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殺死了一個人

第十五章:殺死了一個人

你辛辛苦苦踏過每一步,可前邊的路上總有個什麼等著你,讓你忽然就覺得以前的遭遇都不

算什麼。

以前,照了鋼七連的習慣,把這叫做挑戰,可這次不同,這次你沒法叫它挑戰,別人的那條

命不是給你形成挑戰的用具。

不能當它是挑戰就是說你放棄了,用吳哲的話來說叫人格崩盤,用大家都用的話叫落魄或者

潦倒。

我想知道在老A的報告里是怎麼寫的,一紙文書,連事故都算不上,一級士官許三多斃敵一

名云云,因此甚至會考慮我的立功嘉獎。

所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一遍遍地把那個鏡頭在眼前回放,清醒的時候我很寬慰,我知道出

於本能完成的那個戰術動作是無可挑剔的,確實沒有別的選擇,但是在若睡若醒的時候,我

悚然驚起,我殺了一個人,拋開其他一切不說,就這麼簡單。

這種事情你是只好拋開一切來說的,當有個人眼睜睜在你跟前流失了生命。

吳哲說人生中有股向下引力,這回我是相信了。

那段時間,我天天讓自己處在一種半睡半醒之間,然後悚然驚起,我似乎是有意為之,希望

在哪一次的悚然驚起中找到一個解釋,後來我連這種希望也放棄了。

老A的一切規則忽然變得一文不值了,我睡得很晚,起得很晚,吃的被齊桓嘲笑為貓食,錯

過了大部分的日常訓練。

他們……我是說我的戰友,那些老A們對此表示寬容,這讓我感激,有時候我覺得他們表現

出來的不僅是寬容,還有理解,這又讓我吃了一驚,難道他們都有過同樣的經歷?

不管了,總之後來我們再也不交流這類話題,別去交流創傷,這是個實用的規則,有時候我

想起袁朗,他說出來的很多這類事,都當成半開玩笑。那麼,那些不能當成玩笑說出來的呢?我終於能確定的事情,就是他們在這上邊經歷得要比我多,經歷多到不需要再說了,只有我

這樣沒見過什麼的人,才在這裡叨叨說自己的故事。

★二級士官許三多〖HT〗

齊桓的哨聲又響了。

等到吳哲一手拎包,一手抓著幾本書衝出來時,別的人已經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門口。每個

人都拿

著自己的行李。

吳哲被齊桓罵了一句:拖拖拉拉的。

報告,應該提前通知!吳哲給自己尋找理由。

多大個事情?換個房間而已嘛,搬到對面就是了,還要提前通知?立正!稍息!以我為基準

,成縱列隊形向右轉!只鬆了一天,連步子都不會走了,世界上哪有不會適應隊形的兵?

其實那隊形也沒怎麼的,他習慣地訓,大家習慣地聽,隊列向樓梯口走去。

許三多走在隊尾。

苦苦三個月,對剩下的這些人來說,不就為了搬到對面的宿捨去嗎?

走廊上的老兵訕笑著,議論著,看著每個房門口都站著的那個剛通過測試的新人,只要不在

隊列中,大多數兵其實比百姓更愛看熱鬧。新人仍是列隊的,老兵是散散漫漫在一種休息狀

態,這就分出了高下。

齊桓沒有站他們一邊。

他說你們是新人知道嗎?用你們最不愛聽的兩個字,菜鳥!

立正!

十一條漢子抽搐般狠狠地立正著。

背包!半拖半掛的成什麼樣子?

所有的人立即將包捧在手上。

齊桓明顯是在延長這份難受的時間,半天後,才讓他們走進了屋裡。條件是改善了,屋裡只

有兩張床,而且不再是高低床。桌上還有錄音機和一台復讀機。桌上和牆上貼滿了各種武器

的三面識別圖,看上去如齊桓一樣,冰冷得沒有半點人味。

許三多和齊桓是一個屋。

夜色下來了,齊桓從外回來,看見許三多還站在窗邊出神,便問他,這麼黑了,怎麼不開燈?許三多連忙起身開燈去了。齊桓拿起一本書,翻了兩頁,又掃一眼許三多。他說以後就

是同屋了。你愛幹什麼幹什麼,我是不會管你的。

許三多說是。

隨你便吧。齊桓繼續翻他的書。

許三多又走到了窗邊,他一直在看著遠處叢林掩映的野戰機場,一架直升機如凝固在半空,

幾名練習直升機機降的士兵正在從空中滑下。

在老A受訓的三個月里,許三多經常跟自己玩一個遊戲:閉上眼睛,以為自己還在步兵團。別羨慕。齊桓把頭從書堆里抬起來。

許三多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現實:什麼?

你看著那直升機不是很想上去嗎?我告你不用羨慕,最近得動。

怎麼個動?

動就是……齊桓想了想又嚴肅起來,不該問的不要問。

他又回到了他的書堆里。轟轟的直升機引擎聲越響越近。

齊桓沒有瞎說。

幾天後,他們就進入了戰場,直升機的引擎聲轟鳴著從頭上遠去,而遠處機槍的

掃射震響了山谷。齊桓許三多和一個隊友正在叢林中飛速穿行,近距的流彈尖嘯著劃過,一

排枝葉齊刷刷地倒了下來。

許三多很快知道齊桓說的動是什麼了。一個販毒集團在邊境上和武警已經對抗了

三天,他們用毒品換來的武器精良得出奇。隊長說這是真正的戰鬥任務,真正的意思就是空

中飛行的彈頭真的能置人於死地。

許三多肩上的步話機在聒噪著,裡面傳來激烈的槍聲和通話聲。

……一號,游擊五號在B4接火!完畢!

……游擊七號F1機降成功!完畢!

……四號少多事,三號用不著你支援!完畢!

齊桓忽然一把撲倒許三多。有兩個人影滾進了樹叢,那名隊友也撲進了樹叢。幾乎就在咫尺

的距離,兩名武裝人員靈活得如猿猴一樣跑過。許三多下意識地舉起槍,齊桓一手摁住了。

瞬息工夫,那兩人已經沒入叢林。

齊桓頭也不回:我們的任務是什麼?

聯繫線人,找出毒品窩點……還有盡量保持隱蔽。

齊桓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摘下步話機,說道:一號,游擊二號潛入C3區,展開下步行動。完畢。

轟的一聲爆炸聲遠遠傳來,許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

齊桓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士官同志,你不會怯陣吧?

許三多搖搖頭:他們還有炮。

小六○炮,小炮彈還沒個拳頭大,小KS。士官同志,射擊潛伏,一招制敵,除了這子彈真

能把你打死,這跟平時訓練有啥兩樣嗎?

報告,沒有。

齊桓點點頭:你去C4區,和頭上綁紅布條的人取得聯繫,他是線人,把他帶回來。

……我自己?

線人靠不住,誰硬靠誰,兩天打下來,我怕他又靠回去。總不能把三個人全裝進去。

齊桓看許三多的眼神居然有點幸災樂禍,甚至有點缺德,許三多木木然點點頭:不能。

絕對不要暴露我們的具體位置。

是。

許三多剛跑開兩步,齊桓又想起什麼,說:步話機留下。許三多一愣:那我不跟你們失去

聯繫了?齊桓說事在人為,沒這玩意一樣打仗。我不希望它被人繳后監聽咱們說話。許三多

只好拔下步話機,交給隊友,起身鑽進了叢林。

許三多回過頭來的時候,齊桓等人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只有槍聲仍在遠遠地響著。

他忽地猛跑了幾步,側身滾進了叢林。一個手持美式槍械的人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許三多

知道有人是在追蹤,可他剛剛把槍舉起,那人的腦袋便像長了眼睛似的縮了下去。

兩人於是僵持住了。

許三多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微微地發著抖,終於,他鬆開了。

那人的頭上正好束著一根紅布條。許三多一看就知道,那是齊桓所說的線人。線人也將扳機

鬆開了,他沖著許三多努努嘴,示意許三多跟著他,往身後的叢林深處走去。

山谷里有幾處似乎早已廢棄的窩棚,許三多跟著那個線人警惕地摸了過去。走到窩棚前線人

站住了。許三多剛一過來,卻被一推,推進了窩棚里。

線人的漢語顯得有點生硬,他說我開的條件,你們答應了?

許三多有點茫然,他看著他,他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條件。

線人突然拉動了槍栓,使勁在許三多胸口上杵著:我知道,你們反水了!

許三多下意識地握住了槍,但他隨即放開了。他知道他不能還手。他只能瞎蒙他。

現在你可以跟我走,殺了我,你沒地方去。他說。

線人猶豫了一下,垂下了槍管,他說:沒答應條件,我不跟你們走。

許三多應承著:答應你了。

線人使勁看著許三多。他覺得眼前的許三多不會撒謊,因為許三多的臉上十分地真誠。但線

人還是有點懷疑,他說你騙我!你們狡猾!

許三多使勁地比畫著手勢,說無線電聯繫不上,我,專門來告訴你,答應你的條件!

線人想了想:你是多大的官?你說話算數?

許三多說:很大的官!我說話肯定算數!

