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曾經聽某位友人說過,一部車子,幾乎包含了車主了大致信息。粗略來說,一輛車可以衡量一個人的財富,地位,職業,品味。細緻里考慮車內又可以體現這個人的生活意趣和私人喜好。甚至有無婚配。
看得出梁薄的車子是有花心思拾掇過的,大約和他設計師的職業有關,車內程設並不過分鋪張,卻相當有意思,很像一個可移動的家,車台上放了一個工藝盆栽,淡淡的洋甘菊氣味充斥其間,並不濃烈,卻溫馨。原本大多數人用來挂車載香水的地方掛了一個中世紀風格的鐵藝燈,燈內燃燒著小小的蠟燭。每個人的座椅上都套著一個粗麻質地的布套,布套上分別縫著四個不同的小人,都是咧嘴大笑,很開心的樣子,湊在一起的話,應該是一家四口。
蘇牧天所坐的是副駕駛,他的車座上縫著的應該是『媽媽』,初一看時,他覺的這個Q版的小人有點眼熟。現在他的目光被車台前的一個相框所吸引,相片上是一個女孩兒,抱著一個兔子枕頭,笑得很靦腆。不知為什麼,這輛車的很多東西都讓蘇牧天覺得有點眼熟,包括眼前這張照片。
「這是...您女兒?」他問。
握住方向盤的手僵了一下,梁薄緩緩開口,「我太太。」
「喔..」有點尷尬,他想著怎麼叉過這個話題,沒想到梁薄又補充了一句,「她小時候。」
這下似乎合理了一些。蘇牧天鬆了口氣,可莫名又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只是說不上來,思想鬥爭的結果就是如實說出所想,「您太太很面善,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是么。」梁某人不冷不熱回了一句,陷入短暫的寂靜過後他又沒頭沒尾的問了句,「蘇總一直在英國么?」
「是。」蘇牧天點頭,「怎麼...」
「抱歉。」一直坐在後座,沒有出聲的,梁薄的女伴此刻忽然開口,「梁太太和先生從未分開過,一直都在上海,而且她三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乍一聽有些突兀,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太過明顯,完全可以理解為『這個女人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如果你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們就拜拜再見面還是朋友』。配合梁薄此刻的表情,亡妻,這絕對是個雷區。
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種情況。蘇牧天覺得有些尷尬,無論如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以如此方式談到對方已故妻子,都不是一件禮貌的事情,何況...
他掃了一眼對方無名指上簡單卻別緻的白金指環,這人似乎還挺長情。
會場離外白渡橋並不遠,車子沒有開多久,就可以看見夜幕下的那座鋼筋鐵骨,只是卻近不了,從中山東一路開始就有些擁堵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禍』的原因。梁薄把車子丟給了女伴,同蘇牧天一起下了車。
現場的確有些亂,湊在一起看熱鬧的人群,被堵得無法的車輛群,葉臻不在,老外司機站在車子前,表情很茫然很經典。他那輛搶眼的座駕前橫躺著的,更搶眼的小青年。他大聲嚎叫的聲音和周圍的議論相映成趣:
「這又是碰瓷不啦?看這樣子,是準備訛上了。」
「誰曉得啦,反正沒見他傷到哪裡,躺那裡嚎了好半天了。要沒氣早沒氣了。」
「估計就是,上回就看見他了,天天在外灘附近轉悠,估計是逮誰敲誰。」
「嘖嘖,不過你看看這部車子,起步價至少也得四百來萬吧,真給他訛上了,也夠敲一筆的。」
「剛剛看見駕駛員,好像是個外國人,不知道有沒有遇過這事兒?」
「外國人怎麼了!前幾天不是還看報紙,北京一個老太太被一外國小子騎摩托車碰了,反而被誣碰瓷了,真是外國人,這事還難說。」
「可我剛剛真的看見那小子是自己...」
這些話滬語味都太濃,蘇牧天這個半拉子中國人加上半吊子的中文不太能理解,他只聽見了一個詞,皺眉問身邊的助理,「什麼叫『碰瓷』?」
