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鬼都疑雲

第10章 鬼都疑雲

(一)

渝州(今天的重慶),西南名城,水陸要衝,東下荊楚,西進成都,南走滇黔,北上漢中,是扼控山南道(唐分全國為十道)的重鎮。而在渝州治下的豐都縣城,自古以來就被人稱為鬼國幽都。

「七月一,鬼門開,中元日,放青燈;祭白帝,送亡人……」小童的歌謠、路邊的疊疊紙錢與祭品、街口村前的法師座和施孤台、眼前的平都山高頂浮雲,巍峨雄偉,正是上齊天穹,下鎮魍魎,身側的長江水滾滾東流、淘盡世間千古滄桑,這裡便是豐都!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斜照,城中子夜客棧的前廳內,剛剛到達豐都的狄公一行人正在歇息品茶,而大黃趴在桌下心情正好的享用老闆娘送給它的見面禮--一根肉骨頭。

「小妹妹,你要知道這豐都的晚上可是不能隨便外出的,喏,你看這眼前的平都山了嗎?從前據說是有仙人修仙的地方,可是現在到了夜晚,山上有無常押鬼上黃泉路,城內有百魅夜行俘人,望鄉台上魂哭慘慘戚戚,奈河水中白骨血翻啊!」子夜客棧的老闆娘杜子夜微眯鳳目,面色神秘,繪聲繪色的給丫頭講起豐都的奇聞軼事。「就是昨夜,姐姐夜起的時候還看見這山中有燈火在浮動,還聽見鐵鏈悉索、鬼泣魂哭的聲音哩!」

鬼國幽都,多的就是這些神怪之事,確實把丫頭聽得個面容失色,小身子不動聲色的向狄公的方向挪了一挪,但是嘴上還是逞強的說:「我才不怕,我又沒有做壞事,任他是誰也不會找到我頭上!」

「不錯、不錯,小姑娘說的好啊,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無人不心驚。有堂堂正氣,鬼神不欺啊!」子夜老闆娘頗有深意的笑了一笑。「只是這一句,不知適不適合眼下的豐都。」

狄公微眯雙目沉思:鬼魅俘人、夜半鬼影、白骨血翻……不錯,此次就是為此事而來!

「老闆娘,看你店中的這個情形,似乎生意頗為蕭條啊。」狄公環顧左右,看到店門前的小販正百無聊賴的左顧右盼,有一位甚至倚坐在牆邊開始打起瞌睡,狄公示意了一下「他們似乎也不好過啊!」

「客官說的是,此種情況也並非子夜客棧一家,自從豐都鬼案發後,百姓人心浮動,日里過的也是倉倉惶惶,而來進香和探寶的人日益減少,累的我這客棧也是門可羅雀,原來的幾位夥計不得已也打發了,只剩下一人幫忙跑腿,今日也是只有您幾位客爺入住。」

「探寶?這是何意?」狄公對此很是詫異。

「客官難道沒有聽說我們豐都的寶藏傳說么?」杜子夜神情顯得十分訝異「小女子還以為幾位也是為此事而來的呢?」

「在下等不曾聽說,左右也是無事,求老闆娘細細講來。」

「傳說在這豐都城裡埋藏著一個很大的寶藏!據說在前隋即將兵敗時,隋煬帝攬鏡自照,哀嘆說:不知大好頭顱為誰人所得?隨後就派自己的親信秘密運送了一筆金銀珠寶到這傳說中的鬼都,想死後在陰間也可以安享富貴。但這筆錢財可非尋常百姓的棺材本買路錢,那也是楊廣期翼自己南逃成功,日後可以東山在起的資本,數目十分龐大,安置這些財寶的人將藏寶之地的線索留在了一張羊皮上準備回京交給隋煬帝時,傳來消息--煬帝被部下所殺,從此這羊皮從此就留在了民間。而這筆寶藏據說也是造成雍王殿下身死的一個重要的原因。」

「雍王殿下?!」狄公幾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平都白水入黃泉,流雲無常繞青冥,奈何鬼門難回首,望鄉台上嘆悠悠。」子夜悠悠念出一詩「這首詩的作者就是雍王殿下,據說多年前流人中有人找到了這張羊皮,並且偷偷進獻給當時被貶巴州的雍王賢,雍王見到地圖上豐都的地名,生性聰慧的殿下很快就猜到了寶藏的所在,但又想到自身處境的朝不保夕,一時感慨在羊皮上提下了此詩,可是這一次與流人的見面卻被陛下派去監管雍王的人察覺並大做文章,雍王還未來的及派人去尋找這筆寶藏,就被迫自盡身亡,而這塊羊皮也神秘的消失無蹤了。但是豐都內有寶藏一說還是流於民間,因此就有了許多投機之人來到豐都尋找寶藏。可是自從閻王錯鬼案發後,失蹤了許多百姓與前來探寶的人,所以此事就漸漸冷淡下來了。」

「原來如此。」狄公點點頭,心中暗忖「閻王錯、雍王、寶藏……陛下您交給狄某之事果然不是一般複雜哩。」

(二)

半月前,上陽宮麟德殿內。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聽到女皇吟出這首《黃台瓜辭》,偌大的殿堂內所有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一時間靜的迫人。

「李賢(即章懷太子,而這個稱號是後來睿宗追謚的)他是真的怨朕啊!懷英,你說是也不是?」女皇長嘆一聲,轉回頭問身後的狄公,狄公低頭不語。

「朕當年讓他去的太不甘願了--」女皇閉起雙眸長長的嘆息,兀自沉湎於往事之中,瞬而睜開雙目對狄公說:「懷英,你對豐都了解多少?」

「回陛下,《水經注》中稱鬼城豐都為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四十五位。而其來由為東漢末年,張道陵創立『五斗米』教,吸收巫術成為後來的『鬼教』。而其孫張魯在豐都設立道教『平都治』就是鬼都的前身,後晉人葛洪在其《神仙傳》中又記載了兩位方士:陰長生,王方平在豐都修鍊,於魏青龍初年,成仙而去。而他們二人之姓連綴被人訛傳成了『陰王』。到了我朝,豐都廣修廟宇又添了許許多多詭異的傳說軼聞,真真正正成為了現世之中的鬼國幽都。」狄公一面作答但心中詫異,不知女皇為什麼要突然把話題轉移到此。

「懷英,朕知你不信鬼神,但是今日這案子倒是看你如何說起。」女皇從書案上取下一摺奏章遞給狄公。「這就是日前從渝州府那裡轉來的奏章。」

從揭開摺子的那一刻,狄公就正式捲入了這團鬼都飄來的迷雲之中。

張惜言,渝州司馬,三月前往豐都巡視失蹤,翌日屍身於豐都城內的黃泉路上被發現,頭部被擊打但非致死因,死因為--舌頭被鐵鉗夾住,生生拔下,情狀凄慘無比,身上被放置一塊鐵牌,上面寫著三個字:閻王錯。

吳功德,原張惜言家僕,現渝州司戶參軍,於張惜言事發后前往豐都查詢此事,亦失蹤。屍身亦於城中奈河中被發現,十指被齊根剪斷,身上亦被放置一塊鐵牌,上面寫閻王錯三字。

李晉江,江陵守將,一月前私往豐都,豐都城鬼門關中發現屍身,被數把鋼刀刺成了刺蝟,身上放置一塊鐵牌,上面寫閻王錯三字。

另外,幾月內豐都縣內各村鎮失蹤百姓也有若干……

「幾位朝廷命官連續在豐都而死就已有推卸不掉的罪責。」狄公看著那奏章神情十分不快「而豐都縣上報百姓失蹤的原因竟然是誤見百鬼夜行,觸怒閻王神威?!齊齊推到鬼神之說上,這真是荒唐!豐都縣竟然敢如此推延枉顧,玩忽職守!」

「豐都縣令鄭智,因失職無察之罪已被渝州府免官停職留衙待審,但是五日前也失蹤了。」女皇嘆了口氣,拍手一下,侍女呈了托盤上來,女皇將托盤中的東西遞給狄公,微微苦笑。「而朕目前更關心的是這閻王錯,還有那--賢兒的鬼魂。」

「雍王的鬼魂?」狄公聞言一驚,再細看手中的鐵牌,閻王錯--黑底紅字,上面字字殷紅宛若滴血。狄公將鐵牌翻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黃台瓜辭》!鐵牌的後面的正是那首《黃台瓜辭》!狄公不由得將目光望向女皇。

「冤鬼啊,怕是李賢他從冥府回來向朕討債了啊!」女皇悲傷的笑了笑,那一刻,狄公在她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種叫做脆弱的東西,不過那也只是稍稍一瞬,有如曇花一現。「懷英,你還記得渝州刺史是誰?。」

「高審行。」狄公心中一動。

高審行,調露二年的戶部侍郎,其父就是長孫無忌之舅高士廉,長孫一族與高氏一族當年極力反對高宗皇帝冊封陛下后位,與陛下結怨甚深,而其侄高政為雍王賢為太子時的典膳丞,雍王賢私藏甲械案發後,陛下故意將高政交給了他的父親高真行處理,為的是給高氏一族一個下馬威,於是高審行與其弟高真行一起殺害了高政,上演了一出伯父殺侄,親父殺子的人倫慘劇,但最後高氏一族還是沒有逃離貶官沒落的命運。而後雍王賢被流放的巴州與高審行貶官的渝州相隔不過幾百里,陛下心中怕的就是這些貶官流人糾結起來生事。因為當年的徐敬業謀反就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如今陛下又重新提起此事,莫非……

「朕記得前朝尉遲敬德曾說過:『創立江山,殺人無數,豈有鬼哉!』一席話說的好不痛快淋漓、豪氣干雲!而卿家也常對朕說人死魂滅、何來鬼怪之談。只是朕雖為天子卻歸根到底還是個女人,死去的是朕的親生骨肉,雖然時間過了許久,但朕的心中卻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這一關啊!」女皇自嘲的搖搖頭,接著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懷英可知,此次死去的這些官員都是與當年的雍王案有著莫大關聯的干係人!」

「什麼?!」狄公聽聞言大驚。

「有關那幾人的詳細卷宗朕隨後會給你。」女皇有些滄桑的開言「若真是李賢的鬼魂回來為自己報仇,朕無話可說,他是朕一手造成的冤鬼。」她悲傷的嘆息著「朕從進宮的那刻起,就註定一生都在政治的漩渦中掙扎。死亡、背叛和殺戮伴隨我走到了現在。雖然如今朕貴為天子,但是就從我得到這個最榮耀的地位的那一刻起,朕就已經失去了一切。渝州是西南的水陸要衝,是本朝糧食轉運、行軍必經之地,亦為扼控山南道的重鎮,所以渝州亂不得。李賢,朕的兒子,朕確實有負於他,可朕在是他母后這個身份前,更是一位皇帝,相對於天下的穩定,千萬子民的安寧,就算李賢他怨我恨我,真的從幽冥歸來,朕也要親手將他再送回去一次!」

女皇說的如此決絕,狄公知她決心已下,肅容躬身而立。

(三)

「姐姐,你受傷了嗎?」

「沒有啊,小妹妹為何這樣問?」

丫頭的小鼻子皺成很可愛的一團后狠狠的向四周嗅了嗅,那樣子如同一隻可愛的小狗「姐姐身上分明有藥草味和金創葯的味道。」

杜子夜笑了,伸手颳了一下丫頭的小鼻子「你是小狗嗎?不錯,姐姐是上山採藥去了,因為磕磕碰碰所以上了一些金創葯,不過天已經黑了,丫頭還不乖乖回房去睡覺,忘記姐姐白天講的故事了嗎?」她隨即做了一個很可怕的鬼臉。

「我、我才不怕!」丫頭轉身跑掉了,子夜看著她的背影微笑。好機敏的孩子啊!杜子夜很喜歡逗小孩子,看他們因為害怕而皺成一團或是哭泣的小臉她就有一種很有趣的感覺,雖然這種行為常常被某個人稱之為無聊與變態,可她還是樂此不疲。小孩子、尤其是豐都這裡的小孩子,晚上還是乖乖的待在家中比較好,因為到了夜晚,這外面的世界完全不是白天他們所看見的那麼光鮮美麗,一不小心,也許就會陷入這濃濃不可預測的黑暗中再也不能回頭了。

