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綁架1
一
我從上海圖書館中出來,懷裡揣著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但我明白,其實我根本就沒有什麼似水年華可追憶。現在正午的陽光照射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能照出我的臉,而我的臉平靜得與大理石一樣。我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一切的喧囂嘈雜都從我耳邊向天空飛去。我筆直地走著,直到我看見米蘭。
她低垂著頭,顯得更加豐滿了,但我還是看清了她的臉,儘管這只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我的胃裡突然翻湧起了一股咖啡的味道,我加快了步伐。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電話號碼。我們談談。
去哪兒?
跟我走吧。我叫了一輛計程車,沿著淮海路向東,直到接近高架的一條小馬路拐彎,小馬路邊有許多法國式的花園洋房,但在路的盡頭卻矗立著一棟高層建築,我們在那下了車。在這棟大樓下有個瞎子在討飯,我們從瞎子身邊走過,上到了大樓最頂層的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帶她走進一間小房間,窗邊有一張床,還有一個嬰兒手推車,一個6個月大的男孩正安靜地躺在裡面睡覺。米蘭吃了一驚,她急急地俯下了身子看了看孩子,然後問我:「為什麼把他也帶來了。」
沒人回答。
她看到房間里沒有人,她的包也不見了,包裡面有她的手機。門關著,她去開門,發現門被反鎖了。開門,她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在門外等了好久才回答--
聽著,你們被我綁架了。
二
現在我們在頂樓,一切也都是從頂樓開始的。
一年多前的那個下午,父親不知什麼原因突然要去外地,要我到他的公司辦公室里去一次。這很奇怪,他從不叫我去那兒,也從來沒讓我辦過任何事。因為我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其實,據說我的智商還要略高於常人,但是我的少年時代幾乎就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他們說我有病,有時病得輕,有時病得重,現在我雖然是自由的,但每星期都要去做檢查。
我父親在幾年前辦了一家私營企業,生意做得還不錯,他的辦公室位於市中心的一棟30層的商務樓的最頂層,我坐電梯到了那裡,按著地址摁響了門鈴。一個年輕的女子給我開了門,她很漂亮,典型的白領麗人,特別是當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似乎能從中發現一種獨特的美。那雙眼珠就像是一千零一夜裡神秘的黑夜,從黑夜的瞳孔中彷彿已點燃了一束火,對我閃爍著。
她立刻就念出了我的名字。我點了點頭。她把我請了進去,我卻像木頭一樣站著,我承認當時我把一切都忘記了,我被她的眼睛抓住了,而對自己的存在淡忘了。她笑了笑,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胳膊,把我拉了進去,然後關上了門。我說過我從未來過我父親的辦公室,這房間不大,20個平米左右,但布置裝修得很溫馨,就像個小家庭,從窗戶向外看去景色相當好,似乎小半個上海都在我的腳下,我又往下望了望,太高了,一切都像是照相機鏡頭裡那樣被縮微了,我不免一陣頭暈目眩地坐下了。她給我燒了一杯咖啡,然後坐在我的面前。
「我叫米蘭,是你爸爸的秘書。」她做了自我介紹。我心想,米蘭,這是個有趣的名字,AC米蘭與國際米蘭所在的城市,也是一種花的名字。我直勾勾地盯了她一會兒,然後低下了頭。
「這隻有你一個人嗎?」好不容易我才憋出了一句。
「是的,這隻有我一個,其實你爸爸也不常來,他大多是在他浦東的工廠里,喝啊。」她指了指咖啡杯,濃郁的咖啡香充滿了整個房間,使勁往我的鼻孔里鑽,讓我的神經有些麻醉。我從不喝咖啡的,我看了看杯中那濃重的顏色,又看了看她的臉,她正盯著我。我當時的表情一片茫然,恍若走入一個巨大的迷宮,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我開始發抖,也許我的病要發作了吧。眼前的咖啡是一種誘惑,儘管我曾經極其討厭這種外來的飲料,但在那天下午,我無法抗拒咖啡的誘惑,也無法抗拒她的眼睛中的誘惑。我彷彿可以在咖啡中見到一團灼熱的烈火,但我還是顫抖著雙手捧起了杯子,面對著她,她在笑,微笑著,和她的名字一樣,她的笑像一株盛開的米蘭。
杯口沾上了我的嘴唇。
我們的靈魂註定了悲傷的結局。
巴西咖啡。
你的魔法一股腦地灌進我苦澀的愁腸。
