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八十三章
傍晚的上海下起雨來,夾著雪花,細細碎碎地飄灑。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
她的婚禮。
酒店頂層,他靜靜地站在走廊,背對著落地窗,灰藍蒼穹皆是背景。
白雲蒼狗,時光匆匆而逝。
隱約還能想起,青蔥年少,她賴在自己懷中絮叨瑣碎的跟他一遍遍叨嘮,叮嚀,
她說,梁薄,等我們以後結婚了,咱們要到離天空最接近的地方,或者……嗚,海邊,森林也可以,你要給我設計婚紗,要最好看的!對了對了,咱們還要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給他們背上小翅膀,給咱們撒花花……喂,你有沒有在聽嘛!
那麼,事到如今,究竟什麼改變了?什麼又留下了?
燈火輝煌,人群魚貫來去,最終微微嘆氣,推開了那扇門。
「Mary,找到了么?就快要來不及了。」
她正埋首於妝樞之下,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道。
黑色的絲絨盒子遞到她面前,她有些詫異地看著托在盒子的那隻手,立刻轉身看向來人。
「為什麼要來?」
「收了請柬,總不能浪費了。」
「請柬不是我送的。」
「我知道。」
「……」
「他敢請,我為什麼不敢來?」
「你想做什麼?」
「不要緊張。」梁薄笑了,眼角微微泛紅,抬手,溫柔的摸了摸女人的頭紗,「我只是想看一看,我最愛的小女孩,若是披上我親手設計的嫁衣,究竟會有多美……順便,砸個場子。」
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有點促狹意味,葉臻不太能分的清真假,本能便退了一步,差點被繁複的裙裾絆了一跤。
「看你嚇的。」他趕忙拉住她,「都快要嫁人了,還那麼不穩重,不過一句玩笑,聽聽便罷了。」
葉臻倉惶望著他略帶疲憊的眉眼,只覺喉中□□,發不出聲音。
忘記曾經究竟有多少次,她偷看他的側臉,然後被他逮了個正著,目光相撞間,她總是不爭氣地紅了臉。
而如今,她看著他,仍有猶豫,卻不再避讓。
「都還好么?」梁薄問。
「嗯。」她出聲,下意識地反問,「你呢?」
「不是很好。」他的語氣淡淡地,並無埋怨的意味,好像是在陳述一件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
她呼吸為之一滯,終究無法太長時間的承受他深沉的目光。
「我昨天……」她猶疑的開口,「回了趟家,你不在。」
他「嗯」了聲,「我剛剛回國。」
「你去哪兒了?」她幾乎脫口而出,可一回想又覺得管的太寬泛。
他只淡淡一笑,沒有追問,卻也沒有回答。而是將手中的盒子打開,
「新婚禮物,喜不喜歡?」
她看著盒中靜靜躺著的一套首飾,久久說不出話。光澤如此璀璨,在明亮的燈光下,灼的她雙目微微發痛。
漸漸的便有點潮,她捂住眼睛,覺得鼻中發酸。
「哭什麼,妝會花掉的。」他溫聲安撫,小心翼翼的,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晶瑩,很自然的在她光潔的額頭烙下一吻,「讓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她肩頭依舊瑟瑟。
「收了請柬,總得隨份禮的。」他溫聲寬慰,「你不用多想。」
她抿著唇,努力遏制著,卻是徒勞無功。
他嘆了口氣,似乎是準備擁抱她,卻極為克制,幾番掙扎之後,還是垂下手,「耳墜掉了?我給你戴上吧。」
她點頭。
「你這孩子,什麼時候才能讓人放心。結婚也這樣馬馬虎虎,丟三落四的。」他靠近她,溫熱的呼吸伴隨著冰涼的耳針一同熨貼著她的耳垂——他離她是這樣的近,在夢中,在回憶才存在的距離,此刻卻存在於眼前。氣氛太微妙,她應該說些什麼。
「紉玉說……她很喜歡那雙翅膀。」
他「嗯」了聲,細心的整理耳墜上的流蘇,笑道,「剛剛看見她了,她還特地跑過來和我說謝謝。」
「梁薄。」她聲音有點啞,「你不該在這裡的。」
「我知道。」他頷首,望了眼精緻奢華的,與廳堂不過一牆之隔的化妝間,「只是有點不太放心,想再看你一眼。」
「……」
「行了,你沒什麼事兒我也先走了。記得,別太傻,對別人太好,對自己太苛刻。」
「梁薄。」她忽然拉住他的衣袖,「我婚禮過後,就會回英國。」
他腳步頓住,並沒有掙脫,也沒有回頭。
「嗯。」他點頭,雲淡風輕的態度,「也好,記得和小唯多多聯繫。」
「我……」她輕輕啜泣著,猶豫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不要說。」他卻打斷她,慢慢的,將衣袖從她手中抽離,「也什麼都不要做……哪怕你再有任何,任何……我都不知道我,我還能不能控制的住……算我,求你。」