但是杜子夜顯然還是太不了解丫頭了,這個小女孩的勇氣與聰慧曾經讓狄公也嘆服過的(見《不老傳說》),更不要提她身上那無與倫比的好奇心與執著了。

現在是夜半,月輪隱藏在雲層后,整個街上一片漆黑,那種黑暗沉寂的似乎要將人吞噬進去,只有走在前方的那個人手中的氣死風燈一跳一跳地閃著黃桔色的光,彷彿浮在半空的幽冥般……

「那個叫子夜的掌柜姐姐騙人,什麼鬼都的晚上無人敢外出,難道那不是人?」丫頭看著前方的那個身影喃喃的說「不過就是因為如此,他才可疑啊!是吧?大黃。」

一陣冷風吹來,丫頭的後背爬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回首望去,身後的各種建築物在黑暗中影影憧憧,如同一隻只不懷好意的野獸潛伏在四周,她打了個冷戰,轉身趕緊蹭到了大黃的身邊,迅速矮下身子抱住了它毛絨絨的脖子嘟囔起來:「大黃,這平都山上也看不到什麼鬼火,瞧不著什麼百鬼夜行,我們兩個還是應該乖乖的在屋子裡睡覺才是。」她的大眼睛左右望了一眼又喃喃的說「不過這裡的夜似乎與別處都不同,待久了確實是有點怕人,不是嗎?」大黃艱難的動了動脖子嗚了一聲然後無奈的搖搖尾巴。

豐都城,半城為山,半城臨水,眼前黑黢黢的平都山就橫亘在小小的她的面前,而耳邊卻還能聽到長江流水滔滔,人與這天地比起,真是太微末了。而此時丫頭的心中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感慨,而是悲哀,因為她發現--自己迷路了!而且連剛才偷偷跟著的那個人如今也找不到了!其實找回客棧的路很容易,身邊不是還有大黃嘛,可是丫頭完全忘記了這一層,而大黃又完全不知道小主人的想法,只是忠誠的跟在她的身後隨著她在城中亂走。

丫頭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但是她停住了腳步,那是因為她的耳邊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

「唉……」一聲嘆息從遠處幽幽傳來,悠長的語音似乎在講述一個千年輪迴的故事,讓聽的人中不僅心中惘然,更是隱隱泛起一陣寒意。剎那間惶恐不安如同潮水一般在丫頭的心中一波一波翻湧,而大黃口中也開始嗚咽咆哮。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一字一句,似近似遠,但清晰無比,在剛剛衝破雲層的月光下,丫頭的視線已經可以捕捉到那個身影,在遠遠的高岩上,一抹淡淡的明黃色,有人在上面負手而立,看不清面容神情,但是在那個時間、地點除了讓人覺得可怖之外並無其它。

「撲通、撲通……」丫頭的耳邊傳來了自己的心跳之聲,明明眼前再看不到別人,明明只是在自己的胸膛中跳動,可是此時聲音就好像是回蕩在整個夜空中驅之不散,從她小小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不可遏制的入侵。丫頭不敢抬頭,只是緊緊的抱住大黃的脖子,將臉埋入大黃頸間那溫暖的皮毛中。

「嗚汪……」大黃徹底憤怒了,在它的心中讓小主人害怕就是大罪,要不然自己脖子也不能被小主人的胳膊勒的那麼難受,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於是不多久寂靜山城的夜空中回蕩著狗兒們憤怒的叫聲。

「大黃,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不知過了多久丫頭怯怯的將頭抬了起來,那高台上已經沒有人了,眼淚在女孩的眼中打轉卻沒有掉下來。路的盡頭的那棟建築物里似乎隱隱有火光與煙氣傳來,丫頭咬了咬牙穩了穩心神,猶豫的向那裡與高岩處看了看,頃刻便下了決心,她拍了拍大黃,抬步向前走去。

(四)

活鬼--兩個字,寫滿了整張紙,而這張皺巴巴的紙正拿在狄公的手中。

「這是在張惜言的棄紙堆中發現的。」狄公微笑著為他那兩個忠心的下屬解釋。「你們能從這張紙上發現什麼嗎?」

「嗯,這些字起筆收筆都遊刃有餘,流暢自然,寫的滿篇皆是,看情形並不像是在受外界的影響時寫下的,而是寫字人在思考這兩個字時無意中寫下的。」

「張惜言在思考,思考--活鬼?」馬榮的語氣一絲的不置信又帶有幾分的恐懼「這怎麼可能!」

「大人!大人!」狄興急匆匆的沖了進來「丫頭跑出去了!」

「啊?!」幾個人面面相覷,隨即又無奈的嘆了口氣。

「你說這丫頭還有什麼怕的嗎?」馬榮有些怒氣沖沖「這麼大的城,這麼黑的夜,也不知會遇到什麼危險,這孩子就這樣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別人擔心!」喬泰聞言無奈的苦笑,回想起日間,那客棧老闆娘講了一大堆豐都奇聞怪事後,那時小丫頭雙眸中的興奮與躍躍欲試還是被大人和自己捕捉到了,那時自己就知道要糟,那老闆娘也許是好心要借故事告誡外來的小客人晚上不要隨意外出,可是在丫頭那裡似乎就變成她偷溜的動力了,果然天黑后在自己與馬榮的一時疏忽下,這小丫頭就如同一尾滑溜溜的泥鰍從守護網中偷偷的跑出去了,待反應過來,人已經找不到了。

冷風拂過耳畔,月輪在雲層中掙扎,周圍的一切模糊又朦朧,喬泰到小巷的另一頭去了,馬榮斂了斂精神,這鬼都內的氛圍讓他這個七尺漢子也不僅緊張起來,左手緊緊握住了配在身側的佩刀。

「堂堂的七尺男兒在這裡,一身正氣,什麼妖魔鬼怪都要靠邊站!什麼不能外出,大爺我來此就是為查清這裡鬧得是什麼鬼!」

說話間,一隻手拍上了馬榮的肩膀。這也可以稱的上生平罕見的情景,膀大腰圓的馬榮竟然以罕見的速度躥出了那隻手的掌控之中,刀猛然出鞘指向身後。

「馬榮弟,你沒事嗎?那邊好像沒有!」喬泰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中,但是表情卻是忍俊不禁,他的身後站著狄公與狄興二人。

馬榮抓了抓自己的大腦袋,嘿嘿的笑了,好在天色黑暗,也看不出那張大臉的神色。「這地方也是見鬼的很--」說到鬼字,馬榮停了下來好像發現自己的失言,左右看了看又兀自氣惱起來「那個小丫頭,不大個人,小腳板子倒是飛快,這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就跑到哪裡去,若是出了什麼事,可不急煞個人!」

對馬榮的話狄公深以為然,日間那老闆娘的話中之話,精明如狄公者又如何聽不出來。鬼城豐都,絕不是尋常之地。此時濃重的夜色靜靜的沉澱在四周,看起來是如此深不可測,在這樣一個詭異的環境中,想到丫頭可能面對的未可知的狀況,就算泰山崩於頂面不變色的狄公,擔憂之色也漸漸浮在了臉上。

「豐都此地的夜色,不知怎的,就是覺得要比他處怕人的多!」狄興喃喃的說。「身在此處,總覺得下一刻真的會有什麼鬼怪從黑暗中走出來一般。」

「是啊,狄興,信仰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此地的百姓篤信鬼神與輪迴果報,此等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到了如今已經堅不可摧,你看這豐都到了夜晚幾乎無人出門,那是百姓是怕會遇上百鬼夜行、城隍巡視。如今這裡連發大案,百姓更是噤若寒蟬、如履薄冰,哪裡再敢多言多事。如果在這樣一個的環境里想要動手作案,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外界條件了,不會有阻止者,不會有目擊者,恐怕被害者就算是喊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而事成之後只要推到鬼神作祟、輪迴果報上,便可以逃脫罪責而不引人懷疑。」

「老爺,怎麼叫您這樣一說,讓人覺得這豐都倒像是犯案的最佳寶地一般。哎呀,希望那小丫頭莫要出事才好!」狄興不僅有些焦慮起來。

就像要回答他的憂慮一般,在不遠的彼處,一陣犬吠突然爆發出來,隨著不久一聲驚駭的叫喊傳來,劃過鬼都凄迷的夜空。幾人對視一眼,急忙向叫聲的發源地奔去。

(五)

這是一間廢棄的廟宇,門正中的匾上題著「無常廟」三個字,一入大門,兩旁有兩尊殘破的塑像,那是手拿白蒲扇,面帶微笑,頭戴寫著「你也來了」四字高帽的白無常和帽子上寫著「正在捉你」面目猙獰的黑無常,再往裡還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五彩鬼神像或站立或傾倒在兩旁。此時月輪終於衝破雲層的禁錮將清輝灑在廟中,就在那一瞬間狄公好像有一種感覺,月光將一些東西暴露在光明下,而將另一些東西隱藏在更深的黑暗當中。

而丫頭獃獃的站在院中,直直的看著眼前空地中正在熊熊燃燒的火堆,而眾人的眼光亦都被那火堆吸引,因為大家發現那噼啪作響的火堆中所焚燒的儼然是一個人--一個渾身浴火站立的人。

丫頭聽得人聲方嚇的一跳,戰戰回過頭來見是狄公,飛身撲到狄公懷裡,一瞬間哭的淚雨滂沱,本想要責怪幾句的狄公看她如此一時間又心痛起來。「莫怕、莫怕、爹在這裡!」

「救人!」喬泰與馬榮兩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可當他們剛剛欺身到火堆近前,火堆與屍體卻突然倒塌了,燒紅的炭塊與火花四處迸濺,兩人急忙跳開。燒成這樣,生死自然是不計了,可是至少要把火熄掉,才會有更多一點的線索留下。喬泰用木棍將屍體撥出,兩人拚命的撲屍體上的火苗。皮焦肉爛的味道瀰漫在每一個角落,這樣的光線下、令人窒息的氣味中,大家甚至覺得自己的每一個感官都在叫囂,其中以自己的胃為最典型的代表,狄公強壓下腹中翻滾不適的感覺,斂了斂精神屏住呼吸向前來到屍體面前。面目、皮膚……一切都已經燒毀了,死者的身份亦無從知曉,借著影影綽綽的火光大家看到屍體胸前的焦肉中似乎嵌著什麼東西,喬泰上前用腰刀挑下,借火光一看:閻王錯!

