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河3
老婦人聞聽此言,方才面露欣慰之色,道:「這樣娘便知曉了,霖兒,你再稍待片刻,娘給你收拾些東西。」「娘,不必了。兒子的東西都擱在朋友處,早就收拾好了。」老婦人點頭,從懷中摸出個絲絹裹著的小包,塞到楊霖的手裡:「霖兒,娘這裡還有些銀兩,你拿去用吧。」
楊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捧不住小包,淚水終於湧出眼眶,他重重地向老婦人磕了三個頭,站起來便跑出了門。老婦人木獃獃地坐在原處許久,突然大喊了聲:「霖兒!」搖晃著跑到門前,猛地大開房門,呼嘯的狂風夾著飛雪頓時迎面撲來,將她瞬時便染上一身的雪白。老婦人在風雪中猶如雕塑般站定,一動不動。
黎明的時候,韓斌被搖醒了。他不情願地幾乎要哭出來了,死死地拉住被角,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但是沒有辦法,他怎麼掙得過哥哥呢?李元芳迅速地幫韓斌穿好衣服,看他還在那裡垂頭晃腦地沒有醒來,便將他一把拎下炕,扔到地上。
韓斌咕咚一聲摔在地上,這才清醒了過來。他一骨碌爬起身,看到李元芳將最後幾件衣物收進行囊,他走過去,輕輕拉拉哥哥的衣角。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斌兒,我們要出發了。」
兩人走到門外,狄景輝也已經收拾停當,在那裡等著了。三人並肩穿過陰冷的大堂,打開房門,颳了一夜的風居然停了,四下一片寂靜,在清晨的微光中,厚厚的積雪看上去灰乎乎的,冰凌從枯樹榦上掛下來,天空中看不到一顆星星,嚴寒彷彿將空氣都凝凍了。
韓斌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狄景輝輕聲道:「真冷!咱們等太陽出來再走不行嗎?」李元芳斬釘截鐵地答道:「不行。」他看了看狄景輝,嘲諷地說:「據我所知,你恐怕是這世上最舒服的流放犯了,怎麼,起早趕路,不習慣了?」
狄景輝面色一變,氣忿忿地邁開步子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扭頭看著依然留在原地的李元芳,道:「李校尉,我倒忘記了,還要勞您大駕綁縛我的雙手呢!」說著,他把雙手往李元芳的面前伸去。李元芳微微一笑,將背上的行囊卸下,恰恰遞到狄景輝的手中。狄景輝一愣:「這是……」
「我不綁你。沒有馬,你就受累背行李吧。」
狄景輝樂了,奮力將行李搭上肩膀,笑道:「很好。我狄景輝這些天做的新鮮事比前半輩子做的都多。李元芳,你倒會偷懶!」李元芳也不理會,牽過韓斌的手:「斌兒,你不是想要我背你嗎?來!」他一用力便將韓斌提了起來,韓斌大叫著:「哥哥!哥哥!」已經被李元芳拉上了背,他狠狠地摟住李元芳的脖子,興奮地簡直不知所以了。
他們沿著鋪滿了積雪的曲折小道往前走去,誰都不再說話。天色依然昏暗,只能看清前方不遠的道路。腳踏在雪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除此之外,便只有細小的冰凌從樹枝上斷裂時的微聲,周圍是那麼的靜。韓斌牢牢地貼在李元芳的後背上,有點騰雲駕霧般的恍惚,好像又要進入夢境了。他當時還不知道,這個早晨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以至於直到很多年以後,他都能夠無比清晰地回憶起此情此景,並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份令他終生難忘的溫暖、堅定和力量。