她已經放了手,他卻反而駐足不前。
掙扎良久,終是回頭,擁住她,俯□去,在她唇上印下克制而輕柔的一吻,嘗過了那胭脂滋味,他心口忽然劇烈的痛,像是中了毒,無異於……飲鴆止渴。
「如果可以……每年寄一張紉玉的照片給我。不要電子郵件,要那種……可以碰的到的。」
退開步伐,他握緊雙拳,望著她嫁衣如雪,純凈燦爛,心中痛楚。
再無留戀。
再……不能留戀。
「你在做什麼?」一記幽然冷語自走廊盡頭拋來,瞬間擊碎他餘溫未散的回憶。
梁薄抬起眼,看見蘇牧天站在那裡,面色陰鬱,眸光微閃。
他走過去,帶上門。
「不要再做蠢事,好好照顧她。」他出言提醒,「還有,我希望你可以遵守你的承諾,明天……」
「我該怎麼做心裡有數,用不著你操心。」蘇牧天冷冷地回敬,「只是你是什麼人,剛才又在對我妻子做什麼?」
梁薄深深的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胸口的一股鬱氣終於散了點,他微笑,「蘇牧天。」喊了聲他的名字,「我知道,你我之間的矛盾,我應該用很多更成熟,更理智的方式來解決,畢竟我大你十幾歲,早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也不該以大欺小,但是,現在,沒錯,就眼下,我特別,特別想揍你一頓。」
他逐字逐句,分外溫文爾雅的說完這些話,然後頓了下,繼續保持著那份親切的笑容,「她那麼護著你,我不想讓她傷心。而且你這張臉還要留著結婚,我不想牽連到誰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還是算了。」
蘇牧天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至於我剛剛在做什麼。」他轉過身,相較於對面那人的滿面陰雲,他氣定神閑,「你既然送了我請柬,那我當然要赴約,但又不想白來一趟,所以,真抱歉,我吻了她……嗯,你的新娘。」
到底是涉世太淺,蘇牧天顯然沒他對於自己情緒那般收放自如,不想忍耐,一拳便揮了過去。
梁薄閃身,截住他的拳頭,輕易推開他。
「我不會還手,原因我不想再重複。」他冷哼,「可況,你根本不必非得跟我過不去,你已比我幸福很多,你待她如此,她也能一遍遍的原諒你,而我犯了錯,她卻連改過的機會都不肯給我,甚至連紉玉也……難道你想跟我換嗎?」
他語氣里的濃濃的諷刺淡淡的哀愁,讓蘇牧天緊握的雙拳緩緩鬆開,慢慢平靜下來。
「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就算我自作孽,沒了活路也怨不得別人,既然她待你寬容,那也請你善待她。」
拋完最後一句,他卻不再說話,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長長的走廊里,空曠而悠長,腳步聲格外顯著,更顯寂寥,苦澀一笑。
這一別,下一次重逢又是何時?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吧?即便同在一個城市,相見都如此艱難……更何況,她又要飄洋過海,這一回,再無機緣了吧?
他們這一生,真的緣盡於此。
「梁薄。」蘇牧天忽然喊住他,「紉玉其實已經四歲了。」
他腳步頓住,輕笑,「我已經知道了。」
「……」身後良久無聲。
「所以,你真的不必再氣我。」他說。
「我沒那麼無聊。」蘇牧天反倒有點生氣了,頓了一下,忽然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難得的有點疲憊,「巧克力里,紉玉最愛吃DeLafée,也只吃那個,討厭吃胡蘿蔔,牛奶一定要加糖,她最喜歡粉紅色,裙子上一定要有蝴蝶結……「
「蘇牧天。」他忍無可忍,他一定在自己面前要這樣炫耀?他求而不得,有可能今生都再無可能得知擁有的……幾乎咬牙切齒,「你今天一定要和我……」
「我希望你能記住。」他輕輕的說完,再無聲響。
忽然間覺得哪裡有點古怪,回首時,走廊空蕩蕩。
……
小時候隨著母親參與一場她友人的第二次婚禮,那個阿姨澀然一句話,她銘記至今,一直無解,卻在今天終於懂了通透,
那個阿姨說,婚禮的表皮多麼光鮮,多麼耀眼,那都是給別人看的,熱鬧喧嘩之時你是否真的如來賓所艷羨的那般幸福,只有自己心裡清楚。
曾經期盼過,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無數次,想象著自己披上嫁衣究竟是什麼模樣,竊喜過自己站在禮台之上,究竟有多麼美妙開心……
「梁薄,你什麼時候娶我?」
「我們不是已經結過婚了么?」
「那不算數的啊!你答應我的婚禮呢?」
「哦……再等等吧,孩子生下了就辦。」