「雖然你們將此人以最快的速度搶出,但此人面目已然燒焦,口鼻中沒有煙塵,可見是死後被放入火中,而且此人死去了至少在十天以上,致命的似乎是--毒!」狄公用銀針探了探死者的咽喉和胃部后看著那發黑的尖端說。

「什麼?死了這麼久!可是怎麼會這麼久后才被焚屍,而且已死之人如何能站立不倒,這裡似乎也並沒有可以支撐屍體之物啊!」馬榮看著那一地還冒著青煙和燃燒著余火的的狼藉,疑惑的開口說道。

「現在此間的一切、包括這豐都的一切都還是一個迷啊!」狄公搖搖頭「喬泰,那塊鐵牌呢?」

喬泰遞上那塊鐵牌。閻王錯--黑底紅字,背面--《黃台瓜辭》,與從前的幾塊一模一樣。

「從前閻王錯出現,死的都是朝廷的官員,大人,你說那麼這個人有沒有可能是那位失蹤的縣令鄭大人。」不知不覺間,大家已經把閻王錯當成兇手的代名詞,而大家也都知道,這三個字的背後所隱藏的東西絕對不簡單。

「不好說。」狄公搖了搖頭,沉思了半晌突然吐口說:「瞞天過海不公道、損公肥私累自身,皮開肉綻火山獄。」

「大人,你在說什麼?」

「啊!我突然想起在豐都里流傳的十八層地獄歌中的幾句,兇手殺人的方式選用的是十八層地獄中的幾種啊,地獄的第一層:拔舌地獄,在世挑撥離間,誹謗害人,死後打入拔舌地獄,用鐵鉗夾住舌頭,生生拔下。」

「那是張惜言的死法!」

「離間挑唆、見利忘義,對主官不忠誠,存心背叛,死後斷其連心指--剪刀地獄。而強暴欺良善,枉害他人性命,死後入刀山地獄。」

「吳功德與李晉江的死法!」

「看前几案的卷宗,每次案發的時候,都會有貌似雍王的厲鬼出現在現場附近,而這一次也不例外,難道這位死者也是當年與雍王案有干係的人?」馬榮疑惑的說「當年的巴州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位殿下如此含恨報屈。」

「有些事情史冊里不曾記載,而你們也不會知道。其實雍王賢昔年被貶巴州后被賜死一事,事發的十分突然。無論如何陛下與雍王是骨肉相連的母子,斷不會沒有原因就痛下殺手,當然前提是其中沒有出現這《黃台瓜辭》和那封密折的話。《黃台瓜辭》詩中言語怨懟,嘲諷陛下因想獨攬大權而除掉了自己幾個兒子。」狄公嘆息一聲又陷入了回憶中「當年看到那《黃台瓜辭》時,我心中就覺得不妥,詩中以瓜喻幾位殿下,身為次子的雍王殿下怎能說除掉哥哥孝敬皇帝(李弘)是使瓜好,除掉自己是令瓜稀,而對於除掉自己的弟弟英王(李顯)與相王殿下(李旦)是猶尚可呢?如今想來定是有人刻意杜撰。

而當時隨著此詩一同呈遞給陛下的,就是隱藏在雍王殿下身邊監視之人--巴州的官驛長官張惜言等人所遞上的密折!這《黃台瓜辭》詩本就令陛下怒從心起,再看到密折上張惜言所說的雍王殿下私會流人便是雷霆震怒,那可是形同謀逆的大罪啊!雍王殿下先前從太子位上被廢不就是犯在私藏甲械、意圖謀反上嗎!那時陛下初掌朝堂,反對她的人不勝枚舉,如果雍王聯合李姓宗嗣與流人有所圖謀的話,對陛下確實是一個極大的威脅,所以陛下在憤怒的驅使不多加以考慮的痛下殺手。在這場人間悲劇中,張惜言的角色是親眼看見了所謂的流人進入太子所居住的館驛,他的家僕吳功德是奉主人之命偷聽到了所謂的密謀,而李晉江是當時跟在雍王身邊的侍衛,也證實了太子的謀逆行為,再加上朝中別有心人的乾坤倒轉、是非顛倒,導致了雍王殿下身死,而他們高官厚祿、平步青雲。」

「呸!真夠無恥的!真是死有餘辜!」馬榮痛罵了一聲,但是不一會兒臉便又扭曲起來「大人,這一次豐都的幾件案子再加上丫頭所說她剛剛見到的那個不知是人影還是幽魂的東西,難不成--真的是雍王殿下為自己的復仇!」

「馬榮啊!」狄公苦笑搖頭「你可知道,如今陛下雖然追悔當年,可就算是雍王殿下真的死而復生,但威脅到陛下的天下的話,依陛下的心性也會將之無情的再一次抹殺吧!所以這一次不論是人是神是鬼,我們的任務都是在這鬼都幽國中將他送到黃泉路上!」

此時大家注意到喬泰已經許久一言未發,只見他站在廟門的附近,頸項輕側,似乎在傾聽什麼,手握刀柄,似乎蓄勢待發,馬榮向他望了一眼,頓時心下瞭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扶腰刀向喬泰慢慢靠攏過去。

「來了!」兩柄明晃晃的刀同時出鞘。

(六)

「饒命!大爺饒命!」一個人坐在地上拚命討饒,那人正是客棧的小二,此時他嚇得驚慌失措,語帶哭音,看著抓住小二正出言逼問的馬榮,喬泰疑惑的搖了搖頭。

「怎麼了喬泰,有什麼不對嗎?」

「從出客棧的那一刻起,屬下就感覺似乎有人在暗中一直窺伺著我們,但應該不是這位小二哥,他確實是剛剛跑到此處的。」

此時那小二一把抓住了狄公的衣角,哭叫著「客爺!客爺!老闆娘出事了!求幾位快回去看看吧!」

聞得此言眾人皆是一驚。

「馬榮弟,保護好大人!我先趕回去!」喬泰吩咐一句飛也似的向客棧奔回。

當狄公一行人稍後趕回客棧時,只見店門大開,月光透過絲絲縷縷的薄霧清冷的照在前廳中,正廳裡面一片狼藉,一股穿堂的冷風吹在幾人的身上,大家不禁打了個冷戰,然後急忙邁步向後院子夜的房間奔去。

子夜的房門虛掩著,左近不見喬泰的身影。

「小人什麼也沒敢動!」日間伶牙俐齒的小二哥此時也是臉色蒼白,指指裡面。

狄公一把推開房門,屋內桌翻椅倒,一片狼藉,想來杜子夜的房間原本應該是乾淨整齊舒適的,但如今好好的女子香閨卻完全變了樣子,那四面懸挂著藕荷色羅帳的床上面的被褥全被扔在了地上,床邊堆著兩個朱漆衣箱和窗前梳妝台上所有的鎖全被打開,裡面的東西全被傾倒了出來,而梳妝台旁邊書案上擺放的一函一函的書如今也被撇的到處都是,門邊的木盆中放著一盆污水,抹布隨意的扔在旁邊,看起來主人是正在清掃的時候而遇到了襲擊。而更加觸目驚心的是這房間里充斥著濃濃的血腥之氣,那四濺的血跡,地上、桌几上、床簾上、屋棚上幾乎到處都是,但是屋中卻沒有人,或者說沒有屍體,子夜老闆娘不見了!

吱嘎,門開了,喬泰臉色黑青的走了進來,狄公知道他應該是四處搜查去了,不過從他的臉色看起來就知道是一無所獲,喬泰隨手把一個人拽了進來--是站在門外的店小二。

「小二,今夜這個房間出事的時候,你可有看見什麼、聽見什麼?」

「客爺,小人什麼也沒有……哎……!」小二正在作答,卻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瞪大了眼睛。「這屋子與小人離開時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眾人急忙追問。

「小人走時,屋中並未這般凌亂,有人在小人走後進來過!」

「這也是咄咄怪事,客棧里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客棧一夜被人入侵兩次,你與這四周的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覺,也沒有一個人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馬榮有些惱火「難道這豐都城中只要是到了夜晚就人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一潭死水到了如此地步!難道說我們兄弟現在就是把你剁了、剮了,也不會有人管的,是嗎?」

「客爺你明鑒,這豐都的晚上忌諱多著哩,老闆娘也對您說過,不能外出、有聲響也不得好奇……這偌大的豐都城恐怕晚上哪一家都是緊上門閂,用被子蒙著頭過哩!」小二嘆了一口氣「而您幾位客爺不聽人勸,一定要大半夜的出去,小人在您幾位走了趕緊關上大門后,這偌大的幾間屋子就剩下小人和老闆娘了,小人的房間在後面的廚房--因為凌晨要起來和面做包子,本來與老闆娘的房間相隔就遠,小人忙了一日,睡下就不易醒,後來起夜時想看看幾位回來沒有就向前院走去,結果、結果就發現……」小二臉上汗如雨下,面前這位姓馬的客官看起來要比鬼還可怕,偷眼望望其他人,面色也是不善,急忙瑟瑟站到一邊。而半晌后見眾人並無言語便又悄言補上一句「客爺,小人想老闆娘、老闆娘她是不是讓閻王的鬼使拿去了。」

「胡說什麼!」馬榮很想打上一拳。

「馬榮,稍安勿躁!」狄公阻止了馬榮,使了個眼色「你說閻王的鬼使是什麼意思?」

「幾位客爺不知道,幾個月前,閻君殿前突然張貼出來一張罪己狀,說閻王殿下多年有失察之處,讓許多本應早就拘拿到地府的罪人苟活於世上危害世間,所以日後會以閻王錯為令將那些罪人拿到地府。但是閻王派鬼使拿人是不能讓尋常百姓看到的,看到的就會被一同帶入鬼道,不得輪迴。果然隨後就發生了命案,而人總是好奇的,百姓中也確實有多事之人偷看,而這些人也都失蹤了!」小二的臉色變得神秘起來,壓低了聲音說「客官今日下午在廳中時也聽到了吧,我們老闆娘昨夜看見了鬼燈,所以小人才想老闆娘不會因此才被鬼使帶走了吧!」

「唉!」狄興長嘆一口氣,他現在也明白了狄公所說的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堅不可摧是什麼意思了。「難道不派人去通知官府嗎?得讓官府來處理這件事情才行。」

「不瞞客爺,沒用的,不是早就說我們這豐都城晚上是沒有人外出的嘛,官府的官爺們也是如此,所以城中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等天明的!」

狄公在生氣,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狄公對百姓子民,溫和慈愛;狄公對朋友同僚,謙和仁厚;狄公對對手,威嚴鄭重;狄公對君主,不卑不亢,尤其在狄公經歷過大起大落,人生邁入花甲之年後,這情緒的控制、氣度的內斂已經達到極高的層次,就算面對聖上的怒氣,政敵的詆毀,他都能榮辱不驚,淡定自若,眾人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看見狄公生氣了,可是今天,雖然狄公站在那裡一字未發,面容未變,但是幾人都能感覺到--狄公這次是真真動了肝火的!大家一時間都禁聲不語。

「喬泰,把吏部牒文牒文準備好,馬上遞到豐都府衙!」狄公冷冷的說道「兩案併發,事態如此緊急,我倒要看看這豐都縣下的官吏是百姓子民的父母,還是這暗夜中魑魅魍魎的信徒!」

(七)

豐都縣丞吳旭心情十分煩躁,自縣令鄭智失蹤后,縣中大小事務都由他打理,每日忙的焦頭爛額。幾天前州府中傳來消息,當朝宰輔狄閣老已到渝州,不日即達豐都。這狄閣老以神斷著稱於世,又聽聞他十分喜愛私訪查案體察民情,為此吳旭特意在城中多加了人手,處處小心在意,這可是關係到自己今後的人生,給上司留下個好印象當然是上上之策,他心中也在暗暗祈禱,如此多事之秋切莫再出亂子。今日處理完政事已是深夜,剛剛睡下不久,就有人來府衙報案,說是有兩宗殺人害命的案子,看看天之將明,剛剛想命人打發走等到天完全大亮后再行處理,卻見衙役隨即又呈給他一封吏部牒文,說是來人報案時說要是如果官府不予理會就將此物交於他看,吳旭打開牒文一看之下猶如寒冬天氣一桶雪水從頭澆到腳底--透心涼,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吳旭心中叫苦,看來自己這縣丞多半也是做到頭了。

待集齊人馬,趕到子夜客棧之時,此時天邊已然露白,客棧門前已經聚集了不少圍觀之人,地保正在維持秩序,狄公正站在人群之中傾聽百姓的閑談。吳旭一眼看到了狄公,急忙上前磕頭,起身後又屈身拜揖:「下官吳旭,忝居縣丞,前任鄭縣令失蹤后,衙門日常庶務皆由下官暫理,專一恭候上峰蒞任。狄閣老駕到,下官疏於迎拜,萬望閣老原宥恕罪。」一時間周圍紛紛議論起來,誰也沒想到身邊這個面目和藹、衣著卻無比平凡的老人竟然是當今的宰相。

「哼哼,吳大人端的好大官威,縣中一夜連發兩案可你這位父母官竟然避而不見!鬼神作祟,可以作為尋常市井、無知百姓的推搪之詞,但你等是替天子巡牧黎民蒼生的官員,怎能用它作為借口!怎麼能在有人報案之時不聞不問,推延枉顧!爾等如此,豈不令天下人齒寒!」狄公一拂衣袖震怒不已。