天越走越亮了,但是面前又升起了淡淡的霧氣,白茫茫的霧越變越濃,剛剛能看得遠一些的道路,很快就又被籠上了厚重的白紗,前路依然茫茫。因為腳下的積雪很深,他們走得十分吃力,一腳深一腳淺,雖然天氣冰寒刺骨,一個多時辰走下來,李元芳和狄景輝都已經汗流浹背,呼出的水汽混入霧汽之中,眼前愈發是模糊一片。
「噯,還要多久才能到黃河岸啊?」狄景輝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離黃河岸有那麼遠嗎?我們沒走錯路吧?」李元芳搖搖頭道:「太陽在我們的後面,方向肯定是對的。只是雪地難走,我們走了這麼久,其實沒走出去太遠。大概還要走兩個多時辰才能到。」「啊?!」狄景輝叫道:「還有那麼遠!歇一歇,我要歇一歇。」他把行李咚地一聲扔在地上。李元芳也停下腳步,把韓斌放了下來,道:「歇一會可以,但是你我渾身是汗,歇下來反而會冷。」他打開行囊,取出幾個凍得硬梆梆的胡餅來,遞給狄景輝和韓斌:「吃早飯吧。」
大家的肚子都餓了,可是這胡餅又干又硬,實在難以下咽。狄景輝皺著眉頭咬了幾口,把手裡的胡餅一扔,抱怨道:「在驛站吃過早飯再走多好,這東西能吃嗎?!簡直是活受罪。」李元芳冷冷地道:「再往前走,只怕連這樣的東西都不容易吃到了。」狄景輝道:「怎麼可能?你別嚇唬我,山珍海味我是不想了,這麼粗陋的果腹之食,還怕沒有。」李元芳不作聲,看了看韓斌,發現他也咽得很吃力,便走到路邊的一棵大松樹前,從樹枝上抓了把雪在手中,遞給韓斌:「斌兒,沒有吃過雪吧?試試看。」
「啊?!」韓斌好奇地接過雪團,捧到嘴邊舔了舔,涼涼的,沒什麼特別的味道,便張開嘴大咬了一口,立即叫起來:「好涼,好凍!哥哥,我的肚子都凍住了!」李元芳笑了,輕聲道:「我喜歡雪的味道,小時候在西北,冬天我很少喝水,只吃雪。」狄景輝聽著也去樹枝上抓了把雪,送入嘴裡,果然有股植物的清香,和著冰脆的雪沫,嚼起來十分爽口。狄景輝連著吃了兩口,才興緻勃勃地道:「我倒是聽說過有些風雅人士,專門積攢松枝梅花上的雪水,用來煎茶泡茶,據說氣味清雅淡遠,特別能陪襯茶香。」
李元芳瞥了他一眼道:「西北乾旱,冬天吃雪是為了解渴,沒你說的那麼風雅。」狄景輝笑著點頭:「李元芳,你小時候在西北過得挺滋潤嘛。什麼時候和我說說,你家裡是幹什麼的?怎麼養出你這麼個奇怪的人物來?後來又怎麼和我爹混到一處去的?」李元芳皺了皺眉,低聲道:「沒什麼可說的。」他拍了拍韓斌的肩膀:「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就繼續趕路吧。」
又走了很久,霧氣終於慢慢散去。天空雖然還是陰沉沉的,但周圍已經十分明亮,遠方的群山也清晰可辨,黑黃的山脊上點綴著一塊又一塊灰灰白白的積雪和霜凍,顯得既肅殺又凄涼。面前的道路高低起伏,仍然看不到盡頭。
李元芳停下腳步,讓韓斌替自己擦了擦額頭上滴下的汗珠,四下眺望了一番,自言自語道:「應該就快到了。」狄景輝也抹了把汗,道:「咱們都走了三個時辰了吧,已經過了正午了。」李元芳點頭:「是,所以我才要那麼早出發。在黃河上還要走兩個多時辰。不抓緊的話,還沒過到對岸,天就該黑了。」他想了想,又道:「我估計翻過前面那道山坡,就能看見黃河了。斌兒,你想不想第一個看見?」
「想!」韓斌大叫起來,李元芳探手到頸后,抓著韓斌的兩個胳膊往上一提,韓斌順勢便騎到了李元芳的肩上。李元芳大聲道:「斌兒,你仔細看,一看見黃河就告訴我們。」「好!」
於是李元芳和狄景輝加快腳步,奮力攀上面前的山崗。韓斌拚命睜大眼睛,努力往前方搜索,就在登上山崗最高處的時候,突然一條蜿蜒的『大道』在群山中出現,宛如刀劈斧鑿般地將周圍的山勢猛然隔開,陰雲密布的天空整個地覆蓋在群山之上,黯淡荒涼的天地間只有這條宏偉的『大道』閃耀著深邃森嚴的銀光!