有多大?線人問道。

許三多咬咬牙,說:我是指揮官,COMMAND!

騙我!不是COMMAND,你年輕!

許三多情急之下,急忙拍了拍自己那副二級士官的肩章:中校!看見了嗎?TWO!TWO!我是中校!

線人認真地看了看,似乎得到一個巨大的保證:中校很大。

許三多終於鬆了口氣:跟我走吧。

線人反而退了一步:還有事要辦,我。還搞不清毒品藏在哪,他們不信我。

許三多愣住了,這實在是個太要命的理由。

線人比畫著:告訴我位置。以後我去找你們。

我們在附近保護你,你出來就能找到我們。許三多說。

你不相信我?不信,你,我也不信。

我沒有地圖。許三多說。

我有。線人掏出了一份軍用防水地圖,放在許三多面前。許三多一時有點發愣。線人說,畫

出你們的位置。找到毒品就去找你。

許三多看著線人的眼睛,拚命想看出來什麼,對方似乎傻子一樣的眼神讓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只是覺得有些不祥。於是,許三多在地圖上畫了個很大的範圍。

線人頓時火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許三多沉著地說:我們不會在一個地方呆著,我們隨時都會幫你!

線人急了:你坐著!你別過來!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是上百公斤的毒品,在我的國家是要

用上百條人命來換的!

許三多的眉頭皺起來了。他說在我的國家註定要被銷毀。我討厭這種東西。

線人瞪著許三多,眼神瞬間變得十分強硬。他終於點點頭:你等著,有個東西,你看了就

會相信我。他剛一轉身,背後的槍機輕輕地響了一聲。線人回頭一看許三多的槍已經對著他

,立即驚叫起來,他說你幹什麼?

許三多說:現在我不相信你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去,強行的。

線人說為什麼?許三多說不為什麼。因為你在騙我,你剛開始很消極,現在又很積極,而我

接到的命令只是帶你回去。線人愣了一下,終於笑了,這時候終於可以看出他是個狡黠之極

的人。那線人漢語一下變得流利之極,他說你不也在騙我嗎?二級士官先生。

許三多已經感覺到了什麼,右手的槍緊緊地對準線人,左手掏出第二支槍對準了窩棚的薄

壁:叫他們不要亂動。

線人說沒有用的。現在對著這個小草棚的槍至少有十支。

他的話不假,幾柄刺刀已經輕輕挑破了窩棚的薄壁,可以想見,後面還有幾個黑洞洞的槍口。許三多一動不動地僵持著,一直到線人有恃無恐地從他的手裡把槍拿下。

帳篷里的武裝人員裝備果真很好,輕重武器,夜視儀器一應俱全,如果穿上軍裝,你會以為

他們就是軍人。許三多的臉上,已經被他們捂上了一塊又一塊的濕毛巾。旁邊的兩個人在使

勁地挾住許三多,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許三多並沒怎麼掙扎。線人看看旁邊的秒錶,已經

跳到了兩分三十秒。但從許三多綳得鐵緊的身形可以看出,他已經忍耐到了何等地步。線

人終於無奈地搖搖頭,讓人把許三多臉上的毛巾拿開。許三多終於長長地吸進一口氣,然

后整個帳篷里都是他粗重的喘息聲。

他瞪著線人,倒沒有什麼仇恨。

許三多不太懂仇恨。

線人說你已經折騰我們兩個小時了,如果只是要面子的話,你早就可以說了。

許三多也筋疲力盡了,對方的刑訊雖然沒有傷及肢體,卻需要極強的體力和意志來對抗。

但線人不肯如此死心:他們……或者用你們的話說,你的戰友在哪?

許三多看著他,沒有回話。

他們對你可不怎麼樣,要不然,不會讓你獨個兒來送死。

許三多還是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這種人,韌得出奇,意志很強,我也知道你們對付刑訊的辦法,頂過一分鐘,

再頂過一分鐘,堅持就是勝利,堅持到你們自己都不相信的程度。幹嗎堅持?因為當你們的

兵不容易,走到今天全是流血流汗一步步踩出來的。我現在就問你,你的堅持什麼用也沒有

,你還堅持嗎?

那線人踱來踱去,他找到一個很近的距離看著許三多,嘴裡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殺了

你,再在你身上塞上一些毒品,你到死都說不清,你這輩子的努力全部白費,你還堅持嗎?

許三多根本就沒有表情,這讓問話的人大為激怒,他從彈藥箱上拿起一把手槍,頂著許三多

的頭扣動了扳機。

沒有槍響。

許三多重新睜開了眼睛。

線人笑了,說我忘了裝子彈。

他慢慢把一個彈匣裝進去,拉栓上彈,存心讓許三多看見,讓許三多聽見子彈上膛的響聲。

許三多瞪眼一直地看著。

砰的一聲槍響……地上的一個酒瓶爆開了。

現在來真的了。說吧。線人很有些嘲諷地笑笑:你的戰友,他們的位置。

許三多怔怔地看著那個對準他頭部的黑漆漆的槍口。

你只是個二級士官,你超不過二十二三歲。什麼叫春風得意,大概你這輩子也沒嘗過吧?你

大概還沒有過女人?你多半是個農村孩子,你去過多少繁華的地方?你花過多少的錢?大概

連我這個外國人都游遍了你們中國,進出五星級的飯店。你呢,十萬塊錢對你來說就是

神話了吧?你覺得公平嗎?你不要命地在這硬挺什麼呢?你可能有很多幻想,你也幻想你

在戰場上光榮犧牲,可你保證沒有想過要這樣被人打死吧。

說著,他的手指上也在加壓,他似乎很高興讓許三多看見這個。

跟我們走吧。我肯定你會比以前活得好十倍,說真的,我以前也是受過專門訓練的軍人。

許三多突然接過了話,他說不管你是哪國的軍人,你真***給軍人丟人。

線人愣了一下,對旁邊的人示意道:吊起來。我要他自己宰了自己。

然後,線人帶著他的人,走了,只留下許三多一個人懸吊在空中,只有腳尖觸到地面

上。一支手槍,被固定在地上,槍口對著許三多。牽著扳機的一根鋼絲連接著許三多被吊

著的手腕,只要他稍有放鬆,那支槍就會被扳動。

許三多的汗水,在一滴滴地往下掉。

許三多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那個槍口。

許三多的腳尖只要微微地發抖,扳機就會一點點地繃緊。

許三多最後一次估算了一下那根繩索的距離,咬咬牙,猛地一跳,那扳機也猛然扳緊了

,但是,許三多已經抓住了繩索。他在空中微微地搖晃著,他極力地安定自己,然後一隻手

吊著繩索,一隻手慢慢解開繩結。終於,許三多完成了這個耗盡心力和體力的動作,等他把

那隻手也解開時,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首先把槍拿到了手裡,在原地躺了會歇了口氣。

他給被勒出血痕來的手腕過過血,然後起身離開。

營地里空空蕩蕩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哪裡去了,像是座鬼營。這一切足以讓許三多困惑,但

他沒有放鬆警惕。當他閃到營地里的一頂帳篷時,翻身一躍,猛地躥入了叢林。

從晝至夜的一通折磨,已經讓許三多耗盡了體力,他一邊搖搖晃晃地穿過叢林,一邊從樹上

擼下一些可食的枝葉,啜吸著上面的露水,咀嚼著苦澀的枝葉,以補充自己的體力。

他已經快站不住了,一根橫伸出來的枝幹,將他絆得摔出了三四米。他剛要從地上爬起來

,忽然,他聽見有人的響動。

他看到幾個小小的人影,在叢林邊緣的山道上,正往這邊過來。就著月光,他看見前邊兩個

被下了槍的人,一個是齊桓,一個是他的隊友。後邊幾個荷槍實彈的,正是那線人和他的同

伙。

許三多屏息寧神地躺在樹后,等著他們從他的身邊經過。

他一個一個地數著他們的腳步,他們很快就斷定,除了齊桓和隊友,一共只有四個敵人。他

檢查了一下槍里的子彈愣住了,槍膛里一發,彈匣里一發,他總共只有兩發子彈。

許三多在緊張地思考,或者說,他在緊張地決定。

齊桓的身影剛在他眼前一閃,許三多猛地躍了出去。

他撞倒了齊桓,他夾在那名隊友和毒販的中間。

他的喊叫是隨著槍聲同時發出的,他對著最近的一個開了槍,然後對著第二個人也開了槍,

三個被他撞到了線人的身上,他正要將那人鎖喉時,他的手被線人用槍擋住了。他只好用肘

一砸,箍住了對方的脖子,然後一個甩手,準備擰斷對方的頸骨。

然而,與此同時,他被幾個人從後邊抱住了,他剛摔開了一個,又一個撲了上來……忽然,

三多愣住了,抱他的人,正是齊桓和那隊友,被他摔開的人是本應死在他槍下的那第一個人。齊桓和隊友都笑了,那幾個人也都笑了。許三多被他們的笑聲弄得很茫然。茫然中,那幾人

已經一個一個疊羅漢似的壓在了他的身上。

歡迎新傢伙!

歡迎你入伙!

死老A,出手太狠啦!