「閣老恕罪!閣老恕罪!」吳旭一再謝罪,而喬泰突然執起他的一隻手。

「你手上的玉戒,玉質晶瑩剔透,乃是上好的藍田古玉,它的價值並非一個小小的縣丞可以負擔的起的,看來吳縣丞在此地也是混的風生水起,莫不是盤剝黎民、中飽私囊得來的?」

「哎呀,閣老明鑒,此物乃吳旭祖上傳下的漢代之物,絕非如此位大人所言,與吳旭相熟之人皆可為證!」吳旭嚇的慌忙跪倒,大呼冤枉。

「哼!若不是見你平時在百姓中口碑尚好,政事處理也算盡職盡責,本閣一定先摘下你頭上的烏紗!」狄公瞟了那玉戒一眼冷冷的說道,向喬泰遞了個嚇嚇就好的眼色,隨即領眾人進入子夜屋中「吳縣丞也知本閣到豐都所為何事,就是為了這段時間所發的奇案。閻王錯一案,讓天子憂心側目,讓豐都百姓擔驚受怕,惶惶不安,如不快些查清,如何對的起天子信託、黎民依賴!」

「閣老說的是。」吳旭點頭如搗蒜「下官一定盡心竭力協助閣老查察此案。」

「嗯,罷了,我們還是解決眼前的案子要緊。」狄公點點頭,向吳旭帶來的兵丁發出命令「左右兒郎,聽我號令!把這兩人給本閣拿下!」狄公一指人群中的兩人。「他們監視這子夜客棧,本閣懷疑他們與昨夜的命案有關!」

聞言,左右兵丁迅速抽出佩刀圍了上來,那兩人一見兵丁就要圍攏上來嚇得大叫「哎呀,吳大人救命!」

「閣老且慢,這兩人是卑職派發到此監視子夜客棧以期找到鄭縣令的。」吳旭急忙阻止,隨即又補充說「那杜子夜是鄭縣令的未婚妻。」

「果然,這兩人昨日扮成小販在客棧門前做買賣,可是有人經過既不招攬也不喊叫,只是一雙眼珠子隔三差五的往店中瞧,而那位昨天打瞌睡的,雖然一身平民打扮,但他翹起的腿上穿的分明是官府中公人用的快靴。」

「閣老果然觀察細微,卑職佩服。」吳旭暗擦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您老人家既然已經知道幹嘛還要來上這一出,真真是嚇死活人。

狄公微笑,那一瞬間,吳旭彷彿看見一種叫狡黠的東西在狄公的眼睛里一閃而過。

(八)

「吳縣丞,如果把整個客棧看成一個大的案發現場的話,有些東西實在是太不合理了。」不同於剛剛的震怒,狄公此刻心情似乎很好。

「不合理?」吳旭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仔細觀察這個現場,然後告訴本閣可以得到什麼結論?」

「這屋子裡--有人行兇後移屍,從遍布的血跡卻沒有屍體這一點可以看出來,而且兇手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您看老闆娘屋內可以藏東西之處,枕頭、花瓶、箱櫃都已經被翻亂傾倒在地。」吳旭環顧四周,然後一板一眼小心的開口說道「從表面看這可能是劫財害命,當然,證實這一點要讓人來請點屋子裡的東西是否有失后才能知道。而從血跡的分佈上看,老闆娘應該與來人經過一番爭鬥才對,而且兇手下手十分的殘忍,所以尋仇一說也有可能,但這一點也需要調查過老闆娘的人際關係后才能知道。」

「嗯。」狄公點點頭「正常的辦案思路,但是本閣更傾向於兇手是來尋找什麼東西!這應該是一件很輕很薄類似於紙的物事,很可能正是它使老闆娘遭此殺身之禍!」

「為什麼大人會這樣認為?」

「你看屋中的書籍畫軸都被翻亂打開,那是怕有東西夾在其中,桌椅被翻過來,那是怕有東西貼在桌面和椅面之下,還有被褥棉衣的裡層都被拆開,也是怕有東西藏納於其中。從此等情形來看,所藏之物必不為金錢一類頗有分量的物什,因此推斷定是書信、圖畫一類的東西。」

「看這個情形,東西應該是被人拿走了吧?」

「也不一定,諸位,在狄某看來藏東西的手法也分為三種,第一是藏的好,那是自身守備防範措施好,讓別人知道在東西哪裡卻無法得到,比如我們的府庫、糧倉;第二是藏的妙,是沒有守備卻讓人不知在哪裡可以找的到,比如曹孟德的七十二疑冢;而第三種是藏的絕,卻是--就放在你的眼前你卻對它視而不見,比如--」

狄公環視一周,向門邊放置的一盆污水走過去,隨後從木盆的旁邊拾起一大團骯髒油膩的抹布,執起一角輕輕一抖。啪嗒--從抹布中落出一團黃褐色的羊皮。狄公微笑著展開那羊皮--一張地圖。

周圍所有的人都驚得瞠目結舌,半響才反應過來。

「閣老之能果非常人能及,可是大人如何知道這地圖包在這抹布之中?」吳旭終於開口詢問,言語中十分欽佩。

「很簡單,是細心的觀察!這盆污水在深夜放在屋中顯然十分不合理,如果說它是白天打掃后留下來的,以子夜老闆娘如此乾淨利落的人,斷不可能會把一盆污水與骯髒的抹布放在屋中不拿走;而如果說是今天晚上開始打掃,我們出門時已經是夜半,整個客棧都已安寢,老闆娘為什麼要三更半夜起來打掃屋子?就算是老闆娘突發奇想打掃屋子,那抹布不在桌椅箱櫃之處,而是在木盆之後,水已經污了,為何這抹布表面卻是乾的?所以,本閣斷定這抹布不同於尋常!

「大人觀察入微,推理縝密,果然不愧是當朝神斷!下官佩服!」吳旭說的無比真心實意。

(九)

那是一塊兩尺見方的羊皮,正面是一幅豐都的地圖,而背面卻是一首小詩:平都白水入黃泉,流雲無常繞青冥,奈何鬼門難回首,望鄉台上嘆悠悠。

「大人,是子夜背過的詩。」喬泰悄悄的說。

「嗯。」狄公點了點頭「這似乎就是普通的地圖,而這詩中嵌入了豐都的五個地名!黃泉路、無常廟、奈河橋、鬼門關、望鄉台,有趣!看到這些地名你們能想起什麼嗎?」

「這是發現幾位死者的地點,而望鄉台就是丫頭看到那鬼魂的地點。」

「不錯,不過讓我敢興趣的還有一樣東西--那落款處的小小印鑒。」

大家湊上前來一看,那印鑒上的字為:雍王明允。

「雍王!明允不就是雍王殿下的字么?果然如老闆娘所說的這詩是殿下寫的?可是我們之中無人見過殿下的字跡,如何能判斷這是殿下的親筆。」

「我多年之前見過殿下的字跡,但是看起來卻是有幾分相似,但時隔多年具體的已經記不清了,而這印鑒……」狄公陷入了沉思。

「閣老,依下官看來,這應該就是雍王殿下的筆跡和印章。」

「噢?吳縣丞識得雍王殿下的筆跡?」

「不瞞閣老,吳旭一直尊敬雍王殿下,雍王殿下是仁孝溫和、禮義良善的謙謙君子,是復我大唐神器的不二人選,只是可惜……下官雖然不曾有幸親眼得見殿下真跡,但是他人的臨摹拓書還是見過的。」

「原來如此。」

「閣老,而且有關這張羊皮,下官……」

「吳縣丞可以直言不妨。」

「閣老應該知曉先前那幾位在豐都被害的官員還有鄭縣令失蹤之事。」

「當然,本閣此次就是為此而來。」

「不瞞大人,下官猜想那幾位大人之死應該是為一筆傳說中的寶藏。」

「可就是這豐都城中盛傳的煬帝寶藏?」

「原來大人已經知曉,下官懷疑此物就是傳說中的寶圖。從傳說中看,這羊皮地圖很可能就是落入了當時雍王身邊的人的手中。而那幾個人很可能就是張惜言幾人,江南一帶都知道張惜言等人是踏著雍王的鮮血得到今天的地位,當年的風聲太緊他們無法尋寶,很可能等到如今風平浪靜尋找寶藏時,卻因錢財發生齷齪而自相殘殺。」

「的確有這種可能,兇手犯案后將屍體故布疑陣轉移辦案人的注意力,用鬼神之說掩蓋真正的殺人目的,而最後漁翁得利之人就是兇手。」狄公點點頭,轉過頭望向吳旭,目光頗有幾分讚許之意。

「那幾位大人,閣老可知我們的鄭大人出身哪裡?」吳旭又添上了一句。

「看卷宗上說,他剛過而立之年,祖籍--巴州!難道……」

「鄭大人在雍王幽居於巴州的時候,是殿下的侍童。」吳旭吁了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所以羊皮的擁有者也很可能就是鄭大人。而且這塊羊皮在子夜老闆娘這裡找到本身就說明一定的問題,整個豐都城都知道,我們的鄭大人與那位子夜老闆娘是未婚夫婦。而這樣的東西,若不是有意託付,一個尋常民間女子怎麼會擁有,錢財動人心,子夜老闆娘是否因這羊皮與人發生了齷齪被殺身亡也未嘗可知。」

「吳縣丞此言是在暗示--鄭縣令是犯人嗎?」

「下官也只是推測而已。畢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十)

「本閣想看一看那鄭縣令所居住之地,吳縣丞可帶路。」

「這個當然,下官正想請閣老移駕縣衙。」吳旭急忙應承,讓左右備轎,引狄公往縣衙方向行去。不一會兒,到達豐都縣衙,吳旭一面引狄公徑入內衙書齋坐定,吩咐廚役備膳。隨後領全體衙員吏掾、六曹專司等前來拜見,狄公溫言寬慰幾句,又代天子訓誡一番,突然眉頭一皺,吳旭等人一時也不知出了什麼事,站在一旁惶恐不已。

「本朝吏制,縣中應有縣尉一名,但是吳縣丞剛剛引見之時,並未看到此人,難道貴縣這縣尉一職如今也是空缺嗎?」

「閣老原宥,恕卑職不曾及時回稟之罪,鄙縣縣尉單忠,日前去追捕逃逸的前任縣令鄭智已經多日未歸了,如今下官對單校尉的安危也是掛心不已啊!」吳旭解釋說「其實卑職派人監視子夜客棧的緣由里也有這一層在。」

「原來是這樣。」狄公點點頭,剛想要說些什麼突然面色發紅咳了幾下,連日舟車勞頓,昨夜又一夜不曾合眼,一番疲憊之色浮上他的臉龐,吳旭見狀急忙屏退眾人,親引狄公到後堂休息。

眼見得木葉飛黃,金菊含蕾,狄公點點頭說:「夕餐秋菊之落英,從前這時候我與家人定要去吃那得意樓的羊皮花絲和菊花鍋了。」

「是啊,菊花在藥品是良藥,在蔬菜是佳蔬,秋季食之甚佳,而那羊皮花絲刀工細緻,清爽利口,以豬腰為原料,有理腎氣,暖腰膝,消積滯,消咳的功效。閣老一路勞頓,吃這兩樣倒是相得益彰。閣老若想要吃下官可去安排,只是此處恐怕做不出原有的風味。」

「呵呵,本閣也只是說說而已,吳縣丞不必麻煩。」狄公微笑「倒是明日,請吳縣丞帶我等去看看那詩中所提之處,也是前幾次的血案發生的地點吧。」

「是,閣老心憂命案,卑職欽佩,但請閣老以身體為重,先行休息。」

狄公點頭。

窗外的一彎新月銀白皎潔,稀疏的雲層快速地自落地窗外飄流過。月光因為雲層的遮掩,斷斷續續地灑落在地板上。狄公醒來時所見的就是這一番景象。他走出房門向日間吳旭為他所指出的鄭智居住的內宅走去,宅邸與內衙書齋正隔了一個花園,房門之上交叉貼了兩條蓋有縣衙大印的封皮,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門而入。入門的就可以看見牆上的一軸中堂水墨山水,兩邊一對名人條屏。下首一個大書案,書案左側支著一張十分簡陋的床榻;右側一個大書架,整齊堆著一函函的書帙。狄公翻開其中的信箋筆札觀看,筆跡清秀剛毅,整個屋子收拾的乾淨利落,充分體現出居住這裡主人的性格。

