沒事的。」老婦人頻頻點頭,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楊霖看得心酸,伸手去替母親拭淚,卻被母親一把攥住手,死命地捏住。楊霖硬下心腸來,猛地摔開母親的手,只聽母親哽咽著又問出一句:「霖兒,科考在十一月,你現在走,究竟是要去幹什麼?!」
楊霖的臉色登時變得慘白,額頭上的青筋根根爆起,緊咬牙關,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仰起臉,再次露出個慘痛的笑容,回答道:「娘,十一月的是常科。我那時恰恰生病,才誤了今年的。可明年二月有制科開考,現在出發去洛陽,還能在那裡住下溫習,我一天都不想耽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