下次俺再也不演毒販啦!

許三多連打帶踹地狠揍著壓在他身上的那幾個,直痛得他們一一閃開。

齊桓也狠狠著了他兩腳。

怎麼回事?許三多問,怎麼回事?

齊桓不由嘿嘿地笑了。

其實我們也不想,隊長非得這樣。是測試,許三多,最後一次,我保證是最後一次。

許三多看周圍的幾個人,被他看到的人都訕訕地笑著。

扮線人的那位仍在揉著自己的胸口。

許三多忽然跳了起來,對著那幾位一通拳打腳踢,那幾人剛開始以為是開玩笑,痛得受不了

只好閃開。

齊桓只好阻止道:幹什麼?幹什麼?

那位線人上來阻攔,被許三多一掌推開了。

你們害得我去殺人!你們讓我以為真的要殺人!許三多沮喪而又憤怒,幾乎要哭了出來。

旁邊的人愣了,不知如何才好。齊桓輕輕地摟住他,說:對不起。只有這樣才相信你,才能

把全隊的命交在你的手上。

那幾個人上來一個一個地將許三多摟住。

月夜下他們抱成了一團。

直升機來了,就停在林地邊。

參加這次測試演習的幾個人,正在整理著自己的裝備,準備登機。袁朗在直升機邊等候著,

周圍不斷有三三兩兩的部下歸來,有的面沉似水,顯然,那是沒有通過這次測試的傢伙了;

那些嘻嘻哈哈的,都是一些大功告成的。

當許三多蔫頭耷腦地走過來時,袁朗愣住了。

他問齊桓,他怎麼啦?

他以為他沒有通過,他的臉上在為此感到惋惜。

報告!老六差一丁點就死在他手上!

袁朗又是一愣。

那他這是怎麼啦?

他是……他是怪我們騙了他,害他為了我們準備去殺人。

袁朗看了看許三多,幾近欣慰地嘆了口氣。

這時,一個得意中略帶三分憤怒的傢伙過來向他敬禮:報告隊長!您說不再騙我們啦!

這是吳哲。

袁朗又開始無賴了,他說:兵者詭家之道也。你跟我三個月,還不了解我這作風嗎?

他很有些奇怪地看看吳哲背後那位扮毒販的同僚,兩人相視著就是一下苦笑。

喂,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袁朗好奇地問道。

報告隊長,咱們對他的刑訊根本進行不下去。說我是越南人,他就跟我說越南話;說我其實

是長居泰國的,他立馬換了泰國話。下次再有這種軍事外語專業的您派給別人吧,這活我接

不了!

袁朗看看吳哲說,這怎麼說?你這不能算通過測試吧?

吳哲跟著也是一種無賴的笑,他說報告隊長,耗子媽媽和小耗子碰見一隻貓,讓貓給追慌了

,耗子媽媽回頭對貓汪汪了兩聲,把貓嚇跑了,耗子安全歸隊。

你胡扯個什麼?

你知道耗子媽媽怎麼對小耗子說嗎,她說這就是多學一門外語的好處。

袁朗不覺一陣大笑,一腳就踢在了吳哲的屁股上:滾上飛機!瞧往後我收拾你!

吳哲和許三多被一幫隊友拍著腦袋捶著胸脯塞上了飛機,許三多忽然看見成才和兩位隊友從

叢林里出來。成才無精打採的,那兩名隊友也沒精打採的,三人間拉了段很長的距離,看

起來彼此間比來的時候還要冷淡。那兩名隊友徑直就上了飛機,只有成才還在飛機邊的空地

上愣愣地呆著。

許三多朝成才揮揮手,成才沒有看到。

走吧。袁朗登機時又喊了一聲。

成才登機時幾乎避開了所有人的眼神,然後拄著槍坐著。

轉眼間,他們將那片叢林扔在了身後。

鐵路和袁朗,還有幾名基地軍官,他們坐在桌前,在給參與測試的士兵們評估打分。成才面

紅耳赤地坐著,顯然,答辯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你發現了這只是一場演習,因此你相信幾名被俘的隊友沒有生命危險,於是你獨

自離開了戰區。是這個意思嗎?齊桓的火藥味挺濃的。

成才的回答是:是的。

演習中就允許拋棄隊友嗎?演習中你會離開戰區嗎?是什麼讓你發現這只是演習?

成才有點語塞,他說:沒有什麼……只是感覺。

是感覺還是一種僥倖心理的暗示?我說得白點,是逃避。齊桓說。

成才說我不知道。……就算是真的,應該有人歸隊通報。

你的隊友在敵人的槍下走過你面前,你想的是如何歸隊通報他們的死訊?

可是他們並沒死。

如果他們是正被敵人押赴刑場呢?

成才說我來不及想那麼多。

對,我也相信一個人的性格早註定了他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齊桓看著成才的眼神,如判了

死刑,他看看袁朗,示意他的問話結束。

袁朗沉思了一下,輪到他問話了。他說士官同志,你的表現一向不錯,軍事技能評分很高,

在這次演習中表現優秀,大多數人撐不住的刑訊你撐了過來。說真的,臨陣脫逃沒什麼可詫

異的,因為你們這是第一次面對真正的戰場。可我不喜歡你給自己找的理由。

成才受不了袁朗那溫和的眼神。

成才說我沒有找理由,真的沒有。我覺得我沒錯!你們常說的話,戰鬥就是生存,生存就是

戰鬥!我知道這事情已經無法解決了!我保住了生存的機會,留給下一次戰鬥!這有什麼不

對嗎?

袁朗和鐵路互相看了一眼。

袁朗反問道:我們?你不是我們中的一員嗎?

成才有一些狼狽,他說當然是。

袁朗搖搖頭,他說士官同志,你說得也沒什麼不對。作為一支軍隊,當然不能一次拼光了血

本。鐵路接著說道:可作為隊列中的一名軍人,我隨時準備為我的戰友擋住子彈,因為我相

信他甚至會為我擋住炮彈。他的話有點斬釘截鐵。

袁朗卻依舊地平和著,他說作為平民,你無可厚非,可作為軍人,你脫離了這支隊伍的軸心。成才一直不肯屈服,他用困獸一樣的目光,指向最高的領導鐵路。他說我不服,我相信我是

對的!我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就是對隊伍負責!

鐵路沒有回答。一旁的袁朗又開口了,他說你說得對,如果這真是你心裡想的,我要為你拍

案叫絕。可是成才同志,你告訴我,為什麼要策劃這次高度擬真的演習?

當然是為了測試,雖然我沒有好好地表現,但是……

不要急於辯護了,你只說出了一小部分的目的。成才同志,你應該知道任何戰役中傷亡最重

的總是初次參戰的新兵,殺敵最多的卻是出生入死的老兵。我們不希望你們面對實戰的時候

還是第一次,所以費盡心機為你們設計出第一次。因為……經歷過生死關的人會明白很多事

情。現在你告訴我,成才,你明白了什麼?

從成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緊張地思考。

袁朗說今天進行答辯的每一個士兵,都要回答這個問題。一千個人有一千個說法,但回答得

讓人滿意的,總是那些打算為別人犧牲的士兵。成才,不要想了,我問的是你的切身感受,

可這件事情你根本沒有經歷過,你逃開了這一關,你缺了對軍人最重要的一段經歷。你放棄

了,你同時也輸了。

成才惱火地站了起來:你可以不要我,可不能說我放棄!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放棄!

有些人因為現實放棄理想,有些人因為理想放棄現實。成才,你是因為聰明而放棄了愚笨,

我不能說你有什麼錯。但是成才,誰告訴你穿上了這身軍裝的人還應該為自己做出選擇?你

看看這次因為愚笨而成功的人,那不是僥倖。你平心而論,他們哪一個不是比你更有信念的

人?

成才舔舔乾燥的嘴唇,囁嚅著,一時無話。

袁朗看看旁邊的鐵路,鐵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袁朗說:我覺得很遺憾。其實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狙擊手之一。

說完,他在成才的名字後邊,畫了一個叉。

從辦公樓里出來的成才,無比地沮喪。一直等在外邊的許三多,趕忙追了上去,

他說怎麼樣,成才?成才沒有停下來,他滿嘴的憤怒。

他告訴許三多:打回原形!

許三多一時沒聽懂,愣了,他說打回什麼?

A大隊,完了!我回老團隊,紅三連五班,一落到底,結結實實!

許三多不追了。許三多二話沒說,掉頭就急急地走。成才感覺到了什麼,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望著風風火火而去的許三多,大聲地問道:

許三多,你去幹什麼?許三多,你站住!

許三多沒有站住。許三多大聲地告訴他:我去跟隊長說!

站住!

成才奔跑著追了上來,他很認真地看了看許三多這瞬息已急得出汗的臉,說:別去了……沒

有用的。許三多望著成才,有些不知所措,他說:他不知道你多喜歡這,你為這事使了多大

勁,費了多少的腦筋!

成才好像聽到了心上去了,他說我大概就是為這事費腦筋費得有點過多了,許三多,你別去

,我現在覺得有點後悔……許三多有些驚訝地看著成才。他看見成才的臉上,幾乎都是愧疚

與內疚。他說告訴我實話,你……平常信任我這個戰友和老鄉嗎?