這裡看似沒有什麼,狄公步出房門往回走去,花園內木石玲瓏,碧池泛波,月光下一派肅穆幽靜,狄公沿著石路走著,卻遠遠的看見花畦邊垂柳下的陰影中站著一個人影,恍惚里只能見到那人一身淡淡的明黃長袍,長發披面,容顏無法看清。

明黃,絕非尋常百姓人家敢用。

「什麼人!可是--雍王?」狄公眨了眨眼睛,確信眼前這景象決非幻覺,緩緩的吐出連自己也不確信的話語。

那人影並無答言,只是慢慢揮動一隻長袖,似是在向他招手,任是狄公見此情景也不知是否應該跟上去。「大人,小心!」身後有人飛速的掠過來,是喬泰與馬榮。馬榮一下把狄公護在身後,喬泰手持腰刀,冷冷的望著那襲身影,卻見那幽靈反應也是極為敏捷,一下子從垂柳后的太湖石閃了過去。

「保護大人!」喬泰吩咐了一句,提步追了上去,隨著那抹明黃轉眼就出了縣衙後門,喬泰咬的那身影死緊,不知跑了多遠,那幽靈突然停住當街站立,喬泰亦停住腳步與他對峙,只見那幽靈緩緩抬起一隻手,向平都山方向指去。

喬泰順著那手的方向看去,不由的倒吸了口冷氣,黑黢黢的半山腰山,一盞燈火在跳躍移動著,此時夜月映照,白光滿灑,卻看不清山中是否有人,風中隱隱送來了鐵鏈的摩擦聲與人的悲嘆聲,一個恍惚,燈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喬泰被符咒鎮住似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夢魘般呆立了半晌。再回首時,面前的幽靈也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

「鐵鏈悉索、鬼泣魂哭、百鬼夜行嗎?」天已然放亮,縣衙的花廳里,狄公聽完喬泰的回報輕輕的說。

「大人,屬下真是慚愧,當時……」喬泰有些局促不安。

「這不怪你,喬泰。我這個號稱不信鬼神的人當時不是也呆若木雞么?」狄公自嘲的笑笑,寬慰了一下自己忠心的下屬「通過和這個『鬼魂』的兩場接觸,大家對他的感覺如何?」

「女兒覺得他似乎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女兒見到他那晚,他就在無常廟附近的望鄉台出現,從今晚的事情上看,這個『鬼魂』對於豐都城與縣衙的布局似乎非常熟悉!」丫頭思索著回答。

「不錯,步行落地有聲,行動影隨人身,這『鬼魂』應卻是人喬裝而成,此人身法雖快但比起屬下還是略差一層,他是佔了天時與地利之便逃脫。而且……屬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屬下感覺他並沒有惡意,反而似乎想要告訴我們什麼一般。比如說今日,他就有意引我去看那山中的燈火。」

「嗯,如今想來此人夤夜到此,恐怕就是為豐都一案而來,只是我們都被恐懼所迷惑,放走了此人,但他指給我們看的平都山上的燈火,那其中定然有什麼玄機在。」

「當時屬下仲怔之間,沒有細細思量,如今天色已明再判斷方位,那燈火的所在應該是閻君殿再往上之處。」

狄公打開那羊皮地圖。「是啊,無常廟,黃泉路,奈何橋,鬼門關,望鄉台……都是在一條路線上,而這條線上的最後一處就是閻君殿。有意思,據說那裡是鬼城的最高首腦機關。」狄公微微而笑,問向喬馬二人:「你等可有膽量去一探究竟嗎?」

「屬下……」馬榮躍躍欲試剛要出言卻被喬泰打斷了。

「馬榮弟就留在這裡保護大人吧,雖然欽差衛隊就要到了,但是這城中也並不安全,大人絕不可有半分差池。而昨夜失掉了個那麼大的面子,為兄自然是要找回來的,所以此次賢弟就不要爭了。」喬泰叮囑完轉身而去。

(十一)

一大清早,縣衙的停屍房內。

「閣老,這無常廟中的屍體,死去十日有餘,致死的原因就是毒殺,但是自殺還是他殺目前無法判斷,根據死後被焚屍這一點看來小人傾向於後一種說法,因為面目損毀、皮膚燒焦,可以查明身份的東西沒有留下。」仵作將驗屍結果呈報給狄公,吳旭等人侍立一旁相陪。

「不錯,辛苦你了。」狄公細看那屍身「嗯?真是好生奇怪,此人的表面燒傷竟然有輕有重,有的地方燒焦但有的地方竟然還是完好的,如何能造成此種傷痕?」

「卑職想應該是焚燒時有什麼東西覆蓋在了屍身上了吧,所以才造成此種燒傷。」仵作急忙回稟「比如說--現場的瓦礫」

「嗯!」狄公點了點頭,俯下身子看向屍體「你看這左肩處完好皮膚上露出的那一角,是不是紋身?」

狄公口中所說的那一角不過半片指甲大小,又被周圍焦黑的燒傷掩蓋,若不細看確實難以發現。

「不錯,閣老,是紋身!但是原型是什麼只有這般大小實在難以推測。」

「閣老!你說這屍體左肩上有紋身!」吳旭失態的叫出了聲「卑職所認識的人中,只有一人左肩上有紋身,那人就是縣尉單忠!看此人身形與單縣尉相差無幾,難道、難道……」

狄公滿面陰雲的回到了正廳,靜坐不語,馬榮暗地裡向跟隨之人揮了揮手,吳旭等人見狀悄悄告退。

此時狄興帶著丫頭走進廳內,一邊走一邊在叮囑著什麼,而丫頭手中拿著一個糖人,正笑眯眯的往嘴裡送去。

「老爺,按您所說,小的整理了一下失蹤百姓的名單,這些人一部分是潑皮乞丐、還有一部分是夜出買賣的小販與做工的工匠和幾個一時好奇外出探看究竟的百姓。」說到最後一個詞,狄興的眉頭又蹙了起來,看著身邊的丫頭,語重心長的教育起來「有時候好奇心太過也不是一件好事,小孩子就要乖乖的,不可以再到處亂跑了!」

「好!」丫頭口中一邊忙著吃糖人,一邊應的痛快無比「狄興哥哥最好!」

「喲,丫頭可真好收買,狄興一個糖人就把你收買了,這顏色花花綠綠的吃起來甜兮兮的東西,真是不知道有什麼好的。」馬榮疼愛的摸了摸丫頭的頭。

「嘿嘿!」丫頭笑了,口中舔著那糖人,小小的眉頭卻可愛的皺了起來「嗯?這裡做的糖人要比神都差多了,只有表皮一層是硬的,可是裡面的糖卻已經發軟了!到底放了幾天還拿出賣啊!」

啪嗒!狄公手上的卷宗落到了桌上,死死的盯住了丫頭和她手中的糖人。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十二)

無常廟內,依舊是斷壁殘垣,廢墟遍地,這裡剛發血案,總有好事之人想一探究竟,見官府重新歸來,不多時,從四下湧來的百姓都在廟門之外好奇的圍觀

「大人是想說那屍體死後站立是因為有像那糖人竹籤一樣的支撐物,當天我們也看見了,那屍體附近沒有東西可以支撐。」狄興疑惑的問。

狄公沒有回答狄興的話,而是看著廟內的那各種形態各異的神像,半響后才沉重的開了口。

「你們可有想過這豐都中失蹤的許多無辜百姓他們在哪裡?」

「下官雖然派人多方查找,但是沒有結果。」吳旭慚愧的低下了頭。

「希望他們的下落並不想我所想的那樣。」狄公長長的嘆了口氣,突然從地上拿起一根木棒向廟中一尊神像砸去,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可是當他們看到其中的東西時,先是目瞪口呆,隨後一片嘩然。

「我們看到屍體的時候是站立著的,是什麼讓屍體站立?難道真的如同傳說中死後不倒、亡魂陳冤嗎?你我也知道那不可能!從現場的灰燼來看所用的木材並不是很多,屍體沒有支撐的事物,可我一直疑惑灰燼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碎片土塊、單忠身上的燒傷為什麼會分佈的不完整?丫頭手上外硬內軟的糖人給了我啟發,表面上看到的和內在不一致,這就是答案!一個廢棄的廟宇卻擁有這許多新而粗製濫造的神像的原因,因為有人要拿它們放置屍體!」

「也就是說,單忠身上的燒傷是因為當時他的身上有碎片覆蓋所以燒的不均勻,而兇手不想讓人發現失蹤百姓的屍體,所以就把他們都築在了這神像之中。這、這真是太無人性了!」狄興有些顫抖的說。

「從閻王錯事發至今,失蹤的不下幾十人,而這裡似乎沒有這麼多神像,希望那些百姓還活著,也希望兇手不要無謂的再造殺孽。」

「有趣、有趣。」且不說那三人在討論案情,站在廟門附近的丫頭不知是想起了什麼還是看到了什麼,突然低頭喃喃自語。

「哦?什麼事情讓狄小姐覺得有趣?」恰巧站在她身邊的吳旭問道,目前這遍地陳屍的情景能有什麼讓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覺得有趣的呢,還是這狄府中人的神經與別處構造不同。

「嗯,丫頭是在想--爹爹從一個糖人就可以推測出如此多的案情,若是再多幾個糖人這豐都的案子是不是就該真相大白了!」丫頭微笑了一下轉身和大黃走了出去。「所以吳大人,我還要去買糖人!」

「這孩子說話恁的荒誕不經!說來說去不過是為自己買糖人找個借口罷了。」吳旭搖了搖頭,心中暗忖,轉過頭又去面對狄公。

「吳縣丞,立刻命人核查出這些死者的身份后好好收殮安葬,千萬莫叫他們身後無處。」

「是,閣老!」

(十三)

縣衙花廳內,狄公與狄興兩個正在研究案情。

「鄭智,二十有七,巴州人氏,天授年間的進士。那年秋闈時,老爺正是宰相,對此人沒有印象嗎?」

狄公搖搖頭:「當年那麼多的考生,也從未曾注意過此人,哪裡談的上什麼印象!」

「單忠,四十有三,長安人氏,九品縣尉,據說與吳縣丞相交甚好,老爺看那日發現他屍身之時吳大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了。」

「那恐怕也是因為是同鄉的緣故吧!狄興難道沒聽出吳縣丞的口音中夾雜著些許長安的方音嗎?」

「可是這位吳縣丞的籍貫上寫他是渝州人氏啊!不過生在渝州,長在長安,也是有可能的啊!」狄興說「唉,依小的看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先放到一邊,老爺,我們難道不用去解開藏寶圖裡的秘密嗎?也許在這茫茫大山中真的有一筆寶藏哩!」

「狄興,你這小廝何時也開始見錢眼開了,你真的認為那羊皮寶圖是真的?」

「難道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那只是一個製作不錯的香餌而已,其實它的破綻十分明顯!」

「老爺看出了它上面的破綻!求老爺明言,小的真是心癢難耐願聞其詳。」

「切不說它的正面只是一張豐都山水地形圖,而這種圖真是到處都是,我們只談圖后的題詩,破綻就出在那方小印上。上面的字是:雍王明允。傳說中這羊皮到達雍王手中被提上詩的時候是在巴州,要知道當時雍王已經被貶為庶民,如果再用前印就犯了僭越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你想雍王那時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生活的如履薄冰、心驚膽寒,怎麼可能會冒冒然使用從前的印鑒。」

「啊!是啊!」

「所以這首藏寶詩和那首《黃台瓜辭》一樣,都是有心人杜撰而成,強加在了這位可憐的殿下身上。但是從這首詩與印章中我卻可以窺測到一點作案者的心理和一些有用的線索。這個人應該是對雍王十分的熟悉和尊敬,從字跡上,雍王並非書法大家,所以他的字跡世人很少得見,那麼可以摹寫出雍王筆跡的這個人是與雍王有所接觸的人,而且張惜言與李晉江等人在雍王身邊服侍得時間也不算短,你們要注意,他們不僅僅是服侍更應該說是監視,也就是雍王的行動、書信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那麼這首詩能夠騙過他們的耳目說明摹寫的十分成功,而且這方印章,應該不是私刻,而是雍王真正有的私印,只有這樣才能騙過張惜言這些十分熟悉雍王的人。張惜言等人是真的在按照詩中的地點在尋找寶藏,但是不幸的是那些地點都成了他們的葬身之所,這些為權勢害人之人最後卻成為財而死的冤魂,真真可嘆!」