從此我被你的咒語禁錮。
三
門上裝了一個特製的大號貓眼,外面可以看清裡面的一切,裡面卻看不到外面。我從貓眼中向里張望,卻看到米蘭正在給孩子餵奶,天色已近黃昏,她和孩子的身上,還有她飽滿的乳房上,都塗滿了一股特別的光亮,就像是被打上了蠟一樣。我彷彿從貓眼裡看到了一幅拉斐爾的油畫《西斯廷的聖母》。我靜靜地欣賞著,不敢打斷她,似乎是站在大教堂里接受神甫的佈道。但這一切都無法打斷我所執行的綁架。
等她喂完了奶,我開了門進去,送了盒豐盛的飯菜給她,我靜靜地說:「吃吧。」
「放我們走。」
「不,我說過,你們被綁架了。」
「可他是你兒子。」
我聽了這話,突然渾身發抖起來,目光直射著她,她開始有些恐懼了。
「你難道不明白你是犯法的。」
「法律規定,精神病患者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
她有些苦笑似的搖了搖頭:「你現在看上去卻比正常人還正常。」
「你們把我當過正常人嗎?」我離開房間,又把它反鎖上了。
我繼續通過貓眼觀察,她吻了吻孩子的額頭,又把他放回到嬰兒車裡。她不去動飯菜,而是趴在窗台上,但這沒有用,這裡窗戶都是用鐵欄杆給封死的,玻璃也是封死的幾塊,根本就打不開。事實上,為了這次綁架行動,我經過了慎重的考慮和周密的計劃,我事先在兩周前就租下了這套房子,並安裝好了鐵欄杆和鐵門,還有隔音牆,這是一個特製的囚室。
「快吃吧。飯菜快涼了。」
她盯著我的方向看,卻一言不發,她的目光突然間變得那麼有力,簡直就要穿透這張厚實的包著鐵皮的門。從她的目光中,我看出原來她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的目光戰勝我了,我離開了貓眼,到另一間房睡下了。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我帶著早點來到貓眼前,看到飯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吃了。米蘭不在床上,而是斜倚在床沿下,眼睛半睜半合的,似乎一晚上都沒睡。我想起了什麼,開了門,對她說:「你一定憋急了吧,快上廁所。」
「放我們走。」
「我不想你被憋死。」
衛生間就在隔壁,她終於進去了,我守在門口。她出來后,沒有反抗,她很聰明,知道反抗一個精神病患者會有什麼樣的結果。然後她給孩子換了尿布,我早就準備了許多一次性的尿布了。「吃早飯吧。」
「請你出去。」她對我說。
四
我繼續說我的故事,那天我在我父親的辦公室里,喝下了米蘭給我的咖啡,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后已是第二天自己家中的床上了。我努力地想要記起些什麼,但什麼也沒留在腦子裡,一片混沌,只有米蘭的名字和濃烈的咖啡味道。我有些噁心。
過了一個月,我瞞著父親,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去了一次他的辦公室,但在頂樓那間房間卻緊鎖著房門,人去樓空。我回到家,幾次想開口問他,但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他的目光與我彷彿不是一個世界的。
直到一年以後,父親帶回來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是個男孩,長得很好,他告訴我,這是我的孩子。
我沒明白過來,我的孩子?我自己差不多還是個孩子呢。
父親嚴厲地對我說:「你忘了一年多前是誰把你從我的辦公室送回家的嗎?」
我記起來了,但我不知道這與孩子有什麼關係。
「你真是個白痴,我對你太失望了。」父親大聲地呵斥著我。
這方面的知識我當然懂,但--
「你難道不認賬?」他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他說,「你不能做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小畜牲。」他很喜歡這樣罵我。
「我必須要承認嗎?」
「是的,要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小畜牲。」
我認了。
父親還帶回來一個奶媽。他把孩子放在他的房間里,一回家就抱起孩子,快樂地逗弄一番。我卻有些手足無措,反而總和我母親呆在一塊兒。她顯得更老了,憂傷刻滿了她的額頭,令我一陣傷心。
我提出想見一見米蘭。但遭到了父親的拒絕,他又一次狠狠教訓了我一頓:「你根本就沒有資格見她,你傷害了她,她永遠都不想見你。」
聽了這話,我又一次渾身發抖,我開始發作了,在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之前,我又吃了父親的一頓拳腳。
一個月以後,我被精神病院放了出來。