成才說當然信任!

成才說,我一直覺得你的運氣比我好,其實不是,是你比我會信任人。你跟他們是一個整體

的,我是自個兒一個……許三多,我現在自個都不信任自己。我跟他們爭了一上午,爭得筋

疲力盡,爭得聲嘶力竭,可說真的……真的,我從戰場上逃開那會,我就明白一件事,我

不配在這支部隊呆下去,我也不配在任何部隊呆下去……

成才已經欲哭無淚,他幾次哽得自己也說不下去了。他說完就掉頭走了,整個一個悲哀

的背影,走得十分的沉重。

許三多回頭叫了一聲成才!可成才頭也不回,他只說你別去跟隊長說!什麼也別說!他什麼

都明白!

成才就這樣走了。走的那天,他一直等到四下無人時才從屋裡出來。那些訓

練與他已經沒什麼相干了。他背上了自己的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當他走到許三多門前時

,門開了,許三多站在裡邊。

成才略有些詫異:你怎麼沒去訓練?

許三多說:我請假了,送你。

成才說:犯不著。

許三多說:得有人送。

成才心裡有些激動,他不再堅持。

許三多將手上的一個長條盒遞給他,說這個是給你的。

什麼?

瞄準鏡。

成才這回是真愣了,愣得真的激動。他打開盒子,裡邊真是一具六倍率的光學瞄準鏡。他有

些惶然地看著許三多。許三多同樣惶然,他說我昨天買的。你喜歡狙擊槍,回五班,沒了狙

擊槍。我只好買了個瞄準鏡,運動器材,比咱們槍上的差好些,可是總比沒有好。

許三多,我謝謝你。

成才珍而重之地把那隻瞄準鏡揣進懷裡,長長噓了口氣。

送送我吧,許三多,我真沒有勇氣一個人走出去。

許三多點點頭,走出了房門。成才忽然就摟住他的肩頭。

他說許三多,你越做越好了,我一直擔心你忽然就不是許三多了,可你永遠是許三多。

許三多說:我……我當然是我自己。

成才說:我一直特想做你這種人,許三多,可我關鍵時候就是做不到,如果我沒有做鋼七連

的逃兵,如果選拔時我沒有扔下伍六一,如果最後的測驗中我準備為別人去死,我就做成了

你這種人,可我做不到。現在我回去,我得重新去做。

許三多相信他,他說我知道。

不是打回原形,是回到起跑線。

我知道。

成才這才放開他,很想用一種義無反顧的步伐開步,但是他站住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人在

樓道口站著。

那就是袁朗。

成才愣了一小會,因為袁朗的目光在看著別處。他明明是沖他來的,可他卻有點像是看不見

他。袁朗真是袁朗!

隊長。成才遠遠地先叫了一聲。

袁朗的目光炯炯的,他說我忍不住想來看看你,說兩句話,可我發現你已經都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

士兵,生存不僅僅是要人明白生存的手段。

是的,還要明白生存的目的。成才一字一句回應著。

袁朗點點頭,並示意他走吧。

從袁朗身邊走過的時候,許三多停了一下,像是要問他我可以送送他嗎?但他沒問袁朗就知

道了,他什麼也沒說就轉過身去,那意思像是說,現在的你已經是自由的。

許三多跟著成才直直地往外走去。

送走了成才之後,許三多忽然覺得有一種孤寂的感覺,這種孤寂,是他一個人在七連時都沒

有的。路上有很多的霧,孤寂的許三多,在霧氣中大步地往回走。那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想成才班長伍六一還有連長,這些陪他度過了那一段時光的人,他們忽然一個都不屬於

他了。

剩下的十一個人里,如今已經淘汰得只剩下七個人了。

他的死老A的日子,也就在朋友們都離開的那一天正式開始了。

睡在許三多對面的齊桓是個兵器狂人,全班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他發難的對象,甚至袁朗都說

小子***活像軍事間諜。許三多是齊桓喜歡的較真的老實人,所以千奇百怪的問題會噹噹

當地連發一個晚上。

齊桓對著牆上的槍械圖問道:槍型?

以色列,伽利爾突擊步槍。許三多回答說。

錯!伽利爾狙擊步槍。齊桓壞笑著,以色列軍工不生產專用的狙擊步槍,他們習慣從批量生

產的突擊步槍中,挑出一支精度最高的改裝成狙擊步槍,因為他們是一個戰鬥的民族,所以

你也很容易弄混。

可許三多將信將疑,他想評論幾句有關以色列的話,卻被齊桓阻止了。齊桓教訓他:軍人對

軍人首先得有一種職業上的尊敬,這樣你才能學到他們的長處。這個?他指著牆上的圖,不

停地往下問。

這是一張繪製很精細的坦克圖紙。

……梅卡瓦三?不,勒克萊爾沒有主動防護,有點像98,反正不是艾布拉姆斯……沒見過。CHINA2000!你認出來就有鬼了!齊桓大叫著,像個小孩似的。

袁朗在門外敲了兩下,走了進來。他問你們玩什麼?又是紙上談兵?齊桓有點不好意思,他

說我給許三多挑幾個圖認認,認出來這星期我打開水。

本來我就說我打開水的。許三多說。

你這人就這點沒勁,啥也不爭。齊桓對許三多甚是不滿。

袁朗笑了笑:我想跟許三多談談。

齊桓連忙站了起來,他說那我去找吳哲比畫比畫。袁朗卻擺擺手,讓他別動。他說我跟許三

多出去談談。你坐著吧。

袁朗說著就和許三多出去了。

皎月當空,幾個路口的明哨雕像一般。袁朗示意許三多在空空落落的運動器械邊坐下,許三

多看著有些形單影隻的傢伙,很想立刻把他塑成心裡的模樣,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許三

多就是他許三多。

你這傢伙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心事,跟我說說如何。

袁朗希望許三多嘮嘮家常。

許三多卻說沒有。

真沒有?我瞧你白天打靶時有些心不在焉。

終於,許三多抬頭看了看袁朗:隊長,咱們下一步幹什麼?

什麼下一步?

下一步的任務……如果您不方便說可以不說。

你是急著要展望未來?

也不是。

袁朗說,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很需要一個目標。我跟你一樣,剛從步兵轉到A大隊的時

候覺得已經沖頂了,冒尖了,特茫然,不知道該幹什麼好。

許三多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袁朗說:那說說你的。

許三多說:我覺得……我的人生是這樣的,軍隊不斷給我新的目標,我跑,衝刺,通過,我

喜歡這樣。我喜歡軍隊的原因是因為軍隊給我目標,別的人肯定沒有這麼明確的目標,別的

人也不會去追求這樣的目標,現在……我急著知道下邊的目標。

袁朗覺得怪有意思地看了他一會,說:我知道了,你急著接受新的訓練?

許三多期待地望著袁朗。可袁朗說:你已經受訓完畢了,剩下的你得自己學,小兄弟。這三

個月你們跑了九千公里,耗掉了幾萬發子彈,你們的軍事外語已經相當於四級水平,而且這

訓練你們都是在全負荷三十公斤的情況下完成的。這三個月你們已經發揮了最大的潛能,我

保證你一輩子也沒這樣學過東西。

許三多一時顯得更加茫然,有些歡喜,有些哀傷。

當然你還得學更多的東西,是你獨立地學,不打仗的時候,軍隊就在學習。現代人太懶惰,

大家都習慣一知半解地賣弄自己的皮毛,我們就只好玩命地學習。你如果能堅持這樣學下去

的話,我相信你也許會成為全世界最優秀的士兵。

許三多說:我覺得……我覺得我還是有很多東西都不懂。

你這是小頑固,可你也是個聰明人。

袁朗在褲袋裡掏了掏,拿出一個臂章給許三多:拿著,恭喜你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許三多看看臂章上的那個狼頭道:這個我已經有了。

袁朗頗有些不好意思:你們那隻狼是閉著嘴的,這隻狼才是張著嘴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

們還沒進來。

許三多的眼睛一下就大了,他愣愣地看著他。

袁朗嘿嘿地笑了:有點缺德是吧?為了讓你們不那麼提防我,只好隨時搞些小騙局。

許三多很謹慎地看看袁朗,很謹慎地把那個臂章放進口袋裡,又很謹慎地看看袁朗,很謹慎

地摸摸口袋,像是生怕那東西在口袋裡掉了。

袁朗說:從此以後你就是老A許三多了,實際上應該叫小A,因為我們這個團體還很年輕,

很多人遠不是那麼沉穩。我們大家當你是小兄弟,但很希望你這個小兄弟能把你在鋼七連守

護的那種東西帶給我們。

許三多終於點了點頭。

袁朗這回沒有騙他,從此以後的許三多是真的老A許三多了,這不光是有好幾套作戰服好幾

支槍,來來往往乘坐直升機和戰車,戴著狼頭的肩章,扣著數字化頭盔,身上掛著五花八

門不知用途的各種裝備。

許三多要做空降兵,解開降落傘可以落在地上,可以消失在叢林中。許三多要做海軍陸戰隊

隊員……總之,像袁朗說的,有很多的東西要學習,有很多很多目標要

實現。

鋼七連教會了許三多做人是應該自豪的。在這裡,許三多又明白了人還有一種叫驕傲的東西。老A能做出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老A讓你沒法不驕傲。

草原上車隊轟鳴著駛過,有時候許三多也夾在其中一輛古怪的機動車裡,這時他對著裝甲車

上那些士兵年輕而好奇的臉,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裡是一個異類。

他盡量去讓人覺得大家都是一樣的,可人看人不一定會看眼神,所以許三多也知道,他和他

的同志註定要做異類。

老A許三多這時已經參與過兩次任務和演習中的滲透,這支專業找碴的部隊,襲擊了對手的

油庫和防空基地。

這一次,是叢林戰教練,許三多所在的戰鬥小組要對付一個精銳的偵察排。

這對許三多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大事,追趕他的雖然足足一個加強班的人馬,但許三多在叢

林中躍過一條溝坎后,就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麼希望射擊的班長停了下來,做了個手

勢,槍聲頓止。

他和幾名士兵在望遠鏡里尋找了半晌,卻看不到許三多出來。

打中了?