梁薄一直冷淡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他扯了扯嘴角,輕聲,「蘇總您先去看看葉小姐吧,這事兒還是我們本地人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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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牧天拉開車門,看見了裡邊縮成一團的葉臻。她在抖,抖的很厲害,一張臉完全縮在在膝蓋里,看不見表情,卻可以聽見清晰的啜泣和模糊的囈語聲。原本準備好的話語竟是一個字也迸不出,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在他的印象里,葉臻處事的態度淡然的近乎於冷漠,好像永遠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激起她的情緒。
「葉臻?」他試探性的喚了一聲,觸碰到她肩膀的時候,她整個人一個劇烈的激靈,一下子扯住他的前襟,哭的像個孩子,「車禍了嗎?死人了嗎?好多血是不是,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好多血,好多血...」
「葉臻?」他懵住了,不顧她的意願,用力抱住她,試圖解釋,「沒有,沒事,你怎麼了?沒有人受傷,沒有血啊。」
「衡衡,我的衡衡...」她的話愈發沒有邏輯,哭腔越來越重,「我們撞死人了是不是?我看見他剛剛被撞的飛起來了,摔倒地上去。是不是死人了?沒有救了,死了,都死了...」
「葉臻!」他想要叫醒她,抬起她淚痕闌乾的臉蛋,發現她雙目血紅,其中的神采死寂的嚇人,她看見他,忽然一把推開,神神叨叨的繼續無邏輯的囈語,「你不是,你不是他?你是誰?我們的衡衡,衡衡...」
她看見了膝上的的熊寶寶,神色驀然間柔軟鎮定許多,她抱住玩偶,像是抱住整個世界般溫柔,「衡衡,媽媽在這裡,在這裡,誰都不能帶走你。」
蘇牧天蹙起了眉,卻仍是伸手輕輕環住葉臻僵硬的肩膀,柔聲問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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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薄走上前時笑得一臉親切,幾乎稱得上慈祥,「是,是他開車撞的您,這事兒都是他的錯,您呢,也別難為人家老外,是要報警呢還是私了,報警的話待會兒我們去醫院做個檢查,私了的話我來負責。」
「你,你是誰?」青年不知道眼前這個笑得很假同時極富壓迫感的男人是誰,實際上他也並不關心,他更加關心的是他能不能給予和這車主一樣價值的『負責』。
「車裡的是我朋友,他們來中國玩的,不懂中文,所以我來和你談,煩請您挪一步說話行么,不要影響交通。而且您這樣躺著,賠償問題我們也不好談。」他這一口氣說的,比他一晚上的話都多。
「看你這話說的,我要是能起來還能賴你么。」這話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我要是站起來了,還拿什麼訛你』。
梁薄一副理解萬歲的樣子,點點頭,拿出錢夾,將其中所有的現金都拿了出來,一併遞到那青年的手裡,「這些錢您收好,快點去看病吧,別時間耽誤太久影響病情。」
青年接過現金,掂了掂分量,根據經驗判斷至少也有七八千,這架勢把他唬的一愣一愣的,他又仔細打量了面前站著的那個男的。個子高挑,氣質冷漠,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問題,他的眼睛有點微微泛藍有點瘮人,除此之外,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以男人的視角來評價都能算的上好看的。
就是笑得特別假,穿著件黑色的V領薄毛衣,外邊套著件手工精緻的灰色西裝外套,樣式簡單,卻乾淨優雅。要是仔細看,左邊耳朵上還戴著個獨特銀色耳釘。
雖然分析不出所以然來,但是大體形象算是符合他心中成功人士的形象。
不過人就是這樣的,太容易到手反而激起貪婪,他咬咬牙,「要是不夠呢?」
梁薄本來就快要維繫不住笑容僵了一下,看起來更假了,他深吸一口氣,摘下左腕的手錶又拿出一張名片,「這個您拿去,做心臟移植都夠了,如果還有別的什麼毛病您再打電話找我,我想辦法幫你料理料理。」
最後這句話有點詭異,不過眼下發了財的某人並沒聽出來,他還捧著手錶看著名片不知在琢磨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梁薄的車子終於開了過來,他覷了眼依然賴在地上沒走的青年,笑容終於消失了,他開口,「正好,我準備去中山醫院看個人,您要是不能動呢,我送您一程?」