我開始討厭回家,也許的確是有些如我父親所稱的小畜牲的品行了。這些天,除了見到父親愉快地抱著孩子,就是窺見母親在偷偷地流眼淚。我一刻也不願意多呆,父親似乎也由我去了。我放浪於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我想起了一個催眠師,過去他曾經為我治療過,效果非常好,但由於他是無照行醫,所以治療中斷了。但我相信他,我按著他過去留給我的地址找到了他。這回卻遲遲地沒有進入催眠狀態,我的意識在掙扎,在抵抗,彷彿是一場激烈的戰爭,他和我都用盡了全力,終於,他佔領了我,我腦中的一切都傾瀉了出來,包括我有意識的無意識的,還有我記憶與靈魂深處的。
催眠完了以後,他和我都滿頭大汗,他告訴了我答案。
回到家,父親不在,去了浦東的工廠。我找到了母親,她一天比一天老,我伏在她肩頭哭了,我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一見到我,她也哭了,我們就像是有了某種默契,一見面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淚腺。
「媽媽,你一定知道真相。這孩子不是我的。」
「不要胡說八道。你是一個大人了。」
「媽媽,我現在很清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說出來吧。」
母親看著我,她知道我已經長大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告訴我--
這孩子是我的弟弟。
五
我把門鎖好,下了樓。樓下那個討飯的瞎子,似乎注意起了我,他瞎了的眼睛有些可怕,而他那臟髒的臉和衣服讓我在他跟前站了好久,我把一張100元的鈔票在手裡揉了半天,最終卻塞回了自己的口袋。我叫了一輛計程車,讓他在內環線高架上轉一圈,這令司機很高興。我在車上給父親打了電話。
「爸爸,孩子在我手裡。」
「小畜牲,馬上帶孩子回家。」
「米蘭也在我手裡。」
電話里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
「兒子,你病了,你該去醫院。」
「對,我隨時隨地都會發作的。」
「好的,你先回家,帶你兒子回家。」
「不,應該說是我弟弟。」
父親又沉默了很久。
「你都知道了?」
「我恨你。」
「兒子,對不起,回家吧。」
「爸爸,我已經長大了,我什麼都明白,你也明白,我弟弟是我最大的敵人。」
「兒子,你想怎麼樣?」
「給我500萬。」
「好的,我把我工廠全部轉讓給你,還不止這個數。」
「不,我要現金。支票也不行,一定要現金。把廠給賣了吧。」
「兒子,你真的該去醫院看病了,這工廠是爸爸的心血,是留給你的,我現在就寫聲明,把工廠的所有股份都轉讓給你,它可以為你賺更多的錢。兒子,你快回家吧。」
「爸爸,我現在,無法保證我弟弟的安全,他很小,他很脆弱。」
父親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在電話里向我大吼起來:「小畜牲,早知道今天,在生你的時候就該把你扔了,你不會向你弟弟下手的,你不會的。」
「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我無法控制自己,對一個精神病人來說,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好的,你可以考慮一下,我還會打電話給你的。再見,爸爸。」
「不,不……」父親還要和我說話,似乎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在他心中佔據那麼大的位置。我關了手機。桑塔納繼續在高架上飛馳,許多高樓從我的眼角邊後退著,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父親曾經很愛我,在他和母親沒有錢的時候,他們都是普通的工人,我們的生活過得平凡但卻幸福。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精神很正常,父親常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帶我出去,沒有什麼更多的娛樂,但我們都能感到快樂的含義。後來父親從商了,我的精神也開始出現了問題,他無暇管我和母親,於是就把我甩在了精神病院里,我就在那兒度過了少年時代,母親每天都來看我,父親卻很少出現。我的病情日益惡化,發作的時候有暴力傾向,曾有一個醫生遭到過我的攻擊,弄得頭破血流,而事後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我和父親的關係開始疏遠,確切地說,我成了他的恥辱,他從不敢對別人提起我。我能從他看我的眼神中發現那種極端的厭惡。越是這樣,我的精神就越是遭到傷害,我討厭他的工廠,討厭他的汽車,討厭他的錢。
桑塔納開下了高架,我的心也被拉回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