和老A已經較量了兩天之久的偵察兵不敢做如此的奢想。

幾名士兵跟著班長往那條溝坎匍匐過去,將近溝沿時,忽然砰的一聲槍響,一名士兵的腦袋

冒起了白煙。

那是齊桓和吳哲的遠距離射擊,三個人設伏了這一個加強班的人。許三多從溝里坐了起來,

又是一個點射,幾個冒失鬼被逼了回去。

叢林里應和的槍聲響得全無猶豫,清脆的點射聲中,暴露在叢林邊沿的人一個個倒下。潛伏

在叢林中的齊桓和吳哲,有條不紊地在瞄準鏡里搜索著已經被引進絕路的對手。

那位班長竟然往後退去了,他和另一名士兵翻進了溝里。他沒想到,溝里的許三多在等著他

們。許三多反身就撞倒了那名士兵,用手槍把對方打冒了煙,那位班長撲上去,卻被許三多

把人給摔倒了,手上的槍迅速地頂住了對方。

許三多的眼睛忽然一愣,他發現槍下那位士官抹著迷彩的臉上儘是不忿,手裡抱著一挺機槍

,像極了一個人。

六一?許三多突然喊道。

那位士官莫名其妙看著忽然大喜過望的許三多,猛掙了一下,想反敗為勝。但許三多及時地

將他制服了,他友好地笑了笑,一槍后扯下了他胸口的名牌。那位士官冒著煙,泄氣地看著

許三多猿猴般跑開。

又一摞名牌摔在袁朗面前的彈藥箱上。

齊桓十個,吳哲十個,袁朗說許三多,坐地分贓,快交你的那份。許三多笑笑,把他那摞交

了過來。吳哲一看就知道比他們的多,十二個。

吳哲說:三多最牛,剩下那些全是他幹掉的,有三個居然是被他一把刀給挑了。

許三多卻搖搖頭,他說隊長的紀錄是一百三十八個,咱們趕不上。

但袁朗還是在許三多的臉上看到了那種老實人的得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謙虛!給你們

一把好槍,碰上個好環境,你們誰都能拼掉一百多個,可別看這是虛的,到動真格的時候,

你們也許會被一個真正的殺人犯用菜刀就剁了。

幾個兵都訕笑著搖頭,意思是沒那種可能。

袁朗有些認真地向這些不知死活的小子問道:你們一個月得幹掉近萬發子彈,可你們真對人

開過槍嗎?小子們,第一次動真格的時候,腦子是不轉的,你能答出一加一等於幾就算不錯

了。

吳哲的回答是:一加一等於幾本來就是個很大的命題。

齊桓卻認真了,他說不是玩笑,你們聽隊長的沒錯。

袁朗看看有些發怔的許三多,笑笑說:我知道,吳哲會想想我說的話,可許三多是不信的。

許三多有些意外,他說我是真對人開過槍的。就你們騙我那次,我還差點徒手殺了人。

袁朗說還是不一樣的。許三多,你有勇氣,而且你是為了你的戰友,這說明你很善良。善良

是好事,可每一個善良人對著一個惡人都會不知所措,哪怕要付出再重的代價,因為他從來

沒想過要傷害別人。我說得?嗦,是想讓你長記性,明白了沒有?

許三多老實地說:道理上算是明白吧。

袁朗苦笑著挽起衣袖,露出在機步團跟許三多和成才炫耀過的槍疤:我要你在現實中明白。

記得這個沒?許三多點頭:記得,M16打的。

袁朗和齊桓都會意地笑了。

齊桓突然盯住袁朗的傷疤喊道:屁呀!他這是軍警聯勤時讓一個不入流的小混混用改錐捅

的!許三多以為是真的,但他不信,他說不是啊,M16A2,SS109彈,慣穿型傷口!……隊長,你還有多少事是蒙我們的?

袁朗笑著說:大家都是軍人嘛,還不讓吹吹牛咋的?

許三多又仔細看看那個傷口還真像槍傷,而且就像M16A2,SS109彈,慣穿型傷口。那肯定是隊長讓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然後又沒帶槍。

許三多十分有把握地想。

錯了。袁朗似乎猜出許三多的想法:我全副武裝一樣不拉,他第一下是突然襲擊,可沒扎透

我的防彈衣,第二下就是這個。

你為什麼不開槍?

忘了。袁朗似乎真的又回到那時那地,停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槍不是打娘胎裡帶出來的東西

,所以一犯蒙就只記得用手擋。我現在很慶幸忘了開槍,因為照當時的慌張勁就肯定把他打

死了,那人才二十啷噹歲,不會一輩子做壞事的。

所有的人都沉默下來,吳哲將一塊壓縮餅乾遞給許三多。

分隊的野戰電話機忽然響了起來。

當天下午,老A們坐在直升機上,離開了那片叢林。

第三項任務和第二項任務幾乎是連在一起的,許三多和戰友們當天晚上就趕往邊境,協助武

警的緝毒行動,一個全套美式裝備的武裝馬幫,想憑藉強大火力穿越邊防,和他們手上的M

4卡賓槍、榴彈發射器相比,武警的衝鋒槍確實是不堪重負,那根本是老美的裝備水平。

許三多一直在看齊桓和袁朗的神色,看得齊桓如芒刺在背。

袁朗說你老看我幹什麼?你以為又是在騙你啊?許三多,這次不是演習。

許三多看著袁朗的臉琢磨了半天,他確實不該懷疑,應該相信一場真正的戰鬥就要爆發。

但齊桓幾個卻顯然是司空見慣了。

用了足足兩天的時間偵察和潛伏,這讓許三多覺得似乎又是一次演練,即使是終於趴在理想

的狙擊陣地上,那種似假非真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這是許三多遇到的最茂密的森林,只有在極近的距離,才可能看到那些完全為樹葉和灌木所

覆蓋的潛伏者。四下里鳥語啁啾,顯然晨鳥也沒發現在叢林里等了整整十四個小時的這小隊

人馬。許三多調整著槍上的瞄準鏡,讓遠處的叢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等的時間太長了,有點無聊。

吳哲慢慢摁住了臉上正叮咬的一隻蟲子,然後把那團血亮給齊桓看,他小聲問道:老兵,這

叫什麼?

牛虻。

太好了,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牛虻咬到呢。回家得給它寫進日記。吳哲興奮的聲音顯然大了

些,周圍立刻閃過幾道責難的目光,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

那隻蟲子珍重地夾進小本里。

這個悶濕的夜晚算是過去了。

袁朗在各個哨位前匍匐行進,檢查著每一個人的潛伏狀況。

最後,他停在了許三多的面前。緊張嗎?他問道。許三多輕輕地點點頭。袁朗把望遠鏡遞給

他:用這個看,倒過來看,怎麼樣?現在目標就算到了跟前也離你很遠,怎麼樣?