……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結婚?」
「再等等,等孩子再大一些。」
……
再等等,再等等……如今總算……
「葉小姐,不管是貧窮還是富有,不管是疾病還是健康,不管是年輕還是衰老,你是否願意嫁給你身邊的那位先生,永遠愛護他,安慰他,陪伴他,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從回憶里抽身。
她垂眸,輕聲,「願意。」
台下掌聲雷動,以為她轉瞬即逝的猶豫是羞澀,以為她眼角的晶瑩是為這份幸福而感動。
看,有些事其實沒那麼難。
當初和梁薄在一起的時候,尤其是後來被他圈在家裡,總是會惶惶的擔心萬一離開了他會怎樣,萬一沒了這個自己一貫生長的溫房又會怎樣,實際上,她離開家,雖然運氣不好遇上了這麼些齷齪事,但居然也生存了下來,而且在外人看來,過得還不錯。
剛剛和蘇家妥協的那段灰暗時光,她也會想著,這種生活,永遠持續下去,又會是怎樣一個境地,怎樣一個難捱。但是她現在,不也是並無怨言的嫁了他,予他一生一世的時光。
有的時候那一步,邁過了也就邁過了。
周遭如此喧鬧,喜慶,她低下頭,忽然落淚。
……
拿了溫熱的濕毛巾,葉臻替躺在床上的蘇牧天擦臉,他閉著眼,似乎沉醉不醒,只是她剛要站起身,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俯倒在他胸前。
她以為他要說什麼,或是做什麼,可是等了很久,卻什麼也沒有。她輕咳一聲,打破眼下沉默,「紉玉呢?剛剛婚禮上都沒有看見她,她不是急著盼著要做小天使好久了?」
「小天使也會生病。」蘇牧天聲音沙啞,「她突然肚子痛,大約是吃壞了什麼東西,我讓人先送她回去了。」
她想了一下,也沒覺得哪裡不對,於是輕輕「哦」了聲,沒再多言。
「葉臻。」他突然極溫柔的一生呼喚。
「嗯?」
「你剛剛答應我的,是真的,對不對?」他說,「永永遠遠,都會陪著我?」
她沒做多想,頷首承認,「當然……呃。」
最後的一聲驚嘆,伴隨著他突然睜開的,微微閃爍的有些詭秘的眼神,漸漸低下。
她脖頸間一陣尖細輕微的疼痛,有某種冰涼未知的液體順著血管,擴散全身,她看著他,「你……」滿腹的疑問和不解,隨著漸漸低迷的神智,還有沉沉的眼皮,盡數散了去,散了去,再找不見……
她合上眼睛。
他環住她的腰,依戀的在她頸間磨蹭,輕喃,「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葉臻,你再也不能反悔了。」
她那樣輕,很輕易便攔腰抱起,屋內的玫瑰芬芳還未散去,仍有新婚的旖旎和迷醉,可房內已無人。
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
……
梁薄回到家中,剛剛打開門,還沒來得及踏進玄關,便聽見屋內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叫。
「嗚哇哇……紉玉要做小天使的!爹地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把紉玉丟掉,哇哇哇……討厭,嗚嗚,明明說好了的!」
紉,紉玉?
一陣驚訝,狂喜。可上前踏了兩步……
「紉玉不要哭了啊,乖乖的,下次還有機會呢?」小唯坐在一邊,用小手絹不斷給她擦拭眼淚,好脾氣的勸解。
「哪裡還有下一次嘛!」紉玉難過的開始打滾,翅膀挨在地上,羽毛掉了一地,「爹地媽咪又不會再結一次婚,紉玉只做爹地媽咪的小天使!」
「這個……」小唯有點尷尬,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紉玉?」他一把抱起哭的毫無形象可言的小胖妹,「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不知道,不知道!」她心情好像極其糟糕,也不買他的帳,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無可自拔,「爹地把紉玉打包送人了!不要紉玉了!」
「爸爸。」小唯站起身,拉了拉他衣角,指指門邊一個精巧的Gucci的小行李箱,「剛剛有個阿姨,送妹妹過來的,唔,還有行李,之後,妹妹就一直哭了。」
「嗚哇哇,爹地!嗚嗚……」
……
巧克力里,紉玉最愛吃DeLafée,也只吃那個,討厭吃胡蘿蔔,牛奶一定要加糖,她最喜歡粉紅色,裙子上一定要有蝴蝶結……
……
我希望你能記住。
不知道為什麼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慌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