韓斌愣了愣,隨即大叫起來:「哥哥!我看見了,看見了一條大路!閃光的!」李元芳笑著回答:「小傻瓜!什麼閃光的大路,那就是黃河!」「啊?!」韓斌拚命往前伸著脖子,終於看明白,黃河就在眼前了,但是此刻的黃河沒有夾雜著泥沙的黃色波濤,也沒有洶湧的浪聲,只有平凈而寬闊的冰面在天空之下靜靜地鋪開。
沿著山坡疾行而下,沒有多久,他們就來到了岸邊。從近旁看,冰面並不如遠觀那麼平整,反而隱現波濤起伏的紋理,岸邊的冰凌冰柱更是重重疊疊,犬牙交錯,形狀十分猙獰。這裡的溫度似乎比別處更低,周遭不見半點人跡,目力所及的整個岸邊便只有他們這三個人,彷彿被整個世界遺棄在此。
狄景輝左顧右盼了一番,笑道:「這裡可真夠清靜的。怎麼就咱們三個渡河?」李元芳淡淡地回答:「今天是除夕。」狄景輝一愣:「哦,我倒忘記了。明天就是聖歷三年的元正了啊。也是,除了我這等流放犯被逼無奈,今天這種日子還有什麼人會跑來渡河?不過也好,逢此佳節,能親近這曠世絕倫之冰河勝景,倒是難得的很。」李元芳抬頭看了看天,皺眉道:「天氣不好,似乎要有風雪。」他想了想,接著說:「抓緊時間吧,我估計風雪沒有那麼快來。咱們只要趕在傍晚之前過到對岸就行了。」
從行囊中取出干硬的胡餅,三人就著雪水吃了個飽。李元芳又從行李中抽出幾根早就準備好的布條,遞給狄景輝:「把這布條綁在靴子上,走在冰上就不容易滑倒。」狄景輝驚喜道:「你常走冰嗎?這麼有經驗。」李元芳蹲下身,一邊給韓斌的鞋上綁布條,一邊回答:「在塞外從軍,什麼情形沒遇到過。」最後,他也給自己的靴子綁好布條。大家站起來,在路邊的凍冰處試了試,果然能站得穩很多,走動的時候也基本不打滑。
韓斌興奮地又跳又蹦,一不小心還是仰面摔了個大跟斗。一旁李元芳從行李里拿出盤長長的麻繩,然後開始麻利地重新打行李。他將錢、文牒和食物裝成一個小包,其餘的都打在一起。李元芳將那小包行李遞給狄景輝,狄景輝一挑眉毛道:「怎麼?看不起我,給我背小包袱?」李元芳若無其事地回答:「你比我重,就背輕點的,免得分量太沉把冰踩碎。」狄景輝微笑著接過小包。
李元芳又把那盤麻繩解開,他深深地喘了口氣,道:「這冰面雖然看上去很厚,但黃河流水湍急,處處漩渦,所以各個地方的凍結程度都不同,咱們一定要小心。從現在開始,我走最前面,斌兒走在中間,你斷後。每個人之間隔開三十步的距離,相互間用這條繩子牽著,這樣即使有人不慎踩碎冰面,另外兩人聯合也能將他救起。要保持遠近,繩子不能拉太緊,不松不緊的最好。」
來到岸邊,李元芳率先縱身一躍,便輕輕地落在了冰面上。他回身剛把韓斌抱下,狄景輝也順著斜坡連爬帶滑地下來了。三人並肩站在這遼闊的冰面之上,極目遠眺,對岸的山峰在嚴冬的霧氣中若隱若現,絲絲涼意從腳底上升,轉眼便侵入骨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凍得不能流動了。李元芳再次抬頭望向遠方的天空,只見天際黑雲密布,陰霾重重,這是暴風雪即將到來的徵兆。他扭頭看了看韓斌,微笑著問:「斌兒,怕不怕?」韓斌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哥哥,我不怕!」「好孩子。」李元芳將繩索在韓斌的腰上繞了兩圈,輕聲道:「那我們就出發了,你先站著,等我叫你,再走。」說完,便領頭朝著河對岸走去。
走了剛好三十步,李元芳轉身朝著韓斌喊:「斌兒,開始走。」「噢!」韓斌大聲答應著,也邁開步子朝前走起來。等他也走了一段,李元芳又叫狄景輝跟上,這小小的三人縱隊便在銀盆似的河面上向前緩緩移動起來。遼闊的蒼穹之下,橫亘的冰河之上,他們三個簡直就像三隻小小的螞蟻,脆弱渺小地彷彿一陣疾風就能颳倒吹散,卻又偏偏走得堅定而豪邁,還帶著股天真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