青年抬頭,被他的車子嚇了一跳,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那輛,兩輛車並排,難分伯仲,讓他油然而生一種今夜土豪遍地走的感覺。總算是知道適可而止,裝腔作勢一瘸一拐的起了身慢慢離去,很快在人潮中消失不見。
朵瓷走下車,來到他身邊,問,「你名片不是用完了么,新制都在我這兒呢,剛剛給了他什麼?」
梁薄意味不明的「哼」了聲,冷笑,「自然是一條財路。」
「財路?」朵瓷訝然的揚眉。
「這種人就是欠收拾。」梁某徹底沒了笑,眉宇間蹙起一抹淡淡的厭惡,「真是丟中國人的臉。」
蘇牧天從車裡出來,看起來有點魂不守舍,看見一旁等候的梁薄,還是強打起精神,道謝,「今天真是太麻煩您了。」
「蘇總客氣。」梁薄重新掛起了臉譜式的微笑,「初來上海,還是我們做地主的招待不周了。」
蘇牧天想起了些什麼,環顧四周,「那個人呢?」
「治病去了。」梁薄答。
「治病?」蘇牧天皺眉,只覺得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堵在心口,沒一個省事的,隨他去了。
「葉小姐還好吧?」梁某人終於『順帶』提起了這問題。
「她...」眉心一跳,蘇牧天只淡淡的搖頭,「勞煩梁先生費心了,只是受了點驚嚇,其他還好。」
梁薄「嗯」了一聲,垂目,沉吟片刻,又不疾不徐的開口,「那她...」
他明顯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朵瓷忽然形色匆匆的湊了上來,附在他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面色巨變,似乎是出了什麼事情,
「怎會?」整晚都波瀾不驚的他,此刻聲音有些抖。
「真的,突然發生的事情,醫生要簽手術同意書,你快去看看吧。」朵瓷的表情急切,沒有一絲作假。
梁薄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氣,「那麼這事情就到此為止,蘇總也不用再挂念,帶葉小姐回去休息吧。我還有點事情,就先走一步了。」
這般道別的有點突兀倉促,但是如此情景自然不好再多說,何況他蘇牧天自己也是一堆的事。也就沒有再多客套。
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梁薄走的很快,很趕,他身後那個俏麗的女助理緊跟著,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的響。兩輛車子停在一起,他走到自己車前的時候,準確的說,是走到兩輛車中間的時候,停住了。有意無意的朝對方的車裡看了一眼。然而車子貼了膜,除了若有若無的輪廓,不真切的,其餘什麼的都望不見。也不知他看什麼看的那麼入神。
「梁先生。」
他停的時間有點多了,朵瓷輕咳一聲提醒。他像是忽然醒來,點點頭,拉開車門時,還是回過頭去,額外吩咐了一句,
「對了,蘇總,不管怎麼說都是碰到人了,心裡多少會有點不舒服,如果她害怕,有條件的話弄點糯米、龍眼肉,各50克左右,紅棗10個,加清水煨粥。連服著幾回,應該就沒多大問題了。」
「哦?」蘇牧天反應過來之後挑眉,「梁先生也懂醫藥?」
梁薄淡淡一笑,「談不上醫藥,我太太以前身體不大好,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又事兒多不肯吃藥,沒辦法平日里無事也就想點法子給她搜集些小食譜,在蘇總面前是班門弄斧了。」
「多謝梁先生好意了。」蘇牧天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如有需要,我會試一試的。」
再上車時,葉臻已經恢復平靜,依舊摟著那個熊寶寶玩偶,靠在窗前,不知在看些什麼。他微微喟嘆,摟過她消瘦的肩胛,讓她靠在自己胸口,卻一言不發。
葉臻再沒有了平日里那種清冷的氣質,此刻的她老老實實的縮在他懷裡,兩眼紅通通的,像只剛從陷阱里被救出的小兔子,怯生生的。一直緊緊抱著懷裡的玩偶,那個姿勢,像是抱著自己幼崽的母親。
「在紉玉之前,你還有個孩子,是么?」車子在酒店門口停住的時候,他終於開口。
「有過。」她倒是不避諱,聲音同她的眼神一般,空茫而無力。氣若遊絲。
他注意到她那個『過』字,有點心酸,斟酌字句,「叫衡衡?」
她抖了一下,小幅度的點頭。
「是因為...車禍?」他問。
「不是!」她劇烈的抖了一下,抱住腦袋,痛苦不堪,「不,不是,不要問了。」
「...」他沉默,許久之後一聲輕笑,「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