「大人,剛剛我帶人搜尋單忠的住所,您猜我找到了什麼東西?」馬榮匆匆忙忙走入屋內,如同獻寶一般將手中的一個包裹遞給狄公「屬下在他的箱底之處發現的。」

「綠色花鈿繡衣,上飾瑞牛圖案,這是千牛備身的服飾啊!」狄公打開包裹,將一襲服飾從中展開。「千牛衛--皇家衛率,他們的服飾如何會出現在一個小小縣尉的手中?」

「除了一種解釋,老爺,單忠是長安人氏又擁有千牛備身的服飾,那麼單忠從前的身份很可能就是皇家的千牛備身!而且若是將時間推回多年前,單忠正是大好青春韶華,他所保衛的人會不會就是雍王殿下呢?」

三人一時不語,只是目光中閃爍的東西彼此都瞭然。

「看來在豐都這方寸之地,每個人的身份都不簡單,那杜子夜的背景呢?」

「杜子夜,二十五歲,豐都本地人氏,是個可憐的女子,新婚喪偶,獨自開一家客棧營生,去年因一件案子與鄭智相識,一直來往密切後來定下了婚約。」

「這女子與當年的雍王案似乎扯不上什麼干係,但是她認識的人卻毫無疑問的與此有莫大的關聯。」

「大人,說起杜子夜,便想起子夜客棧的命案。」馬榮欲言又止「我與喬泰哥在當時覺得有一事不妥」。

「直言無妨,辦案就是要集思廣益啊!」

「大人,是血跡!可記得當時老闆娘的房間地上、桌几上、床簾上、屋棚上幾乎到處都是血跡,當時吳大人說老闆娘是與來人經過一番爭鬥,不!準確的說是經過一場的打鬥才會造成如此大量、多角度的血跡噴濺,可是子夜老闆娘不會武功,她如何與來人打鬥?就算血跡真的是老闆娘的,那麼她的傷一定極重,老闆娘的屍體不在房間內,顯然是被兇手帶走,但這血跡竟然只停留在了那個小小的房間為止,而向外走的一路上和正廳內竟然什麼也沒有,這顯然太不符合常理了!」

「好極了!」狄公欣然而笑,滿意極了。「其實在那裡不妥的事情並不止血跡這一件,其實還有,不知你們可有發現?」

兩人面面相覷,思考起來。

「那裡最大的問題就是--子夜老闆娘可能根本就沒死!」門口丫頭不知什麼時候又進來了,笑的一臉狡黠。「如果沒有被害人,這個案子不就可以解決了!」

「丫、丫頭,你在說什麼?」馬榮震驚之下開始結結巴巴。

「馬榮哥別急,讓我先送爹爹一個大禮。」丫頭微笑著從門后一手一個扯出兩個人來,那是一高一矮兩個乞丐,滿身的破衣油污,滿面的灰塵土色,均是蓬頭露面。「這是其一,還有兩個驚喜就在後面。」

「大、大人,請您到衙外去看一看。」吳旭急匆匆的跑進來「那些失蹤的百姓被找回來了,還有閣老的欽差衛隊也到了豐都城外。」

(十四)

喬泰侯在門外,被救回的百姓哀哭陣陣,狄公溫言寬慰,好語安撫,在詢問了事情的始末緣由核對了身份后,派衛隊官兵將每個人安送回家。待眾人重新回到廳中已經是多半日後了。

「屬下尋到這些百姓就是在那夜山中燈火消失之處--那是一個山洞。」喬泰說道「原來那山中的鬼燈就是所謂的鬼使將百姓轉移時所用的燈火,想來是我們突然到達豐都,給兇手了一個措手不及,所以決定連夜轉移被他們羈押的百姓。而所謂的鐵鏈悉索、鬼泣魂哭的聲音就是那些百姓身上的鐐鎖和口中所發出的呻吟。」

「可有抓到看守之人。」

「一人身死,而另一人逃了,那廝很是狡猾,趁我與他的同伴交手自己就逃了,屬下慚愧。」喬泰低下了頭。

「哪裡,辛苦你了,喬泰,將百姓們安全帶回就是最大的功勞一件。」狄公稱讚著自己這位忠心勇敢的屬下。

「爹爹,百姓們說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被囚禁在閻君殿,而是在別處被關押過好一陣,幾天前的夜裡被轉移走的,應該就是子夜姐姐晚上看到的那次。」丫頭補充說道。「他們被轉移的時候都是被蒙上雙目,帶上鐐銬,也都不知道自己原來被關押之處到底是哪裡,只能推斷應該是在城中的某處,看守他們的人穿著黑衣,臉上都覆有鬼怪面具,亦無法推斷身份,但其中有一人曾經說過這樣一個情況:與他一同被監禁起來的人中有一個名喚李九的人,他進了那囚禁之所上下打量后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這裡好像來過。但此人隨後就被看管之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想來已經變成了那無常廟中的腐屍一具了吧。」

「李九的身份可有查到?」狄公問喬泰。

「本縣的一個潑皮。」

「吳縣丞,無常廟中屍身的身份查清了吧?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回閣老,多是本縣的潑皮閑漢。」

「喬泰,剛剛救回的人中可有從前失蹤的泥瓦工匠?」

「回大人,沒有,想來已經遇害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狄公點點頭,轉身來問丫頭「倒是你這孩子,半日里不見你,告訴吳縣丞說是買糖人,又是如何跑到喬泰那裡去了!如何這糖人卻又變成了兩個大活人了!」

於是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丫頭和那乞丐身上,狄公一行人倒是沒有什麼,丫頭常常請自己的乞丐同伴幫忙也非一次兩次,但是吳旭等一些豐都的大小官吏無一臉上不現出鄙夷之色來。

「丫頭,還不請--鄭縣令和子夜老闆進來!」狄公開了口,讓滿座皆是一驚。

「鄭、鄭縣令!」吳旭驚異的用手指著眼前的乞丐「他是我們鄭縣令?那位是杜子夜?」

「犯官鄭智拜見狄閣老。」那乞丐堂堂的走了進來,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衣物和臉前散亂的發綹,施大禮跪在了狄公面前。「當年殿試之時鄭智有幸見過閣老,時隔多年,閣老風采依然,而下官如今……」鄭智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尷尬的笑了笑,子夜也走上前來施了一禮。

「要躲開那些人的耳目,這麼做自然是權宜之計……大人恕罪。」鄭智那油漬泥污的臉上現出幾分紅來。「喬泰兄是上山巡查遇到我並無奇特,但我不明白小妹妹是如何知曉子夜同我的藏身之處?」

「我呀,沒有爹爹那麼好的推理能力也沒有喬泰哥那麼好的搜查能力,但是我有大黃呀!」丫頭眨巴眨巴眼睛,拍了拍身邊的大黃「是氣味,您的身上有和子夜姐姐一樣的藥味與金創藥味,大人你到過客棧前、縣衙和無常廟前幾個現場前圍觀吧,而我又恰恰注意到了您,因為鄭大人您一身的丐幫打扮!要知道我可是做過十多年的乞兒呢!看到乞丐總是會多看幾眼多給幾個錢,可是我一看您就覺得不對,雖然大人你身著泥污破衣,腳穿開口敝履,但是你的領口與袖口的那一處卻是乾淨的,看你蓬頭露面、污面髭鬍,但是那一雙手卻是修長潔白,我還看到你蓄的長甲(古時讀書人喜歡蓄長甲),我看過鄭大人的書齋,就知道你是個極乾淨整潔的人,雖然你扮成了乞丐、扮相也大致合格,但是天性使然,你還是不經意間保留了許多小細節。只要我向城中的乞丐稍稍打聽一下,在加上大黃的鼻子很快就能知道二位寄居的大致方位在哪裡了。」

「唉~」鄭智嘆息笑道「當初扮成乞丐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好在有些人沒有想到這一點,否則在下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爹爹,鄭大人他們就躲在閻君殿的附近,他與子夜姐姐一直想要解救那些被抓走的百姓,昨夜就是他來特意通知我們的,而在山中也是他們來幫喬泰哥的手搭救那些百姓。」

「那個假扮雍王幽魂的人是你,怪不得對縣衙與周遭的環境如此熟悉,來去如此自由隨意。」

「不錯,但那鬼魂是下官,也不是下官。」

「嗯,本閣知道。」

(十五)

這是什麼話?屋中的人一時都有些迷惑,用期盼的目光望向狄公,但是那唯一明白的人卻老神在在的端起了茶水。

「在你們沒有進來之前,我與馬榮狄興正在討論子夜客棧一案中的破綻。」老人家終於開恩張了口,但說出來的話讓本就不明白的人變得更糊塗了--這和扮幽魂一事有什麼本質的聯繫嗎?

萬般皆是上峰為大,大家不敢隨意介面,吳旭只好站了出來。「既然子夜老闆娘沒有死,那麼現場就是故布疑陣,真相不是已經大白了嗎?」

「故布疑陣這個詞用得好,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採取這種手段的目的,明明只是為了帶走子夜,很簡單的事情為什麼要做的如此複雜?有誰能告訴我鄭縣令這樣做的目的。」

眾人一時啞然。

「既然大家不說,本閣就說說自己的想法,那天夜裡,本閣就只有一種感受--很多東西不合理。首先是那個來報信的小二,你們注意到了嗎?那夜他遇到兇案后首先來尋的竟然是我而不是官府,他為什麼會這樣做?唯一的解釋就是在他心中對我們的身份有所了解,而且案發當日他竟然直接就找到了我們所在的無常廟,從那一刻我就在想,若非此人事先知道無常廟中會發生案件外,那麼另一種解釋就是我們的行動被人監視著的!當然我們確實是被監視著的,但那個人卻不是小二,而是由別人派來的監視我們的人馬。」

「那麼說那夜我的感覺沒有錯,那監視我們的人馬是誰?」

「莫急,一會兒你自會明白。喬泰,你是第一個回到客棧的,你有沒有注意到客棧的大門。」

「大門?這--屬下當時心急,並沒有注意到此事。」

「店門是大開的,正廳里狼藉一片。」狄公說「但奇怪的就是當我仔細查看門閂、門的合葉處時,竟然發現沒有一絲從外被強行打開破壞的痕迹。」

「那麼說明犯人不是破門而入的。」喬泰皺眉思考了一下「如果犯人不是從大門進入,那麼只有從客棧的圍牆上進入,只要是人,想要跳過那麼高的圍牆一定要有一個支撐點和落腳點,可是屬下動手查察過四周,取什麼痕迹也沒有發現。」

「是啊,問題就這麼出現了,無論是犯人以何種方式入侵,正廳的混亂是完全不合理的!」

「不錯,如果是破門而入勢必要破壞門閂合頁,而從圍牆進來就沒必要經過正廳,以上兩種情況就是成功了,他們得手后,子夜已經無法反抗,出去時就完全沒有必要破壞正廳。」

「更何況,還有馬榮提出的血跡在出了子夜房門就中斷這一點上,當時我就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一個騙局,所以我更留心子夜房所留下的東西,結果讓我們找到了羊皮地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縣令與子夜如此做收到了一舉幾得的作用。」

「一舉幾得?!」

「借我們將在客棧外監視之人引走、讓子夜趁機脫逃,將羊皮地圖留給我們,同時以焚屍引導我們揭開無常廟中的秘密,這難道不是一舉幾得?」狄公苦笑了一下。「其實我們到達渝州那一刻開始,就有人監視我們的行蹤,並將這一切告訴給豐都方面,所以豐都方面才會在我們到來之前轉移所有被監禁的百姓,但是他們對我們到達的時間與我們的形容相貌還無法掌握的過於準確,所以才為子夜的出逃贏得了時間,否則如今怕是另一種景象。如今想來也是可笑,我自標榜為微服私訪潛在暗處,殊不知我們的對手早已經摸清了我們的一切,只等待我們的來臨哩。他們決定就是--我等在豐都露面之前,以子夜老闆娘為餌誘出鄭縣令后格殺手中有藏寶圖並知曉全部秘密的二人吧!」