許三多看著那忽而遠得不著邊際的邊境線,不由笑了。袁朗說好笑嗎?許三多說不好笑。

袁朗說這有用嗎?許三多說一點用也沒有。

袁朗說對了,根本用不著騙自己。許三多,你們三個人能幹掉一個偵察排,而一個班全殲這

些人都綽綽有餘,只要你們發揮出正常的水平。

他看著許三多那張還不知善惡的臉,暗暗地總有些擔心。

齊桓忽然輕輕地吹來了一聲鳥叫。

袁朗一下警醒。他們等待的目標終於到來了。

遠遠的叢林里,從邊境線那邊晃出幾個不祥的身影。從瞄準鏡里,可以看到那些被露水打濕

的馬脊,和他們攜帶的武器:明晃晃的彈鏈,茶杯般粗大的榴彈,甚至還有一具無後坐力的

火箭發射器。

吳哲小心地調整著狙擊步槍,小聲地跟旁邊的齊桓嘀咕道:隔壁這國家怎麼啦?敢情他們煙

攤上就能買到機槍?超市裡擺著榴彈炮?齊桓冷靜自若地看了看吳哲,做個預備待擊的手勢。吳哲知道自己的毛病,說:你知道我一緊張就話多。

還是沒人搭理他,其他的老A也先後打出了同樣的手勢。

瞄準鏡里的每一個十環,都套准了馬幫毒販們的額頭。

許三多微微發顫的手指扣在了扳機上。

最後一名士兵也鎖定目標時,袁朗拿起了話筒壓低聲音命令道:基地,林梟入巢,獵手就位

,只要他們過界,就能在一分鐘內做到全殲!看看那些正巴巴地等待著射擊命令的士兵,袁朗

的心中不禁為他們驕傲,也為這種驕傲隱隱地擔心。但話筒又響了,話筒里的聲音告訴他:

基地

通知,鑒於毒販國籍複雜,為避免擴大事態,盡量少殺傷些人員,而且,這是邊境敏感地帶

,盡量少開槍。

士兵們只好合上瞄準鏡蓋,只有看見了他們的那些表情,你才知道什麼叫做毫無怨言。

毒販隊伍終於越過了邊界。

毒販們自己緊張了起來,他們握緊了那些以為持仗的武器,不自主地打開了槍機。一個頭目

像是擔心有人走火,於是兇狠地吩咐了一句:不要隨便開槍!

前方的叢林里忽然傳來兩個中國士兵的大聲說笑,嚇得毒販們連忙伏下了身子。他們知道,

正規軍憑的可不光是裝備。

警戒在後方的一名毒販,被一聲動靜驚了一下,他慌張地掉轉了槍口,與此同時,他身後的

草叢裡輕響了一下,有兩個人朝他壓了過來,把他連手帶腳製得如死人一般拖進了草叢。

這是齊桓和他的一個隊員乾的。

袁朗也在一棵樹后突然掩住了一個毒販的嘴巴,未等那名毒販動彈,一記悶拳就砸在了他的

心口,把那人給砸在了地上,然後快捷地拖進了樹林里。

前邊的毒販隊伍,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什麼。他們還在注視著前邊兩名中國兵的

行蹤,看著他們走入前邊的叢林。

跟在他們後邊。一個毒販頭目站起來招呼後面的毒販。

跟在他們後邊?有的毒販在臉上露出了擔憂的表情。

毒販頭目罵了一聲笨蛋!他說:他們巡邏過的路線不會再有人來了知道嗎?

毒販們好像這才放心了,腳步也跟著放鬆了一些,他們追隨那兩個遠去的中國士兵的

聲音,慢慢地往前行進著。

有一個毒販一直地蹲在地上。

快跟上。有人回頭催了他一句。

他還在蹲著,他說方便一下。

前邊那毒販剛一回頭繼續走路,一支槍馬上頂住了蹲在地上的那個毒販。他還沒看清楚持槍

的人,就被一掌切暈在地。

許三多利落地將那毒販拖進了叢林。

走在後邊的毒販,在不停地冒著虛汗,他發現後邊那幾個怎麼老也跟不上來。他慌了,一腳

踩到了前人的腳跟上。

你幹什麼?被踩的罵道。

他們……沒跟上來。他說。

你走過山路么?掉隊兩三個是常有的事,你在這裡等著好了。

冒虛汗的毒販乖乖地站住了,他膽怯地等著,他不敢不等。

走著走著,毒販們就跟丟了。毒販的頭目一時氣急敗壞起來。前面都是密重的叢林,他們遲

疑地選擇著往下的路徑,這時,遠處林中突然飛起一群喧噪的鳥兒。毒販頭目馬上露出

了笑容,指揮隊伍朝鳥起的方向走去。

一隊人心虛虛地毛著膽子跟著走著,剛越過一條溝坎,咔的一聲槍機輕響,一隊人還沒轉過

身來,已經被溝里冒出的老A徒手撂倒了好幾個。剩下的,看著近在咫尺的槍口愣住了。

剛才在前邊引誘的,就是吳哲。

看著吳哲和幾個殺氣騰騰的士兵,他們紛紛地扔掉了手中的武器。然而有人在扔槍的同時,

悄悄地去摸腰后的手槍,但是晚了,隨後起來的袁朗他們,已經用槍管頂在了他的腰間。

袁朗讓他們手放在頭上,站成橫排。

就在齊桓他們收拾地上的槍支時,毒販頭目忽然身子一晃,趔趄間抓住了一個同夥向對著自

己的吳哲推去,趁著吳哲閃避的工夫,他掉頭就狂奔而去,瞬息間沒入了叢林。

吳哲的槍口曾對準過那毒販的腦袋,但許三多的迅速追趕,他只好把槍放下了。

吳哲有點欣賞般地看著那一前一後追跑的人,心裡暗暗想:跟許三多玩越野,算他倒霉,

爹娘少給他一百條腿。正想著,一個毒販朝他撲來,只一擰,吳哲就將那毒販摔在了

地上。

林地里的許三多已經追上了那名逃跑的頭目。那頭目回頭一看不好,急忙轉了個彎,抄起一

根粗大的樹棍在那裡等待著,等許三多的腳步聲過來時,他狠狠地掃了過去。

被砸著的是許三多迎過來的一隻胳臂。

但斷成了兩截的是那根樹棍,那頭目一下目瞪口呆了。

許三多一拳過來,那頭目吐了口氣就倒下了。

許三多狐疑著警戒了幾秒鐘,然後掏出了一個急救包。

那位頭目已經癱掉了。

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士兵們已經將被制服的毒販押了過來。

袁朗有些壓不住的喜色,他拿起野戰電話就跟基地通起了話來,他告訴他們:一槍未發,全

體擒獲,總共十三人,最後一個已經被許三多擒住,正在帶過來。電話對面鐵路聽出了袁朗

的過分激動,便說了他兩句,袁朗卻不承認。他說我沒高興,憑他們的素質這戰果不為過,

可我……唉,大隊長,我就不能高興嗎?你知道,我這隊人馬好幾個都是頭次參戰喲!

吳哲已經把俘虜集合起來了。

他們在等著許三多。

吳哲說三兒怎麼還沒到呢?說得袁朗心裡忽然有點虛虛的感覺。

袁朗說我去看看。

齊桓跟著也閃了出去。

許三多帶著那名頭目還在叢林中往外穿行著,對方已經被上了銬子,完全沒了反抗的餘地。

忽然,許三多聽到林中的一陣簌簌聲,而且就在身邊不遠。他悄悄地就停住了步子。他在放

下那頭目的同時,猛地撞了過去。

林中的毒販被他撞歪了瞄準點,一梭子彈射上了天空。

槍聲把袁朗震得一驚,他往後給他們做了一個手勢,吳哲和一名士兵也趕了過去。

那是一早躲進叢林中的那個膽小的毒販。許三多提起那毒販就從背上倒摔過來,那毒販剛

剛被他摔在地上,邊上的那名頭目轉身要跑,許三多抓起毒販的槍把他砸了一個踉蹌,再順

勢一撲,撲了過去……可是,還沒等到他把他制住,一柄黑漆漆的叢林刀已從背後刺了過來

,許三多聞聲將身子一閃,閃過了一刀,不料又一個毒販揮刀朝他就是一通狂砍。

對著這個完全沒有章法的對手,許三多連退幾步后,終於一膝頂在了對方的腹部上,那毒販

竟然猛地張開大口,狠狠地咬在了許三多的肩頭上。

許三多把那毒販剛一掙開,忽然發現:這人是完全沒有痛覺的,他神情瘋狂,目光渙散。

就在許三多猶豫的同時,那把叢林柄刀從他臂上劃過,切開了一條幾寸長的口子。

許三多連忙一退再退,那毒販卻窮追不捨,全身撲了上來,霎時間與許三多扭成了一團,手

里的刀,帶著他全身的力量朝許三多胸口刺了下去。

許三多完全是條件反射地一拳擊在那人的肘彎上,刀尖因此改變了方向,這時,後邊的毒販

頭目撞了上來,把那把齊肘長的刀,送進了那個瘋狂毒販的胸膛,從后胸穿了過去。

對方那瘋狂的眼神漸漸地熄滅了,許三多木然地看著,一絲悔意忽然在心底里冒了上來,他

看著對方胸膛里的血噴在了他的身上。

這時,那名頭目已經在地上撿起了槍,銬在一起的手雖然不便射擊,但他倒揮著槍托向許三

多砸了下來。而許三多卻渾然不覺,他還在茫茫然地看著壓在他身上的那個已經咽氣的毒販

,這一刻他是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的。

但與此同時,那頭目被人打倒了。

是衝過來的齊桓橫地里給了一拳。

為什麼不開槍?齊桓突然朝地上的許三多吼道。

許三多慢慢推開了身上的那個死人,坐了起來。

看著那個死人,齊桓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說:這不能怪你。許三多卻沒

什麼反應,他抱著頭默默地坐著。吳哲和幾個士兵跑過來時,許三多仍獃獃地坐在那個人的

屍體旁。齊桓朝吳哲幾個揮揮手,讓他們將那具屍體從許三多身邊抬開。

我們撤了。齊桓輕聲地說。

許三多依舊如一塊木頭一般,不動。齊桓嘆了口氣,與吳哲一塊將他架了起來,這時發現許

三多的腳拖在地上,木木然,竟不會走道了。

別他媽孬種!這種事情誰都不想碰上,可總得有人碰上!齊桓看著許三多的樣子,急得不知

如何是好。

許三多這才隨著兩人的步子邁開了自己的雙腿。

許三多現在的表情已經只能用崩潰來形容,他垂著頭坐著,他的手在不停地發抖。袁朗很理

解許三多這時的心情。他握了握許三多那隻鮮血淋漓的手,看了看許三多同樣鮮血淋漓的衣

服,說道:許三多,這是意外,真槍實彈難免沒有個意外,你應付得很好……許三多,記得

我昨天還跟你說嗎?你是個善良人,善良人第一次碰上惡人,都是這樣。許三多,你……

他忽然覺得許三多的臉色不對勁了,他托起他的臉,他看見許三多眼裡空洞而無神。袁朗急

得猛地搖了幾搖:許三多,你怎麼啦?許三多你他媽給我說話呀!