「也就是您從一開始就知道子夜老闆娘沒有死,所以人一領進來,您就知道他們的身份。」

「呵呵,就算是吧。」

「真狡猾。」丫頭小聲嘀咕。

大家都扯動了嘴角,但是沒有人敢笑出來。

(十六)

「此案能上達天聽就是因為與雍王有莫大的關係,如果說只是死幾個因構陷雍王殿下坐上齷齪官位的官吏,陛下也未必如此的興師動眾。閻王錯與雍王鬼魂的出現卻給了陛下最深的憂慮,早在雍王殿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以容止端重、能通鬼神而聞名,在雍王去后僅半年,徐敬業等人在揚州舉兵反叛,以雍王還在生之名四處招搖,以示自己是奉雍王之命起兵,號召天下迅速響應。自己的孩子無論是生是死,隨時都有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朝野謀反勢力的領袖,而捲入有心人反對自己的陰謀中去,作為一個母親,陛下的心中會是多麼的悲哀啊!」狄公嘆息著說「更重要的是那些人有幾個是真正為了殿下呢,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慾罷了,陛下是因此而憤怒著,這些人是利用雍王之名踐踏著陛下那顆對子女愧疚的母親的心啊!」狄公悲憤的說「喬泰馬榮你們可曾記得,在神都之時我們研看卷宗之時,其中對於雍王鬼魂的描述。」

「屬下記得,上面說在命案現場發現雍王的鬼魂,或全身瀝血,或長嘯號哭,端的一副索魂厲鬼模樣,而且更可怖的是見過他面目的人不久之後都以失蹤為結局!」喬泰答道。可我們到達豐都后所見的鬼魂,卻似乎有意在引領我們破案的方向,第一次,讓丫頭髮現了無常廟中的屍體,第二次,讓屬下注意到了山上的燈火,找到了失蹤的百姓,前後所為大有不同。」

「這不就是鄭縣令剛剛所說的意思?我們到豐都后見到的鬼魂是他,而從前的鬼魂應該是另一人所扮。」

「另一人?是誰?」馬榮問道。

「校尉單忠,不是嗎?」

「不錯,果然逃不過閣老法眼。」鄭智微微苦笑,「在前幾樁血案中,因為單忠與被害人多有接觸,加之案發時他行蹤不定,犯官就一直對他存疑於心,畢竟那幾人之中有武將在,尋常之人又如何能隨意將其殺死?但調查之時他卻有吳縣丞作證,在下也就不好多加責查。不久犯官被停職監禁,所幸那時監管頗為鬆弛,一日趁看守之人鬆懈、單忠不在時到他的房中搜尋線索,結果竟然讓犯官在一隻箱篋中得到了那羊皮地圖和假扮雍王鬼魂的明黃色袍服還有閻王錯的鐵牌。找到此些物什本就令我十分驚訝,可當犯官細看那羊皮上題詩的筆跡時就更加驚訝,因為那羊皮上的字體與我熟悉一個人的字跡十分相像。」

「那題詩不就是雍王殿下么?鄭大人做過雍王殿下的侍童,見到他的字跡覺得熟悉也屬尋常呀。」喬泰不動聲色淡淡的說。

「不,喬大人,在下服侍雍王的時候不過十三、四歲,時間也只有月余,時光荏苒,十多年過去了,哪裡還記得雍王的墨寶!下官覺得熟悉是因為發現那字跡與縣丞吳旭常常摹寫出的一樣。」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望向吳旭,後者十分坦然。「下官說過自己非常敬重雍王殿下,所以收集他的字跡時常摹寫也並不奇怪。」

鄭智看了他一眼嘴角囁嚅了一下並沒有說什麼,轉回頭繼續面對狄公「犯官得到了這幾樣東西后,就知道不可以再留在此處,所以就開始了我的逃亡與被追殺的生涯。追捕我的就是單忠,他的武藝十分精湛,雖然犯官也有些微末伎倆在身,但與之相比實是不及,與他幾次照面下來自己就傷了不輕。」鄭智奮袖出左臂,上臂上幾道剛剛結疤的可怕刀痕露在眾人眼前「如果躲的再偏一點,就在脖頸上了,閣老,說實話犯官與同僚上下關係和睦,彼此也無狹隙,除了一次發生過些許分歧,但也僅僅是個人看法不同而已。就算彼此是對立一方,至少也應該顧念從前的情誼,我實在是沒想到他下手會如此狠毒。不過說來也奇,從他重傷我后就再也不曾見過他。

受傷後下官又生了病,子夜一直為我採藥治病療傷,豐都的四周被封鎖,我無法輕易脫逃,而我亦深知豐都此事定然會驚動天聽,朝廷定然會派大員前來,所以在子夜的建議下化妝成乞丐在豐都潛伏順便查案,因為換了這個身份所以尋查一切變的很方便,十餘天前的夜晚,我在街上遊盪,突然發現在霧中影影綽綽有幾條人影,他們似乎抬著一個人走入了一個地方,好在四處大霧瀰漫,五步開外便混沌不辨,我尾隨在後並沒有被他們發覺,待他們走後,我仔細看那個地方就是無常廟,而他們抬進去的竟然是一尊神像,無常廟早已荒廢,為什麼會有新的神像送進,犯官一時好奇就用石頭砸開了神像的一角,結果……」

鄭智嘆了口氣:「發現了無常廟的秘密,此時犯官也意識到自己與子夜的情況更加的危險,好在很快我就知道是閣老您已到渝州,犯官大喜過望,但是此時罪臣也發現,由於沒有抓到我,子夜的安危越加的險峻,從前為了誘我出現,對方對於子夜只是監視,而現在怕知情的子夜向您透露過多的消息,我懷疑他們會滅口,那麼危險的時刻而子夜那個傻丫頭--」鄭智語帶嗔怪,卻又掩飾不住自己的幸福「還是把最危險的事情留給了自己,本來是想您來后在您面前伸冤陳情的,可是又怕遭了他人毒手,我一人倒也無所謂,但是還有子夜在總不能也讓她性命堪虞。誰想閣老您竟然來到了子夜客棧入住,子夜顧忌監視者就在身邊,未敢向您明言而是故意向您講了許多鬼都的軼事,因為我們知道,以您查案的性格必然會夜出一探究竟,所以入夜後我就在客棧附近徘徊,只是沒有想到第一個跑出來的竟然是個小女孩與一隻大黃狗,雖然如此,我還是執行了自己的計劃,先到無常廟焚屍,再扮成鬼魂出現在小女孩的面前,然後再折回客棧接應子夜。而目的就如大人所說,不過……」鄭智轉回頭望向丫頭「那一夜把小姐嚇壞了吧!子夜到今時今日還一直埋怨著我哩,我也是一直於心不安哪!鄭某在此賠罪!」

「沒事!我們一開始就知道你與子夜姐姐的關係,入住子夜客棧也是有意而來,自然有了這樣那樣的心理準備了。」丫頭微笑擺擺手「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無人不心驚。這還是子夜姐姐說的呢!丫頭可不像這裡的某些人,怕是日間行走心中都不得安寧呢!」

子夜微笑起來,頷首向丫頭致意。

「這樁案子中最無辜的就是那些被捲入的百姓,重者丟了性命,輕者如今還是惶恐不安,更加諷刺的是--閣老能猜出那些百姓最開始的關押之處嗎?」

「我想就是這豐都的監牢之中吧!」

「什麼?這豐都的監牢!大人,您沒有弄錯吧!」馬榮與喬泰驚叫了起來。

「馬榮,你可記得百姓口中失蹤的李九?他是本縣的一個潑皮,他為什麼會對關押之所感到熟悉,難道馬榮你想不明白嗎?」

「潑皮?大人的意思是說他曾經被關過大牢,所以認出了自己的所在,因此被滅了口。」

「就是如此,所以被殺的多是潑皮閑漢,因為他們是最有可能認出關押之地的人吧,而那兩個工匠可能就是將他們的屍身做成神像的人吧。如果本閣所料不錯,他二人如今應該還被關在深牢大獄中。」

(十七)

「本閣記得聽過一個有關豐都的傳說,說是人死後到陰曹地府的鬼門關報到。那裡森嚴壁壘、銅牆鐵壁,牢不可破。無論哪個亡魂來到這裡,必遭檢查,看是否有「路引」。這張路引上面必須蓋有「閻王爺」、「城隍爺」、「豐都縣太爺」三枚印章,經查驗無訛后,方能入關。看來這豐都的縣太爺無論是現世還是往世都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啊!就象這個案子,我最開始懷疑的是豐都的縣令鄭智。」

「鄭智與雍王殿下有舊,在最敏感的時期失蹤,豐都中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都能與這位縣令大人扯上關係,他的嫌疑確實是最大的!可我轉念再想,鄭智為什麼要逃,豐都之案情形特殊,陛下也深敬鬼神,上峰只是治他失職無察之罪但是還不足以危及生命,但是他逃走,性質就完全發生了變化,一切的懷疑與調查都會到達自己的頭上。但是他還是逃走了,這是為什麼,一個人要憑空失蹤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再也不可能正常的出現在人前,換句話說就是在某種情形下死去了;還有一種,那就是他發現了自己可能面臨的危險,所以他不得不逃走避開。那麼危險來自於哪裡,一縣的堂堂父母官,豐都的縣太爺,如果危險不來自於他的上級那麼只可能是來自於他的身邊的人。」

「說起來我一直欽佩吳縣丞的好眼力,當天在子夜客棧外,本閣明明穿著於市井百姓一樣,也沒有故意去引你注意,而周圍像我一般年紀的人也有幾個,我的親隨幹辦亦沒有為你引見,但是吳縣丞還是一眼從人群里將本閣認出,不知吳縣丞是如何將本閣認出來的?」

「閣老威嚴天成,氣質過人,哪裡是鄉村野老可以與之相比的,眾人之中,一見之下閣老便是超脫於他人,所以下官一眼就能認出閣老。」吳旭不慌不忙的對答,臉上誠懇之極,沒有半分拍馬的神色。

「是嗎!」狄公冷笑「你派往子夜客棧監視的兩個人就是翻查子夜客棧的人,他們身上連衣物都沒有換,那天本閣特意在他們身邊打轉,發現了他們在袖口肘后所沾染的微量血跡,依客棧里的出血量,如果他們是兇手衣服斷然不會如此乾淨,所以他們應該是在翻查子夜房間的人!而那夜無常廟外監視我們的人應該也是你的人吧,雖然你解釋為是為了找出鄭智的下落,但我以為這只是表面的託辭而已。因為你引起了我的懷疑,所以我隨後就對你又進行了兩次試探。」

「試探?」吳旭的面容疑惑起來。

狄公突然轉過頭來問門前的衙役:「小哥,你可知羊皮花絲是一道什麼菜?」

「嗯?」那衙役嚇的一愣「回閣老,聽這名字,莫不是用羊皮做成的菜!」

「是啊,這才是最正常的理解,這道菜是長安特有名吃,但是卻不是尋常人所理解的用羊皮做成,是用豬腰切成寸余,烹制方法十分考究,雖然取材於低檔的食材但是卻是巧手加工后成為高級食品的典型代表,獨特的做法是由宮中傳到民間,而只有得意樓得到宮中秘傳,若非生活在長安還是在上層之家的人是很難了解到的,誰能想到吳縣丞一個渝州本土之人卻對此了解的如此詳細,還有言語之間看的出吳縣丞對藥理修為也是極為不錯!」

「烹調與藥理的合理搭配而成為葯膳,是下官私下最為喜愛的,所以多研究了些這也無可厚非吧。」

「只是吳縣丞的葯膳研究不會是在你任太子典膳丞時開始的吧!」

吳旭的目光一瞬間怔住了。

「這是第一次,而第二次就是平都山中百姓的深夜轉移,我們這麼快到豐都是你始料未及,聽聞我翌日要到那幾處探查,所以你急忙將關押在閻君殿的百姓連夜轉移,你能否記得,我與你商議此事時,當時眾官已然被你屏退,知道我行程的只有我的家人還有你。」

……

「等等,大人,你剛才說什麼太子典膳丞,那是什麼意思?」喬泰問道。

「喬泰,引起我懷疑他身份的就是你的一句話和一個動作。」狄公上前一步,執起吳旭那隻戴著玉戒的手「就是這個!」

「這玉戒!閣老,下官說過此物是祖上傳下,乃是漢代之物。」

「哼哼,漢代之物!這玉戒,上刻龍紋,我朝的龍紋,頭額長一雙分岔角,龍頸細長旋曲多姿.,軀體較南朝時更為細長,接近蛇形,.秦漢時期的龍紋多呈獸形,肢爪齊全,似虎似馬,常作行走狀。你手上這枚玉戒分明就是現世之物,而我朝民間可用的龍紋只是在銅鏡背後--為盤龍紋,而能使用你手上此種圖紋的只能在皇室公親中!你還敢說是祖上所傳!