許三多愣愣的,沒有一句話。

許三多的傷口,十來分鐘就包紮好了。

但許三多的神色卻一直地獃滯著,像是換了一個人了。

他總在睡覺的時候突然醒來,在黑暗中,他時常聽到那個粗重的喘息聲,他感覺到那個死人

一直地壓在他的身上。他看到那瀕死的眼睛,在一點點向他逼近,還有那鮮血,淅淅瀝瀝

地淋在他的身上。最要命的是許三多時常發現自己動彈不了,只有瞪大了眼神,將那個人眼

里所有的絕望和懊悔全部納入自己的腦海。

起來!許三多!快起來!

他經常在夢魘中被吳哲推醒,然後大汗淋漓地坐著。

吳哲在旁邊時常同情地看著。

吳哲說我一直在旁邊看著你,本想讓你好好睡一會,可你這樣睡覺讓我覺得還不如不睡。

許三多拚命揉著自己的額頭,看見胳臂上包紮著的刀傷時,又慌張地別過了頭去。

許三多,真的那麼難受嗎?吳哲想知道自己的戰友正承受著什麼,他也想替許三多分擔點什

么。吳哲說,你知道你睡著時的表情有多可怕嗎?我是大半夜敢在亂葬崗睡覺的人,可我看

著你,我想叫齊桓來壯膽。

許三多愣了一會,問有煙嗎?

吳哲苦笑著點上根煙遞給他:你別指望這個,我告訴你,沒有用的。許三多仍抓過去,吸了

一口便不再吸了。許三多緊緊地抱著頭,

似乎想把什麼東西擠出來。

吳哲知道許三多又犯渾,如果不是自己解開心結,他會固執到底的。

袁朗也在為許三多的情況感到苦惱,他對齊桓說:你從一個士兵的角度說說,我該怎麼對

待許

三多?袁朗很想在齊桓那裡找到這個棘手問題的答案。齊桓說告訴他任務圓滿完成,邊防部

隊極為滿意,我們一次出擊就徹底切斷了這條毒品通道。袁朗搖頭說:齊桓,許三多沒你

我那麼好鬥,說實話他是個心裡極其纏綿的士兵。

不好鬥的兵會有他這麼優秀的表現?齊桓質疑道。

袁朗望著橙黃柔和的燈光,他陷入了沉思:你老早就進了A大隊,不理解這些老部隊的榮譽。有一個老虎團的兵去切闌尾,護士忘了打麻藥,一刀下去,兵痛得哇哇叫,護士說老虎團

還怕痛?那兵往下就一聲不吭,到後來活活痛暈了過去。

你要說什麼,隊長?

齊桓急著要切入正題。

許三多的表現是因為他的質樸。袁朗鄭重地說:他極為珍惜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那老連隊的

榮譽早就滲到了他的血液里,可一旦他因為自己的任務覺得內疚,他這個兵很可能崩潰掉。

話大了吧,隊長?許三多就是出於自衛目的殺了一個毒販,那小子還是境內的,他引路販進

來的毒品已經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他死的時候因為恐懼已經吸毒過量了,就是說他根本不知

道痛苦,就是說許三多除了殺了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可那是一條人命。袁朗反駁道:我很高興看見許三多能珍惜別人的生命,我也從來不想你們

僅是一台戰鬥機器。他吐了一口氣若有所思:許三多要求明天去參加死者的火化,我想批准

他去,也許他能找著答案。

說句不恭的話,我覺得你們都有病。

袁朗不以為忤地笑了笑,明知顧問:誰們?

許三多,隊長您,還有您說那個痛死不吭聲的兵,還有那個合該拖出去斃了的護士!當兵當

到這麼不幹脆,軍人就是該雷厲風行解決一切事情!齊桓乾脆地做了回答。

袁朗眯起眼似乎回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醫療條件很差,很多東西沒有。那個兵就是

,那個護士就是你嬸子,她後來因為內疚對我窮追不捨。齊桓……很多事情是不能用一句話

說清楚的。

齊桓愣住了。袁朗也終於下定了決心。如果現在就要求許三多雷厲風行會留下隱患,他希望

自己的兵是最優秀的,但更重要的是,袁朗要他們有一個健康的人生。

綠林掩映中的煙囪冒著青煙,很少有人去想那是人體焚化時燃出的煙氣。許三多在小屋裡隔

著玻璃窗看著那個煙囪在想著什麼時,袁朗走了進來。

他說我問過公安了,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出去看看。

許三多回答道:是的,隊長。

但不能太靠近,絕對不能暴露我們的身份。

是,隊長。

袁朗為他打開了房門。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火葬地場上,死者家屬的哭聲彷彿淹沒了整個空間,許三多離得很遠,看著那人的孩子

,以

及那年輕的妻子,還有白髮蒼蒼的母親。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他的腳在悄悄地往

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袁朗跟在後邊,一直注視著許三多,終於忍不住時,許三多也站住了。許三多獃獃地目送著

那隊人遠去,袁朗上去將手搭在許三多的肩上,他看到許三多早已眼淚盈眶。

我真傻……我想我爸。許三多使勁搖搖頭,最後泣不成聲。

袁朗眼也不眨地瞪著他:你好受些了嗎?

許三多搖著頭。他沒辦法跟隊長說,也無法跟任何人說,他很想走過去跟人說:我就是殺人

兇手,殺了我吧……如果他不是軍人,如果隊長不在旁邊。

返回營地時,直升機艙里氣氛沉悶,士兵們目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大家都在注意著許三多

,只有許三多一人魂不守舍地盯著機翼下逝去的那片叢林。

就在這時,許三多做了一個決定:複員。

他要離開這個工作,離開老A。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許三多的複員報告便出現在鐵路的桌上。鐵路一看就火冒三丈,他一拳

重重地砸在那份報告上,說:我就見不得這副婆娘養的小樣!多大個事?失手殺了

人,真槍實彈有那些唧唧歪歪嗎?這就複員?你去問他知不知道調教出一個老A要多少心血?他以為這是跟對象拌嘴呢?這是逃兵!

袁朗靜靜地看著,他說大隊長,他還是個沒有對象的大孩子,他也沒有在戰

場上拖著槍撒丫子逃跑。

他要敢那樣我就斃了他!

我想我們應該體諒一下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戰場上你不殺敵就被敵殺掉,就這個苦衷!鐵路奇怪袁朗超強的耐心。

大隊長,咱們都是在這軍營里泡了半輩子的人,我問您個話……您殺過敵嗎,或者說您

殺過人嗎?

鐵路被問得有些不好意思:沒有。七九年那會子血書白寫了,沒輪到我那連上。

我也沒有。真刀真槍沒少練,可我真不知道看著一條命在你手上灰飛煙滅是什麼感覺……

他殺了,用刀子,血流在自己身上,面對面看著那個人一點點死去,瞳孔擴散,體溫消失。

那又怎麼樣?鐵路不想認輸,不想放棄一名優秀的老A。

袁朗非常認真地回答:我想那滋味不好受,隊長。他一直癱在那兒,是被幾個兵從死人旁邊

拖開的,那時候我看著他就想,這個兵要好好休息一下了,這幾年他實在太累了。

鐵路猶豫一下,最終妥協地撇了一下嘴:休息可以,複員絕對不行。

袁朗表示贊同,他說當然不行,我可不能讓我的兵帶著這麼老大個疙瘩去做老百姓。

你小心處理……就算沒了疙瘩也不能做老百姓!鐵路的臉上還是掛著不放心。

許三多的決定成為老A團體的一等大事,這些非同凡響的士兵們,都使出看家本領揣測

,思考著應對許三多的方案。然而大家沒有方案,對著一個不跟你應戰的人,你有什麼方案。吳哲拿了個一次成相的傻瓜機在不間歇地照著,將那些照片一張張扔給許三多。但許三多理

都不理。吳哲終於沒了耐性了,他說許三多,我這卷可就剩一張了,你總得給我個花枝

亂顫吧?許三多這才很勉強地笑了笑,但那笑反而讓人覺得更加地難看。吳哲氣得將相

機扔在了一旁。

袁朗看著那些照片時,也氣了。他看見許三多照了一桌的照片,都一個比一個地發獃,都一

個比一個地苦著臉。

放下照片,袁朗便命令道:許三多,跟我出來一趟。

報告隊長。

不是許三多,而是吳哲。

吳哲的突然插話,讓袁朗有些意外,他問什麼事?

吳哲說:如果是我,我也會受不了;如果是我也會天天晚上做噩夢;如果是我

,可能早就很對不住隊長您啦,就是說我做了烈士了。

袁朗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他說你這小混蛋,你怕我虧待了你的戰友是嗎?

很多餘的提醒,隊長。吳哲說。

袁朗苦笑著出去了,許三多在後邊默默地跟著。

一直走到靶場,袁朗才停下來。

盡頭閃著隱隱約約的燈光,有槍聲在間歇地響著,一隊兵正在壕溝里練習夜間射擊。

袁朗找了塊乾淨地面坐下,回頭看看許三多。許三多搖搖頭。袁朗無奈地說:許三多,這是

近一周,你最常見的動作,還真***有些習慣了。他頓了頓回到正題:你問心有愧嗎?因

為遞上去那份複員報告?

許三多說:還好。

還好?袁朗撓撓頭:你這渾球,這話我跟我老婆都沒說過,你這幾天讓我都想白了頭髮了。

隊長,您想罵就罵,用不著給我留面子。許三多真誠地說。

罵不解氣。袁朗對不遠處射擊壕里的一名老A說:中尉同志,把你的槍拿過來。

那名戰士被這位神勇的大隊長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話不說就跳了出來,把手上的自動步

槍遞給他。袁朗隨手卸下彈匣,看了一下,把槍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扔給許三多,許三多

下意識地接住,而且從槍著手就完成了一個待擊姿勢。袁朗又扔過來彈匣,許三多左手輕輕

動了一下,那個彈匣已經裝上。

袁朗從心裡開始苦笑了。

他說許三多同志,你看看你,你怎麼還可能回去做老百姓?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經付出很多從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

定可以從老A做回上榕樹的許三多。袁朗似乎讀懂了許三多的心,說:對,你肯定能做到,

這我信。說句怪話,有些同志放到肥料堆里是個耙頭,放到戰場上就是把利器……許三多

,我說你是個糞耙,你不笑,你也不生氣?

許三多不笑也不生氣,他看看那名中尉,想把槍還回去。

袁朗知道許三多需要的不是勸解而是時間:別急。許三多,那天你們在訓練場耍槍花還被我

罵了,你再耍給我看看。

許三多盛情難卻,將那支短小精悍的突擊步槍在手上耍了幾個花。

這槍怎麼樣,許三多?袁朗問。

好。適合中國人身高,射擊良好,彈道穩定,我們老部隊好些人要進A大隊就為搶先摸上

這種槍。

步戰車怎麼樣?潛水服怎麼樣?直升機怎麼樣?

好,都很好。我……很高興我有跟別人不一樣的經歷。

那我告訴你,你經歷的所有東西都只能算是玩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堅持。

許三多發著怔,旁邊那名中尉同樣聽得發獃。又一陣震耳欲聾的齊射傳了過來,夜色下的袁

朗眼睛亮得嚇人:好了,把槍還給人家吧,別耽誤他們訓練。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他知道如果複員報告通過的話,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摸槍了。袁

朗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看見許三多很禮貌地將槍遞還給那名中尉。

袁朗終於又開了口:你不用那麼難受,我先告訴你,報告沒有通過。許三多是明顯鬆了一口

氣,但表情也顯得更加沉重。袁朗接著說:我一直在想怎麼讓你輕鬆一點,甚至想帶你去戒

毒所看一看,可我想那沒用,你不會因為別人乾的壞事就原諒自己。最後,我決定……袁朗

把一個裝得硬邦邦的信封丟給許三多。

這是兩千塊,我今年的私房錢全在裡邊。袁朗說。

……隊長?許三多看著袁朗,捏著那個信封不知如何是好。

袁朗笑了,他說我是別有用心的,既然沒有辦法讓你輕鬆,我就給你請了一個

月的假,私人贊助你兩千塊錢,你儘管去任何地方散散心。一個月後歸隊,然後告訴我你的

決定

,如果你決定留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一起做。袁朗說這話的時候站起身來,而且擺明

了是打算揚長而去。

隊長?!許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堅定的眼神又讓他立定不動了。

去吧,你得一個人去。我們都希望你堅持,可是……堅持不堅持是你自個兒的事情。

許三多捏著那個信封,看著袁朗在夜色下走遠。

許三多要離開的那天,才感覺離開是那麼地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決定。對著自己的鋪位發

了會怔,終於拽出野戰包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齊桓和吳哲從身後進來,兩個人有點怪怪地

打量著他。許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齊桓沉默著將一套衣服扔給他,那是套便裝,而且頗為時

尚,不過這對許三多來說沒什麼區別,穿了這麼些年軍裝,他哪還知道什麼衣服叫做時尚呢。吳哲給你拿了套衣服,可能這個月你不想天天穿著軍裝。齊桓看出許三多有些不自在,便

解釋道。

吳哲做了個鬼臉,笑著說道:你穿著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實是個好的衣服架子。說不定你

這趟就能把女朋友給解決啦。

許三多並不擅長反應這種玩笑,他訥訥地把衣服放進包里。

齊桓對吳哲使個眼色,故意問:你不換上呀?

現在不想換……對不起,我覺得自個好像個逃兵。許三多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會忍

不住哭出來。吳哲很有信心地說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許三多忽然發現,他們其實就為了說一句話:我們都等著你回來。

齊桓忙不迭地翻著自己的東西,翻出什麼就往許三多的行李里扣:這是我的超級酷的游泳褲

,結果咱們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褲衩的!這是我的雷朋墨鏡,借你!我的奧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唉呀,攢這麼些年初夜權全讓你小子用了。對了,我的旅行手冊,全

國名山大川都畫遍了,一直沒空去,也借你!吳哲,你還有什麼藏著掖著的,交出來!

對了!吳哲突然大叫道:三兒總不能再蹬個作戰靴吧?我那雙銳步也便宜你了!他興高采烈

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許三多終於醒過神來,攔住了吳哲。

他說喂喂,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齊桓一反以往的冷靜:幹什麼?你以為大家誰都能有一個月假出去晃蕩嗎?那還不把全體老

A的好行頭都湊齊了?免得你出去丟人!

就是就是,你回來再還給我們不就得了!吳哲終於推開許三多跑了出去,許三多不再阻擋,

看著齊桓把作戰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搗騰到他那個時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貴的哦!你要知道我這包我這墨鏡多少銀子會嚇死你。

許三多忽然明白他們的用意,他們拚命塞東西給他,是怕他不回來,他們知道,就是為了要

把這些東西還給他們,他許三多也會回來的。

第二天一早,天還蒙蒙亮,許三多背著一大包奇形怪狀的裝備走出了宿舍區。他是偷偷溜出

來的。如果不回來,他們會恨我嗎?許三多暗暗地想:至少他們不用想我了。

其實,袁朗他們就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看著。

吳哲說:你說這小子會回來嗎?

齊桓說:你看他穿什麼走的嗎?

袁朗沒有說話。

許三多是穿著軍裝走的。

許三多很犟,犟得不肯回頭,這讓所有人都感到擔心。

許三多坐的是硬座。

火車在穿過隧道的時候,一位從他身邊經過的旅客,把他嚇了一跳。那旅客酷似許三多魂縈

夢繞的那位死者。許三多看到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讓他不覺霍然一陣驚悚,那不是恐懼,

他與那個人對視的眼光里,只有歉疚與悲憫。當列車終於鑽出隧道時,許三多終於發現這不

過是一場幻覺。

那個人仍與許三多對視著,是一種陌生而毫無禮貌的打量。許三多忽然發現身邊有人輕觸自

己的肩章,那是鄰座的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說叔叔,這是什麼?

女孩的母親笑了,對女兒說:圓圓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許三多說沒關係。許三多終於不能忍受旁邊那道冷冰冰的目光了,他站起來,剛一離開那人

立刻坐在他的座位上。

這兒有人。女孩的母親想為許三多爭回座位。

那人自顧嘀咕道:早還不讓座,當兵的。

許三多回頭時,那人很不忿地又盯他一眼。許三多慣常溫和地笑笑,說您坐吧,我站習慣了。他退進了過道中的人群里,因為那身與眾不同的軍裝愈發被人注目。想了想,只好從

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背包,往廁所里鑽去,等

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吳哲贊助的那身衣服,甚至戴上了齊桓的墨鏡,這讓他局促不安

,乍一出門,幾乎撞在對面的車壁上。

他已經不願意再回到原來的位子上,他鑽到車廂介面處,獃獃地和幾個煙民一起站著,獃獃

看著車外掠過的風景。

許三多忽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從車窗而不是悶罐子里看外邊的風景,可是現在的他卻不知道

去哪。

車窗外的風景確實很好,可是終點沒有了戰友,沒有了任務也沒有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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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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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殺死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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