此戒玉質晶瑩剔透,乃是上好的藍田古玉,且不說它本身的價值非你一個小小的縣丞可以負擔的起,就說此戒的出處你就難以擔當!此戒共有三隻,我曾經見過另一隻,乃是在當今太子手中私藏,太子殿下曾對我演講,戒指所用的玉材乃是雍王殿下所珍藏的心愛之物,那時雍王殿下還是太子,那一年雍王生辰,殿下將一塊玉雕成三隻戒指,分贈與兩位王弟,兄弟三人各存其一,也是手足之情的見證,後來雍王殿下被貶,兩位殿下也不敢在人前再戴出玉戒,人們對此就漸漸淡忘,而你手上的這一枚,應該就是當年雍王殿下手中的那一枚。」

「可是,大人,我們手中的資料並沒有顯示吳旭與雍王殿下有任何關聯,吳旭確實是很崇拜雍王殿下,但是如果是他想為了當年的雍王殿下復仇,但是那幾人已經安享富貴多年也不見有人尋仇,怎麼會拖到如今才下此殺手呢?」

「這個問題問的好,所以我認為這些案子的發生應該是基於一個偶然,那麼這個偶然是什麼呢?第一個被害人是往豐都巡視的渝州司馬張惜言,就是此次的例行巡視讓他送了性命,張惜言為什麼會死,那是因為……」狄公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輕輕的展開「活鬼,他發現了一個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亡卻又活生生站在那裡的一個鬼魂!而那個人就是吳旭,不,應該稱他為高政才對!」

「高政!!」眾人大驚,這個名字可是當年曾經傳遍市井的名字,不為別的,只因為他那悲慘的命運。大家不禁望向吳旭,此時的吳旭沒有辯駁,沒有反抗,眉宇間竟然是一片絕望與釋然混雜的神色。

「大人,您、您說的可是真的?高政此人不是多年前就已經死去了嗎?」

「是啊,你們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當年因為雍王賢私藏甲械案中被牽連的太子典膳丞高政,當年高門的血案朝野皆知,據說那天高政一進家門,就被父親高真行用刀刺中喉嚨,隨即被伯父高審行用刀刺中小腹,堂兄高璇隨即砍下了他的首級,扔在馬路當中。據說當時屍身血污遍體,情形慘不忍睹,真是人間慘劇。當時所有的人,包括高宗陛下都以為做的太過了,高氏一門背上了無數罵名,而你的父親與伯父此事後就被貶官不復入朝。當年我曾經感嘆虎毒不食子,身為父親怎能做到如此地步,但如今想來當年的那一切確是救你的最好手段!刺殺是在府內進行的,沒有外人看見,刺殺過程是由高府之人口中傳出,而屍體又殘損不堪、面目損毀,所以沒有人能夠判斷身份的真偽。」狄公點頭嘆息「父母救子女,天性使然啊!你偷偷潛到了伯父治下的渝州,他為你偽造一個新的身份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你改名換姓在這裡生活,甚至做起了縣丞,也許張惜言不來,也許你會安安穩穩的過完你的餘生也不一定。可是,他認出了你。」

「大人,這不合情理,如果說吳旭認出了您,是因為您當年是大理寺卿他曾經偶爾見過,但是張惜言不過是一個小小巴州驛丞,長安都未曾去過,如何能見過身為貴族高官的吳旭!所以何談認出他的身份。」

「不,張惜言確實見過吳旭,那是在雍王流放巴州之後。」狄公搖搖頭「當年朝野皆知,殿下與高政的私交甚密,陛下當時也是想殺雞儆猴,敲山震虎,所以故意拿一個小小的典膳丞開刀,知道高政的死訊殿下雖然被囚禁但依然是失聲痛哭。巴州與渝州相隔不過幾百里,當你聽說殿下被流放到巴州的時候你還是忍不住去見了殿下,古來同富貴者易,共貧苦者難,你能在殿下落魄之時還是去相見,足見你與殿下交情的深厚,但是也正是你這一去,讓有心之人害了殿下。

當年的密折上說殿下私會流人,雖然沒有指出那個流人是誰,但是看到你手上的玉戒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陛下接見的那個人就是你,你本身是已死的身份又是去見被貶黜的殿下,形容舉止必定遮遮掩掩不欲為人所知,而張惜言是負責殿下住所之人亦是監視殿下之人,對你自然是上了心,雖然當年沒有找出你,但是多年之後,他作為上峰來此巡查的時候,應該是在機緣巧合之下認出了你。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只要細查便可以知道你與高審行的關係,然後就可以推斷出當年的事,我想,張惜言那一刻定是欣喜若狂了吧,此次若是揭發成功,渝州刺史的位置大概就是他的了,而你也在拚命的想如何穩住這一敗局,你也知道想要收買張惜言這樣的人利益小了是絕對不能成功的,所以你就借用了豐都的寶藏傳說假造了一張寶圖,又編製了一個與雍王有關的故事,誘惑了張惜言。你與縣尉單忠合力殺害了張惜言,然後按照地獄歌中的句子布置了屍體,推出了雍王的鬼魂,將事情引到了幽冥之事上,但是張惜言死後不久,觸覺到了風頭的原張家的家僕現在的渝州司戶參軍吳功德也到了豐都,同樣的伎倆又使了一遍,然後是李晉江,走到這一步,你們已經騎虎難下了,人做錯了一件事情就需要用另一百件錯事來掩蓋,於是一錯再錯,直到走到了現在……」

「從張惜言認出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秘密終究是藏不住了。」吳旭淡淡的說「所以就聽從了單忠的話,下決心永絕後患,但是紙似乎永遠包不住火的,威脅是一個個的來,然後一個個的被解決掉,但是心卻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因為不知道末日在哪一天到來。您揭開了一切,雖然告之了我的死路,可是奇怪的是心卻一瞬間輕鬆起來了,我終於可以放下心中的那個包袱了!」

「單忠,原名李忠,昔年的千牛備身,戍守太子宮,個性莽撞,身高七尺六寸,長安人氏,因加入千牛衛在左肩之上刺上了一隻瑞牛,曾因言語衝撞左金吾將軍丘神勣而差點被殺,幸被雍王救下,對雍王忠心耿耿,雍王巴州薨后,掛職而去。」狄公緩緩的說出了有關單忠的所有資料,這可是狄興那幾隻鴿子累的半死從神都帶回來的消息哩「看來單忠投奔了你,他應該是你最堅固的同盟,但他是你殺的吧,中毒而死--像那樣一個身強體壯的人想要強迫他服下毒藥似乎是不可能的,只有暗中下毒而且還必須是他信任的人才做得到,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殺他。」

「最堅固的同盟嗎?」吳旭譏諷的笑了笑「您真是太不了解他了,個性不精細容易出差錯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他對雍王的情感更是盲目而瘋狂的崇拜與忠誠,鄭大人不是不明白單忠為何對你恨之入骨嗎?其實不過只源於一句話而已,也就是你剛剛說的那次分歧。」

「啊?那一次我們討論到朝政,你與單忠說如果雍王登上大寶,如今天下不知是何等昌盛;而我說只要是百姓得到溫飽,天下安定,無論是誰在那皇位上萬民皆會擁戴,不在乎是雍王殿下還是當今陛下。難道僅僅因為這一句話,你們就想將我推到死地之上!!」鄭智大驚。

「我啊,那時只想苟全性命,倒也沒想太多,但是單忠卻牢牢記在了心裡。說來你可能不相信,其實這次嫁禍給你的主意並不是我決定的,而是他。固執的人一但偏執起來很可怕,他利用手中的兵丁和自己攛掇在一起的流人充當鬼使,將百姓囚禁到監牢,他與我謀殺死了那幾個畜生,假扮了雍王的魂魄。只是後來,單忠的想法越來越瘋狂,他竟然想……」

「想效仿當年的徐敬業是嗎?」

「不錯,太瘋狂了,這裡是魂歸所,身後處,但非帝王業,梟雄地。我不是他,我還有我的家族我的牽挂,所以不能陪他一起瘋狂,所以我選擇了毒死他,然後將他的屍體和從前死去的百姓們一樣處理,但是卻被鄭縣令發現了。果然是離地三尺有神明,何況這鬼都幽國呢?走到了最後才發現,原來的出發點早已經不見,而自己已經不能回頭。」吳旭長嘆一聲「當年在巴州,殿下見到本以為死去的我,感慨至極,唏噓多時,分別時從手上褪下這戒指放在我的手上,說:『此生最難帝王家,我的親生兄弟怕是今生難得再見,今日又能見到你,是上天給我的恩賜,落魄之時方知誰人情重,就將此物贈於你,酬你我主僕一場相交一次的見證吧!』這樣的一位殿下,仁厚忠謹,死在自己母親和小人的手中,多麼的、多麼的不值啊!我是多麼希望可以看到雍王殿下恢復我李唐神器的那天啊!可惜……」吳旭嘆息良久,而後肅容面對狄公「吳旭自知難逃一死,所有參與者亦難逃罪責,但是請狄公憐憫我的族人,一切只是高政一人所為,而他們是無辜的。高氏的族人,這江南一帶的流人不能因為高政一人之錯而再遭血腥,閣老愛民如子,亦不希望這江南的煙雨變成血霧,豐都這山水嫣然之地真正變成魂哭鬼泣的亡靈之地吧。臨死之人相求,望閣老恩准,高政來世自當結草銜環報閣老之恩。」

「……高政此人,多年以前就已經身死長安,天下之人都知道此事,而我面前的只是一個貪圖寶藏對他人暗下殺身的罪人吳旭而已,這就是我的回答。」

「多謝閣老!」

(十八)

「吳旭的死也許是這個案子的最好的結局,一場嘩變的陰謀化於無形,百姓被解救出來,豐都平靜了,陛下也可以安心,雍王殿下的清名與寧靜也不被人打擾,而鄭縣令與子夜也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一次鬼都之行也算是完滿收場。」站在船頭,迎著江風,喬泰對一臉愜意的狄公說。

「可是老爺,您說那煬帝的寶藏真的就埋在那巍巍青山中嗎?」狄興眼望遠去的群山說。

「呵呵,如今看來,我狄府中最見錢眼開的就是你這小廝,」狄公聞言笑了起來,隨即正了顏色「煬帝窮奢極欲、遍刮民財,落到天下叛之、身首異處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在那個亂世之中他的寶藏是否真的完整的運到了這豐都中,還是他死後寶藏是否以被他人瓜分,那都已經成為了歷史無人知曉。自古錢財、權利最是動人心,與之太多糾纏和過分求取的人往往都沒有什麼好下場。煬帝的寶藏,多是不義之財,它最好的歸處正是那巍巍青山的深處。」

「大人不但不信鬼神,豐都一行,連世間的名利似乎也看透了。」

「呵呵!」狄公望望漸行漸遠的平都山,口中喃喃的說道「千古悠悠魂歸所,萬載冥冥身後處。雖閻王判官小鬼只是傳說虛妄,富貴榮華亦不過浮雲流散,但希望它們能夠教化世人懲惡揚善、求取有道,永不忘人間正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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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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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鬼都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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